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长途的硬座,站也站不好,坐也坐不好,腰酸背痛。最难熬的是晚上,精神恍惚,浑身难受,人都快散架了。终于熬到了下车,迈出车门的那一刻,整夜未睡的我竟然精神亢奋起来,兴冲冲地搭上公交,兴冲冲走过那熟悉万分的街道,走到那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家门口。 远远看见母亲坐在小凳上弯着腰干活。“妈!”我喊一声,母亲抬头来看我,“回来了!”满脸都是笑容,赶紧帮我拿行车。然后准备做饭,一边忙着一边问路上的情况,也问学校的情况。平平淡淡地聊着,没有电影般热闹的场面。 寒假在家呆着无聊,有时会和母亲一起去逛街买年货。到了菜市场,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为一毛钱要讲半天价。母亲是个很节省的人,节省得几近刻薄。多年来,家里东西一直很少更新。黑白电视机用了十几年,冰箱洗衣机等电器一直没有。就连热水瓶、水桶也是用到实在不能用才换。上大学前,我的衣服多是兄长们传下来的,鞋是她亲手做的布鞋。书包是不知哪来的军用书包,一根背带的那种,颜色已褪成了黄白色,虽然背回来的成绩单总是一二名。 父亲在外地的铁路局工作,那地方离家有四个多小时车程,而且要三四个月才有一次探亲假。母亲常年一人拉扯两个孩子,我们上小学时,每天早上都是打仗一般的忙碌,这边烧火做饭准备上学,那边准备去单位上班。有时耽误了时间,回来便听她抱怨,今天就是因为给你们穿衣服慢了一点,弄得我去单位晚了二分钟,就那两分钟啊,罚了十块钱。她只能抱怨给我们听,家里没有别人。夏天天天要洗澡,傍晚脸盆里总是堆满换下的衣服。小孩们都在外面玩耍,我们也去。晚饭后她一人在水房洗衣服,夜夜洗到九点多,忍着蚊虫的叮咬。 记得有一个除夕夜,父亲在外值班没回来,家里只有我们三个,母亲一个人忙碌了一下午,只是熬了一只鸡,菜也没弄几个。一年一度的除夕夜竟和平日一样冷清,别人家的觥筹交错、热闹交谈在我们听来是那样的奢侈,那样的刺耳。 离家不远有菜市场,母亲坚持要开荒种菜,这样省钱。下班后她常常一个人去菜园,有时很晚才回来。有次傍晚下暴雨,我们俩在家里看电视,等她回来做饭。雨越下越大,“会不会去了菜园呢,应该不会吧。如果去了会不会没带伞呢,应该带了吧”心里在这样猜测,结果却是我们一直坐着,最终她全身湿透地跑回来,手上还提着锄头。“也不知道去送伞。”她一边抱怨着,一边开始准备晚饭。 现在想来,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独在异乡工作,同时还独自拉扯两个孩子,这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是那么容易。儿时不懂事,从来不觉得感动,天天粘在身边,觉得被父母的呵护是天经地义,谁家孩子不是这样,相反竟常常有些埋怨。 她从来不来学校接我们。小学每天放学时,总有家长骑车来接小孩。有的同学中午玩累了忘了回家吃饭,家长也会跑来送饭。夏天放学有时会有暴雨,这时教室外的走廊上总有黑压压的人群,这是前来送伞的家长们,这里永远不会有母亲身影,她要上班,她在做饭。遇上下雨,我们要不然就是蹭别人的伞,要不然就是冒雨跑回来。 她从来不给我们零花钱。一起玩的孩子,兜里多少揣有点零花钱,几角甚至几块,我们永远没有,连过年的压岁钱也会被她没收。当别的孩子吃着零食,玩着玩具时,我们只能瞪着眼看,那神情就像乞丐。我很小时候,有次炒着菜让她我去打酱油,出于对零花钱的渴望,我从找来的钱中偷藏了一角,交给她时她发现少了,便跑到商店去询问,几经周转,我被迫交出了那一角,那是我第一次撒谎。那时我觉得母亲真是小气。 这个女人平日里总是绷着一张脸,脸上很少有笑容,脾气也很不好,常常是一副总是焦虑的表情,这样的表情让我们觉得她并不可亲。她老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发怒。有次在镇上的菜场买梨子,回来后发现有几个是坏的。“这个黑心的贩子,拿这么多坏的,赚黑心钱去买药吃。”她抱怨着,满脸的焦躁。只好拿去换,可刚走回来实在是太累了,但去晚了又怕商贩不认账,她只好拖着疲倦的腿又跑一趟。 她整日忙于家庭生活的琐事,忙于工作,似乎没有时间来关爱我们。家长会是没时间来的,最多是开学来交一下学费。经济上又是那样地刻薄,除了开学买点文具,几乎不会给我们买什么。当邻居家冰箱彩电配齐时,我们家里只有那台黑色电视机,而且似乎要永远这样下去。每次找她要钱,都会看到她那焦虑的表情,连学校要求买资料时,也是这副表情。这表情实在让我们厌倦,我们委实有点不太喜欢这样的母亲。家里经济条件不算太差,父亲在城里的收入还可以,她也有固定工资,那么节省为什么?许多人家庭的收入不如我们,开销都比我们家大。 可能是厌倦了她的焦虑,厌倦了家里那台黑白电视,哥哥不太喜欢呆在家里,有空就往外面跑。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坏孩子玩一起去了,开始不写作业,上课睡觉,甚至逃课。有次上课睡觉被老师骂了打了,竟然还回了老师一巴掌。这可要了命,学校要杀鸡儆猴,决定将他开除。这可怎么办呢,我看到母亲的脸上更是焦虑了,早上起来眼睛里竟是血丝。赶紧到街上去买烟买酒,提到那老师家里,再三地央求那老师原谅这不懂事的孩子。 小时候我得过一次重感冒,那感冒来得有点突然,连自己走路都走不了,这又把她急坏了,托同学替我到学校请假,托同事到单位请假,背着我跑到镇里的医院看病,再背着我回家。家里的男人在外面,家里又连自行车也没有,她就这样背着我走了长长的路。晕迷的我无力地伏在她背上,觉得那背好宽厚好温暖。 老家的亲戚常常来家里串门,常常父亲不在家,母亲一个人张罗饭菜。父亲是长子,长兄如父,是老家人的希望。父亲是单位上的人,有稳定的收入,乡下亲戚总希望从我们家得到一点经济上的帮助,说是说借钱,可还期总是很遥远。农村的难处都知道,抹不开情面总要借一些,每次亲戚走后,母亲脸上又是焦虑的表情。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理解了她的焦虑。 我接到大学通知书那天,母亲照着家乡的习俗,杀了只鸡,在家门口放了串长长的鞭炮。来学校前,父母带我逛了好几天街,秋天的夏天的,衣服鞋子,全身上下里里外外,全都买了新的。我活了十几年来,从来没被这么花过钱,那钱花得我都有点心疼。临走前,母亲反复叮嘱我:“在学校要多花点钱,不要想着省钱,咱家里有钱的。多花点,多吃点,身体要养好。”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她说多花点,可被她影响得节俭成性的我,又怎么学得会多花点。一上大学,我便尽我最大的努力学习,也多次拿到奖学金。课余时间,当别人在打电脑游戏时,在逛街看电影,在花前月下时,我在做家教,在公司做兼职,在自主创业。我的独立生存的能力,或许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的。 有段时间常看到电视里播一个公益广告:窗外漫天飞雪,屋内一位母亲正在给孩子试件新衣服,画外音是:“小时候总盼着过年,每到过年,母亲总会给我买一件新衣服,年年如此。后来我渐渐发现,一年年过去,母亲从来没给自己买过新衣服。我暗暗告诉自己,将来一定要让母亲穿上世上最漂亮的衣服”。后来孩子长大后,从外地回来,同样在漫天飞雪的天气,在屋里给苍老了的母亲试件新衣服,画外音:“今年的冬天特别冷,母亲却说她过得很温暖。” 每次看到这个广告,我都有种想哭的冲动。什么时候,才能给母亲买上那件世上最漂亮的衣服,让她永远过得温暖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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