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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曲恢复七十年前打蓝

 国光9909 2022-03-12
      终朝采蓝,不盈一襜。——《诗经·小雅》
野雀雀落在澄池沿,单等那哥哥打完靛。——《河曲民歌·打蓝调》

河曲有首民歌叫做《打篮调》。打蓝就是从蓝草中提取蓝色颜料的过程。这个《打蓝调》,就是工人们打蓝唱的劳动号子。
我一直对传统音乐现代化很感兴趣,《打蓝调》恰好是个样本,于是就想深入研究一下。

一张照片的故事

我到处打听有关打蓝的事情,白天采访,晚上思考和整理。
整理的过程中,我发觉在众多的资料中,存在很多模糊不清甚至矛盾的地方。
要厘清事实,必须找到亲自参加过打蓝的人,拿到一手资料。
寻找亲身经历过打蓝的人,是一件难事。河曲停止打蓝已经70多年,当年参加过的人,如果还在世,应该是90岁以上的人了。
如何才能找到这个人,我决定从一张历史照片开始。
1953年,中央音乐学院师生到河曲采风,对《打蓝调》作过调查,并写了一篇调查报告。书中附了几张打蓝场景的正面照片。
我揣着照片到处游走,碰到年龄大的人就请他们辨认照片中的人,基本弄清了照片上的十一个大人与两个孩子的姓名。同时了解到了这张照片的拍摄过程。
1953年,河曲南元村初冬的一天。
中央音乐学院采风小组要拍摄打蓝场景的照片,县文化馆的工作人员通知南元村组织人马。家住在距打蓝池不远的民兵范百岁,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急匆匆地赶往打蓝池。
附近居住的常志强与郭七两个孩子,玩得正起劲,听爷爷说要照相,也欢天喜地赶到现场。
这个时候,河曲停止打蓝已有好几年了。原有的打蓝池虽然基本完整,初冬却不是打蓝的时节,组织的人有些还没打过蓝。好在只是照个相,完任务,也就顾不了许多。
大家七手八脚把自己家中打蓝的用具搬了出来,摆在蓝池旁,拿起打蓝锤,煞有其事地摆了几个姿势。只听“咔嚓”一声,这个画面就被定格下来。
照片中,年轻人显得意气风发,带着新时代的气息,老人与孩子却略略显紧张和羞涩。本来赤身短裤狂放的劳动场面,拍成了厚实矜持的合影照。
这些黄河岸边精壮的汉子,今天大都已走入历史。地同人非,桃花依旧。
这张公认最能反映打蓝场景的照片,原来是摆拍的!这多少有些出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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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曲打的是什么蓝

翻开明朝《天工开物》,八个大字映入眼帘,“凡蓝五种,皆可为靛。”它的意思是,能提取蓝染料的蓝草,有五个品种。
问题来了,河曲究竟种的是哪种蓝草呢?
在老人们叙述中,只将蓝草称为“蓝”,并没有说这个蓝是哪种蓝。
要让这些九旬老人,在模糊的记忆中搜寻出准确的图像,是一件难事。从心理学来讲,久远的回忆总会受到外界的干扰,有意无意地会与真实不符。
为了辨认准确,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就像警匪大片中辨认嫌疑人一样,把相似植物的图片与蓝草的图片混合起来,让老人们进行辨认。
范百岁老人,就是照片中最左边的那个虎虎生气的年轻人,展现出无与伦比的记忆力,一眼就挑出了蓝草照片。
终于认定河曲人种的蓝草,就是“蓼蓝”。蓼蓝是蓼科、蓼属一年生草本植物。
紧接着调入蓼蓝种子,再次请老人确认,老人毫不犹豫地说:“就是它。”
打蓝的技术说道很多,需要一项一项调查。打垄、过土、整地、育苗、定植、灌水、施肥、收割、到打蓝,精细的很,都得弄清楚。
比如打蓝用的一种木头锤子,年久实物找不到。光形状图画了好几遍,最后还是拿了一个大茄子,雕成样品,才做出了实物。
调查越深入,越感觉对于打蓝了解甚少。
为了重现打蓝场景。把各种细节穿起来,落实清楚,对历史有一个交代。
下定决心,打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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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蓝的往事

蓝草是人类最早利用植物染料,中国人从3600年前就开始利用蓝草,很多西方国家的国旗上都有蓝色,这个蓝色就是靛蓝。

蓝靛的颜色也是中国人喜欢的颜色。经蓝靛染过的衣服,典雅厚重,久穿不掉色不泛红,深受老百姓的欢迎。

河曲种植兰草的历史,没有确切的文字记载。经过考证可以确定要早于清朝咸丰年前。民国年间,随着 “英国蓝”“洋胭脂”等合成染料涌入河曲,打蓝开始走向衰落。河曲解放以后,由于解放区物资缺乏,又掀起了一个种蓝高潮,河曲还选派种蓝能手去外地传授种蓝制蓝技术。直到1949年前后,河曲的种蓝制蓝业停止。

河曲既有精细的耕作技术还有良好水地,又有河曲地处水旱码头商业发达,河曲种植蓝草的历史要比有据可考的时间更长。河曲成为种蓝基地,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种蓝草收入颇丰,一亩地可收100多斤蓝靛泥,一般成色,也可以换1000多斤米。最优的蓝靛泥,一斤可换18斤糜米,这在当时是个大数目。

每当立秋来临,成片的蓝草随风摇曳,蓝香在四处飘荡,打蓝的号子此起彼伏,伴着敬神的炮仗声,黄河岸边,热闹非常。

打蓝的过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哪一道工序不到位,也出不来优质的蓝靛。

就说这沤蓝,天天要请专人观察,时机一到,不管是白天黑夜,刮风下雨,甚至下冰雹,也得开始打蓝。

蓝液入瓮一开打,如打仗一般,起手就不能停。

澄池旁边是打场,四五个大瓮一溜排开,一个大瓮两个人,相对而立,手持蓝槌,上下交替,轮番击打,一打几十排,半天功夫不停手。

这是个极苦的营生,普通人挺不下来。

主家在打蓝之前,要请亲戚与打蓝工人坐席,吃大肉包子。吃饱喝好再进打蓝场。

众人先在蓝池旁敬神上供,响炮,一水子精壮的青皮后生,赤裸上身,一溜排开。放蓝液,提水,破灰,入瓮,有条不紊。待到大师傅一声令下,棍棒齐飞,蓝水飞溅,雄壮的打蓝号子顿时在黄河两岸回荡起来,那阵势,真叫个波澜壮阔。

瓮中的蓝液打好,大师傅喝一声,“放!”打蓝的后生一齐拔开瓮底的木塞,打好的深蓝色的液体就流入澄池。这一排子就算打完,接着打第二排。

澄池中的蓝液,稍加沉淀,撇去浮水,就成为蓝盈盈、油浸浸的蓝靛泥膏。

蓝靛丰收,内蒙和附近各县的靛商闻风而动。收蓝人走家串户,手持白纸折成的抹子,指头蘸些靛泥向上一抹,便定了等级,按级议价付钱,近装油蒌,远装布袋,运往各地。

打蓝是一种生活,打蓝是一种文化,打蓝是一段河曲人的田园往事。

打蓝有讲究

品种确定了,流程清楚了,说干就干,开始种蓝。

河曲已经有70年没有种过蓝草,寻找种过蓝的人来种不可能。好在我们找到了一个种地的好把式,建华的姨夫老孙。

浸种,下种,育苗,紧赶慢赶,虽然迟了两天,还在节气内,但愿它能破土出苗吧。

也许是被我们的诚心所感动,回归故土的蓝草种子,竟然顽强地破土了。看着绿油油的娇嫩的小苗,我好像在梦幻之中,确认了好几次,才高兴的欢呼起来。

蓝苗长到六七片叶,移栽到新的土地里,继续茁壮成长。在大家的精心呵护下,蓝苗一天一天的长大了。

蓝苗长大了,打蓝的事情摆上了议事日程。

秦汉之前,采用的是浸揉直接染技术。就是把蓝草与衣物一起揉搓,辅以草木灰助染。这种方法的优点是简单直接,缺点是不利于保存与运输。后来发展出是熟的制靛技术。

著名学者贾思勰在其所著的《齐民要术》中,第一次用文字记载了用蓝草制取靛蓝的方法:'刈蓝倒竖于坑中,下水,以木石镇压,令没。热时一宿、冷时再宿,漉去荄,内汁于瓮中。率十石瓮,着石灰一斗五升,急抨之,一食顷止。澄清,泻去水。别作小坑,贮蓝淀着坑中。候如强粥,还出瓮中盛之,蓝淀成矣”。

明代《天工开物》中记录的制靛方法是:“凡造淀叶与茎多者入窖,少者入桶与缸,水浸七日,其汁自来。每水浆壹石,下石灰五升,搅冲数十下。淀信即结,水性定时,淀沉于底。”

在河曲老人的回忆当中,蓝草发酵开始,就要请大师傅观察发发酵的程度,然后决定什么时候开始打蓝。这个发酵的时间不是一定的,而是根据温度等情况灵活掌握的。如今参与过打蓝的老人,在当时只是小工,并不管技术上的事情。所以蓝草发酵的时间、火候,打蓝时加多少石灰,怎样观察,便成为一个大问题。

河曲有俗语“灰蓝白淡”“灰搁蓝淡”,便是说打蓝的事情。打蓝时,石灰加的多了,产出的蓝靛便会蓝色淡而偏白。这种蓝靛不是上品,优质的蓝靛是蓝中带紫,油光发亮。

没处请教,自己琢磨。过去古人不懂化学原理,全凭经验。今天我们可以利用化学来研究。

打蓝的化学原理,是把蓼蓝中所含的蓝甙,经过长时间发酵,在糖酶与稀酸的作用下,水解断键,游离出吲羟,然后氧化为靛蓝。石灰在其中的作用,一个是破坏蓝草的细胞组织,其次是中和发酵的酸性,最后通过吸收二氧化碳生成碳酸钙,将生成的靛蓝吸附并沉淀。

原理弄清楚,打蓝的要点就是:发酵到位,石灰适量,氧化充分,搅打足量。

我们按照不同的发酵时间,不同的石灰配比,进行反复试验。整个过程枯燥而辛苦。院子中摆满了坛坛罐罐,在刺鼻的味道中,不停地搅打。

路过的村民们露出好奇的眼神,不明白这群人在干什么。

打蓝的温情

经过一系列的试验以后,决定将剩下的蓝草用传统的方式打一次蓝。

河曲二人台剧团青年演员邬光有些兴奋,特意换上了中式对襟褂子,准备参加真正的打蓝。舞台上他演唱了无数次的《打蓝调》,可他却从来也没见过打蓝。

这也是有史以来专业演员第一次参加打蓝。

临近的村民们,也对这件事情有了热情。听说我们要打蓝,甚至把城里的孩子们也都叫了回来。在孩子们的欢闹声中,在大人们的注视下,打蓝终于开始了。

先是几个人轮番打,接着邬光和老孙上场对着打。大家吆喝着:“唱一个!”

邬光抖起架势。明亮而悠扬的歌声便荡漾开来,平常沉默寡言的老孙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居然也和着邬光唱了起来。

“野雀雀那个飞在澄池沿,单等那个哥哥打完靛……”

打蓝起伏上下,歌声也随着高低有序,是那么的和谐。刚才还嬉笑的老老少少,也被这场面感动了,随着歌声轻轻地摇摆起来。那种久违的详和的光芒,带着古朴田园的光,轻轻地散开来。我有些恍惚,依稀有不知何处的感觉。

七十多年,打蓝的撞击声和着歌声又在河曲的上空响了起来。

往回走的路上,志刚与建华兴奋地说:“今天人们的精神状态可是不一样啊!”“今天现场的大家是真高兴啊。”

我在想,打蓝不仅仅是复原一种生产过程,而是在复原一种文化,复原一种情怀。这个追索的过程,其实就是在追寻这块土地上的精神与灵魂。

蓝打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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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香依旧

在中国,上世纪五十年代后,大部分产蓝地区,种蓝打蓝已经失传。个别地区,种植蓝草是为了收获青黛与板蓝根两种中药材。只有在云贵偏远的少数民族聚居区,蓝染还在顽强地延续着。
近年来,随着人们开始崇尚自然绿色的生活,蓝染又成为一种时尚。在这些地区,蓝染不只带动了手工制造业,还带动了旅游业。种蓝制蓝已经成为了当地乡村脱贫致富的项目。
通过这次考察,我们认定,河曲的种蓝、制蓝生产过程,在民国时期,应该是全国最先进的生产流程。河曲的打蓝场地,规划严整,利用合理,科学高效,应该是经过专门人员研究革新后的产物。这可能与当时的山西地方政府重视农业技术推广有关。
在《打蓝调》中,“野雀雀(那)飞在(二归)澄(呀)澄池沿”,这里边有一个衬词“二归”,每一句中都有重复。河曲话中并没有这个词,而且河曲民歌中也从未出现过这样的衬词。初步推论可能是外地技术人员带入河曲的口语。这个“二归”,即是靠近山西中部方言词“那个”的变音。而《打蓝调》特殊的音乐风格,也有可能是融合了外地音乐使然。
古语中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般的解释是“蓝出于蓝草而颜色深于蓝草”,这个解释可能有误。这句话实际是说,“青黛”是蓝靛的精华,出于蓝靛而更胜于蓝靛。
有关《打蓝调》现存资料,很多不是一手的资料,是辗转相传的产物。即使是像中央音乐学院作的第一手调查报告,也存在可商榷的地方。比如其中的“每年在谷雨播种,夏至栽苗,麦熟收割,立秋白露打靛。”河曲种蓝的时间有两种,一种是春季种蓝,一种是种一茬其它作物后再种蓝。这段叙述,把时间弄混了。
这次调查复原的一个启发,就是民俗历史文化研究,一定要扎扎实实,不依传闻,不依推论,尽量找第一当事人进行调查。在调查的基础上,再进行严密的去伪存真的分析,然后进行过程与场景的复原。几重证据互证,还历史真实样貌。
在这次调查与复原的过程中,范百岁、邢七小、许子荣、许纯余、李祥、郭七等河曲老者们,尽其所知,提供了信息。张存亮先生提供了打蓝历史照片和信息。孙吉鱼老人与老伴耕作支持。丁二明、渠晓峰、秦明、李永飞帮助了采访。张建华、苗志刚始终陪伴左右,参与了整个全过程。
蓝香飘去,蓝调依然,薪火相传,源远流长。期望有更多的朋友加入到乡村文化的研究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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