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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奏中有越多变化,就越难有的放矢:从科尔托与海德谢克这对师徒谈起

 阿里山图书馆 2022-03-13
Frédéric Chopin: Barcarolle in F sharp major Op. 60Alfred Cortot - Chopin: Préludes; Impromptus; Barcarolle; Berceuse

       有段时间,比较密集地听科尔托(Alfred Cortot)的录音,而后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位多么“不可学”的演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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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演绎观念来说,近百余年,西方人整体排斥模仿。至少,在明面上排斥模仿。东方则不同,有时甚至可说是相反。舞台上的“流派”不同于“学派”,很多就在于,前者注定要模仿很多。

       但某些东西,其实东、西方是共通的——模仿还是成为了必然。不少演奏家自己也会承认(往往是他们比较成熟以后),仅是这么操作的结果,也要视模仿对象而定。

       在天赋出众,又能不弄伤手的前提下,模仿老派的超技演奏或许会显得派头十足;而巴克豪斯、肯普夫、古尔达这些德奥系巨匠,虽然并不易于模仿,至少也会带给模仿他们的人一些纯正而健全的品味吧。前提是模仿者有相应的悟性。

       然而,科尔托的演奏欣赏越多,就越让我感到:模仿霍洛维兹,至少能带来片刻惊奇;模仿肯普夫,成功的话,应当会有个出色的架子;可模仿他,结果应该就是什么都没有了......或许,只有某种无的放矢的造作。施耐贝尔等人的灵性至少还有个相对明确的方向,而面对科尔托指尖的灵感演绎,尝试去“拍摄”进而“复制”的话,恐怕只能显得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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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出色的音乐家都很聪明,他的重要弟子没有一个模仿他的。

      科尔托最著名的学生,利帕蒂与哈丝姬尔,风格比他更古典,弗朗索瓦的自由度有时更大,但完全是他自己的气质,对那位宗师并无模仿。还有一位科尔托偏后期的学生,十分可贵地结合了高度的个性化与法国学派偏古典的精神脉络,就是海德谢克(Eric Heidsie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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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德谢克的演奏、录音生涯很长,前些年才告别舞台。他偏早期的录音很多在EMI的系统里,如今归入华纳。在个性与古典的平衡之中,这部分常常记录下钢琴家更偏古典的形象。

       彼时,钢琴家对莫扎特的演绎尤为出色,框架的端正配合细节的自发,触键在法式古典的精致之外,更添了许多光彩与充实的力量。虽然到了二战以后,发掘莫扎特的戏剧性已不是“创见”,能够把握好的演奏永远是无比可贵的。海德谢克年轻时灌录的莫扎特协奏曲,可说是法国学派中的典范之作。

Piano Concerto No. 23 in A Major, K. 488: I. AllegroEric Heidsieck - Mozart: Piano Concertos Nos. 21 & 23

       钢琴家后期在日本很受重视,唱片发行也以日系品牌为主,其中包括他在当地留下的许多现场录音。这一阶段的海德谢克相对于先前,个性化与古典的根基,二者在演奏中的体现很有些此消彼长。他的演奏不时进入异常奔放、自由的状态,魅力很强,但偶尔,也有玩火过度而略微豁边的情况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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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1989年9月的一场独奏会中(即上图中的录音,不过这场演出再版多次,换过不同封面),钢琴家弹莫扎特《F大调奏鸣曲》K. 332时,运用Rubato的“伸缩感”过于强烈,对主题性格的强化,渐渐走向演奏者个性表现的堆砌。“俏皮”一旦影响结构,就会开始打破演绎莫扎特的尺度。推而广之,演奏中的“变化”一旦成为目的,它所包含的品味就是难以上升。

       因此很多变来变去的演奏,在当代受到欢迎是反映时风,然而同以往开拓个性表现的崇高范本相较......其实二者是没有什么关系的。科尔托超群绝伦,却也注定无法模仿之处,就在于他音乐表现中的变化极多,幅度也常常很大,却总能在演奏中不仅显得恰如其分,更成为只此一家的魅力。

       演绎的细节处理应当出于音乐性的目的,这是“好演绎”的先决条件。“处理”越多,件件都有的放矢就越难。这是个硬性的指标,只不过在演奏中,很多审美标准难以量化,因此低品味的处理也就有了可乘之机。科尔托的神奇,在于他让那么多的变化具有说服力,似乎只有一部分是出于理性设计,还有许多是天性使然。

       而某些人只是在堆砌,还是品味不佳地堆砌,因此当我听到,时下某一变来变去却造作得不忍卒听的热门演绎,被拿来同科尔托的风格相比附,实在是既震惊,又感觉顺理成章(当然想象力还是应该用在正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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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前述海德谢克对于莫扎特K. 332的演绎并非学科尔托学歪掉,也不是整体品味崩坏,而仅是现场的一次放飞。

       在个性表现的强度提高的同时,后期的海德谢克是一位品味超凡的演绎者,偶然的不能自已并不动摇其根本性的、忠实音乐的本质。以钢琴家在90年代初,同格拉夫(Hans Graf)指挥的萨尔斯堡莫扎特管弦乐团合作,灌录的莫扎特《c小调钢琴协奏曲》K. 491为例,很说明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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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作是莫扎特笔下特别注重于“交响性”的一首协奏曲,作曲家赋予管乐部分极为充实的分量,同独奏钢琴充分交融。在作品当时的“语境”之下,也就是采用早期钢琴来演奏,那种交融感会更加突出;钢琴作为独奏乐器的突出地位则反而会削弱,这是乐器的质感、音量等因素决定的。

       在现代钢琴上演奏,乐器“进化”之后的声音同过去相比,是自带了一种强势。因此演奏者如何把握分寸,其实是很考验音乐修养,也是很考验他对于原作的洞察力的事情。海德谢克在K. 491第一乐章中的表现,就是一位具有高度个性的独奏家忠于作品的典范。

       应当由管乐器站在主导地位的段落,钢琴绝对不会跑出来抢戏。并且正相反,钢琴家通过音量、表情的控制,进行恰如其分的烘托,完全实践了原作中交融性的构思。并不是一位独奏家不追求强势就能有理想的效果,如何从作品出发,拿捏分量,同乐队中的演奏家取得真正的默契(而非不盖掉对方即可),都体现出钢琴家不同层面的音乐智慧。

       此时,海德谢克已然进入演奏风格最具个性化的阶段,在这方面实践对于原作的忠实,他却是毫不犹豫,且煞费苦心的。局部的个性气质,相对他早期演绎的莫扎特,还是更突出,但前述那种放飞状态之中,扰乱长气息的速度波动,则被大师完全扬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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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德谢克对于力度范围的表现依旧十分宽广,甚至在第一乐章的华彩段(他自写的华彩)里,不介意探索莫扎特风格中强奏力度的极限。放飞是偶然的,因此才能安全着陆。

       从某种角度上说,科尔托的演奏是无法真正属于任何一种传统的,而海德谢克,徘徊在传统与个性之间,成就了另一种难以归类的艺术,也使自己成为科尔托最富于光彩的弟子中的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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