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思是如此之美妙(续二)

 同人杂志 2022-03-13

我不是哲学家,因为思而亲近哲学,把自己投入并淹没到哲学的海洋里。这一回好不容易爬上岸,思忖,此一番挣扎也并没有领悟游泳的要素,只是凭本能的狗爬式,让自己深入水中而未被淹死,并着实感受到了大海的深奥和戏水畅游的美妙。思是如此之美妙,因为思而体察存在。

思有内心对话的特性,人在自己的内心里与自己进行对话。对话,便是有说有听。海德格尔《人,诗意地栖居》这么写:对话就是彼此谈论某物,且能够彼此倾听。能听不光是彼此谈论的一个结果,相反倒是彼此谈论的前提。《林中路》说:人们把说视为人借助于说话器官对思想的分音节表达。但说同时也是听。习惯上人们把说与听对立起来:一方说,另一方听。但是,听不光是伴随和围绕着说,犹如在对话中发生的情形。说和听的同时性有更多的意味。说本身就是一种听。说乃是须从我们所说的语言的听,所以,说并非同时是一种听,而是首先是一种听。

我曾有幸师从彭有方老师做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咨询,了解到心理咨询最独到之处竟是倾听。倾听是人的渴求,却也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人们往往善于倾诉,却不善于倾听,或许正是因此,倾听才做成了心理咨询的方法之一,是心理咨询师必须学会的一门技术。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倾听对话中彼此在说什么,倾听他人内心未说出来的话语,倾听自然,倾听世界。说还不是思,特别是当说未经内心的省察发出时,这时的说便是不假思索,因此不能称为思。只有当我们在倾听时,通过倾听而后发出的言说才是思。倾听,表明我们已经在思。

我听到我内心的声音在重复着刘学州这三个字。

刘学州,这个名字还有多少人记得?他曾经来到过这个世界,只居住了短短的十几年。他称自己是一个努力发光的人,一个坚强的男孩。他说他的经历被贴上了各种各样的标签,但都是黑暗的标签,他努力想找一些好的标签给自己贴上,却发现好像唯一的适合他的好的标签,就只剩下“坚强”。于是他就给自己贴上了“坚强男孩”的标签。然而,这个坚强男孩终究还是没能扛住压力。他走了,2022年1月24日凌晨,留下了一封遗书,在他的遗书中他不止一次说“我承受不住了”。他的遗书写得很长,七千多字,大概用了很长的时间,他说:“我篇稿子是我在许多崩溃的黑夜里一次又一次的回忆那些事情写出来的”。也许很多人没读过,也许有人看了但没有全读,也许有人读过但也渐渐淡忘了,毕竟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事在吸引着我们。但肯定也有人记住了他,刘学州,记忆中再也抹不掉他的存在。

我是从读他的遗书,倾听他,而后才认识他。我听到他在问:我是谁?

有一片由成龙主演的电影就叫《我是谁》,一名叫杰克的特种兵,是美国中央情报局派出的特别行动队的一员,到非洲劫持三名获得某种神秘矿石的科学家。情报局出现内鬼,想把科学家和矿石据为己有,便制造了空难使特别行动小队全军覆灭。只有他侥幸逃生,被当地的土著救活,却因从飞机上落下时遭遇到剧烈的碰撞,丧失了所有记忆。“我是谁?”这是他的发问,他要查明自己的身世。

刘学州同样也问“我是谁?”这个对几乎所有的人都是不证自明的事,到了刘学州这里却成了个大问题。到他最后去世,他也没有够准确说出他的年龄。他的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是2004年9月28日,但他可能是出于2006年,他从家里老人那里获得一本疫苗本,上面他的生日日期是4月12日。他最后的身份是河北石家庄法商职业学校学前教育专业二年级学生。

在刘学州的记忆中,他的父母因制作烟花爆竹的作坊爆炸而身亡,那年他才四岁。之后在村里上学,班上许多同学的家长不让同学跟他玩,因为他的身份特别,村里的孩子叫他“野孩子”,同学们可以随意欺负他。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出生,问家里的老人,才知道他是他死去的父母从人贩子那里买来的,他与现在照顾他的姥姥姥爷、爷爷奶奶都没有血缘关系。

那么,“我是谁?”震惊、伤痛之下,刘学州要去解决这个问题,他要求真相,他要去揭示这个对他来说一直是被掩蔽的事。在之后无数的时间里,他都在想:自己的爸爸妈妈长什么模样?在哪里?或许他是被遗弃的?为什么遗弃?或许他是被拐卖的?或许他的父母正在寻找他吗?他怕家里的老人们伤心,只能在暗地里忧思,在内心纠结。他抱着最美好的愿望,期望自己是被拐卖的,父母正在四处寻找他,于是他悄悄地在“宝贝回家”志愿者网站上登记。只是久久都没有音讯。

12月6日中午,苦寻儿子十四年的孙海洋终于见到了儿子。孙叔叔紧紧抱住孙卓,迟迟未放开,他们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这个视频刘学州看了无数遍,这正是他梦里的场景,他甚至感觉他的爸爸正把他拥入怀里,他期望他的爸爸妈妈也像孙叔叔那样正千方百计地寻找自己,于是,他在“宝贝回家”网站上发布了一条他的寻亲的视频。

他的寻亲视频引起广泛关注,也获得了多方面的帮助,仅仅八天,12月14日,他就寻到了他的亲生父母。这应当是喜剧吧?是皆大欢喜的事吧?其实不然。他不是孙叔叔那个被拐骗犯偷走的孩子,他的父亲更不是那个即便倾家荡产也要找回儿子的孙叔叔,他们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他是在襁褓里时被自己的亲生父母卖掉,他寻来的亲人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恐怕从来就没有过要把他找回的念头。

“于是我颤抖着试着拨通了电话,问他有没有丢过或送过一个孩子叫丁晶。电话中的他告诉我'没有,没有,你打错了。’他一直在跟我重复着'没有’这两个字,内心当时是无力的。”这个场面与刘学州所期盼的截然不同,不仅丝毫没有喜极而泣的成份,而且对方的第一反应就是否认:“没有”,以致他从电话传来的声音里都能够听出对方内心的无力。过了十几分钟,他父亲打过电话来,解释刚才忙,于是他们加了微信,开始视频电话。“在视频电话中,我见到了他的第一面,内心是欣喜的,也是恐惧的。他把当年的事情和我讲了一遍,说他们当时一分钱没有收,只是想给我找个好人家,也跟我讲了他们两个现在分开不在一起了。很开心,因为我不是他们口中的野孩子了,他们把我从深渊里拉了出来。”找到父亲了,所以“欣喜”,但同时他也意识到了,他所找到的父亲并不是他原本所期盼的,因此也让他感到“恐惧”,让他感到很开心的是,他终于确定自己不是村里孩子们口中的“野孩子”了,为此他感激父母,“他们把我从深渊里拉了出来。”

实际情况与他心里的期盼存在很大的差距,一个自称吕警官的给他电话,“他告诉我,我的爸爸妈妈已经离婚了,不要让我再把他们现在的家庭搅得四不像。”父母都没有想见他的意思,或者是将见面这件事尽可能地拖延,终于他父亲来到石家庄,“他带了四爷爷和吕警官,还有他的朋友。”他母亲却没有来,“之后妈妈也一直没来看我。”他们的见面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色彩。这样的亲子关系无疑让他感到身心疲惫,但他还是接受了这样的现实,跟父母保持电话联系。一直到他母亲邀请他到大同参加他弟弟的生日宴会,他母亲说到时他们会请八桌,会请很多朋友,还有司仪。他在讲了这件事后紧接着说:“我从小到大只过过两次生日,一次是在家里,一次是在学校和同学们。之前是过身份证上面9月28日的生日,后来知道真实的生日是4月12日。如果明年有机会过生日的话,我还是想继续过9月28日的。”读到这里时,我真恨得顿足,倘若这个做母亲对他还有一点点的母性,断然是不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点与她离散十几年孩子第一次见面,而且这第一次见面距离他们第一次通话,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这孩子遭受的是怎样的伤害呀!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奔向大同,奔向他的父母,还“给弟弟买了些零食,给妈妈家的小弟弟买了一套玩具”。在他的内心深处,他需要被认同,他和他们家里的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一个同父同母的弟弟、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一样,是他们的孩子,是归属于他们家庭中的一个成员。

他特别在意在他的原生家庭中他能够作为存在者存在,然而在他不在场的十几年时间里,他的原生家庭已分散,他的原生父母都已另成立家庭。在他的原生家庭中,在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他的原生父母已经把他抛弃了。在他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他这个存在者在他的原生家庭里就已经不存在。对于他的生父母,他从未存在。他的生父母已经抹去了他的存在。并在之后的十几年时间里,一直遮蔽他的存在,他的存在能够被遮蔽得如此之深远,乃至已经被遗忘了。更何况现在他的生父母各自又组合的家庭里,他就更加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他到大同后,“爸爸把我带到外面的房子歇脚,没有让我回到他家里歇脚。”“因为爸爸现在的老婆不知道我来了”。“那天宴会结束后,爸爸就把我送到了妈妈的家里,我在妈妈的家里住了两个晚上,和弟弟在一起睡觉的。在第二天我听到了她的姐姐打电话给她说我,就是在埋怨她和我相认了,还把我带到家里。我听到后假装没有发生一样,但是当时心里很绝望,于是我找了要回石家庄公司辞职的理由离开了他们那里。”

他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离开他的父母?他独自坐着火车回到石家庄,一路上他都在想什么?晚上到石家庄,他下了火车便意识到自己不知该去往何方。在没有寻找父母之前,他很自然地把姥姥家舅妈家当作是自己的家,他从小就在他们家里长大。而在寻到父母后,他突然感觉自己没有家了,姥姥舅妈家显然不能算是自己的家,而新生父母的家里根本就没有他的位置,那么家在哪里?他在住到舅妈家后给他的母亲电话报平安,同时就在那个晚上电话中,他对他的母亲说:“我想要一个家。”

他的生父母没有听到他的心声,或者压根就是充耳不闻。他的突然显现令他的生父母惊慌失措,打乱了他们现有的家庭生活。他们把他摆放在敌对的一面,从一开始就想要结束,根本就没有要接受他的想法。因此,他的母亲在听到他说“我想要一个家”时,竟暴跳如雷在电话那边大声吼起来,视他想成为他们家庭一员的要求是非分之想,甚至认为他是闯入者,侵入者,破坏者,排斥并拒绝了他,并当下就在微信上将他抹黑。之后他的父亲电话,“说我不管他们死活,说我是白眼狼,说拉黑吧,再也别联系了。”直到他去世,他的生父母都没有到场,依然置他于遮蔽,并再一次抹去了他的存在。这显然已经没有伦理道德可言,已经超出了通常意义上人之常情,人之常理。

他在失望之余曾寄希望于互联网络,相信那里是一个庇护所,能够获得一份虚拟的认同和归属。他是通过互联网开始寻找生父母并得到许多人的关心和帮助,他成长的年代互联网已经渗透生活的方方面面,他自己就经常在网上,网络是他的社交渠道,互联网是他生活的主要场所。但实际上网络最缺乏的就是倾听,网络上的许多发贴跟贴者,都在扮演着上帝的角色,因为只有上帝是不需要倾听的言说者。人们都站在他们各自的位置上,从他们自己的角度出发,自说自话,发表自己的观点和意见,都认为自己的见解是正确的,即便之后知道有错也可以不负责任,没有人追究没有人问责。当各种谩骂、质疑、讽刺、诬陷、诽谤、评论通过网络向他涌来时,恰恰就是网络上的攻击语言,网络世界的自私冷漠,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在遗书的最后说:“把这一切全部加在我一个人身上,我实在是承受不起来了,因为我才十几岁,还是其他大人眼里的不懂事的小孩子......”他还是一个少年,不相信人性竟会如此扭曲如此黑暗。尽管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他的内心依然有一缕阳光,他对爱他的人说:“我在这个世上承受太多了,所以请不要为我伤心呀,因为我放下这一切,是我新生的开始,对于我来说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所以你们应该要替我感到开心的。”他找到了他的归属,他向大海倾诉,他也倾听大海,他与大海对话。“很喜欢大海,因为我感觉它可以装很多的声音。”在这一点上他是个思者,比较他接触到的所有的人,他都更接近思。那天,他躺在三亚海边,“阳光照在海面上,我也归于大海,从这里结束自己的一生,也带走了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