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最好的告别

 小张老师398 2022-03-14

在医院里陪着母亲做检查时,朋友L发来一则短消息:作家张洁过世了。突然想起她写的《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几十年前读过有些印象,如今找出来,在母亲的病榻前重读,与我心有戚戚焉,感谢张洁留下这些深沉的文字,告诫后来人不要重蹈覆辙。

文学真的是个好东西,它让人将忧愁、愤懑、悔恨、焦虑和希望都揉搓在一起,付诸纸墨,后来人从字里行间读出感恩、愧疚和震撼。张洁的文字留下她服侍老人的遗憾,没想到张洁是我母亲的同龄人,文学却让她定格在“知天命”的五十,看她如何辗转在家庭、工作和照顾母亲之间,心力交瘁,深受煎熬。

重温这些文字,对现实中的自己很有指导意义,至少不会去犯张洁所犯过的错。

开学初,在繁忙的日程表中,好不容易挤出时间请好假,准备带母亲去检查。从学校赶到父母家的途中,突然接到母亲电话,一句话:不去检查了。当时简直气炸了,轻描淡写的一句不去了,我还得给医院打电话取消预约,说不定翻译也正赶往医院的路上!

没有办法,当母亲变成一个病人时,她的情绪变得捉摸不透,可是对着一个病人发火,又是何等的无理?我反省自己,并不断调整自己的思路,认真学习母亲的医疗史,背诵那长长的英文药名和病名,并开始查看医书。 

她痛恨做MRI(核磁共振),有谁会喜欢呢?那窄小的空间、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哪个病人不是煎熬着过来的呢?母亲居然做到一半,自己爬出来了,说实在受不了,坚决不做!连医生都对这病人的个性佩服得五体投地...

可是,为了了解她的病情,医生又开出MRI单子,家里人都建议她去做一下,排查一下。素来木讷的我只好再去做她的思想工作,那天晚上,一边喂她吃饭,一边劝导她:妈,再去做一次吧,想想当年的江姐,坐老虎凳都不怕呢...没等我说完,母亲“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真的是很久没看到她的笑容了。

大概苦口婆心发挥了作用,第二天,尽管难受,母亲还是坚持做完了检查,我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可是,没想到,这仅仅是众多检查的开始。 

病情反复,进过急症室,医生给住院的机会,可是拗不过母亲执意回家的心啊。

于是,医生派出理疗师上门服务,三种理疗师:物理理疗师(physical therapist)、作业理疗师(occupational therapist),还有语言理疗师(speech therapist),各自为政,各司其职。 

物理理疗师负责运动四肢、走路和腿部力量的训练;作业理疗师负责衣食住行吃方面的康复训练,包括梳头、刷牙和洗澡等;语言理疗师则是帮助说话和吞咽。

三种理疗师分头上门评估后,制定了家居治疗方案,除了语言理疗师暂时不需要,其他两种理疗师每个星期要上门服务两次。每次下完课,就匆匆赶到父母家,除了全程陪同解释,还要制定日程表,方便理疗师们上门服务,只要对母亲病情有好处,再辛苦再忙碌也是一种幸福吧。

三月三日,理疗师再次上门服务时,目睹母亲头昏发作的情形,晚上,她打电话给我:宁,你得把你母亲送急症,然后通过急症争取住院。

前几天,另一位理疗师面授了我一些送急症的秘诀,新冠疫情之下,不少医院一床难求,我的一位在急症工作的护士朋友都无法将她母亲安排入院。

但是,要住院先得母亲大人自己同意。当我将理疗师的意思转达给父母后,父亲说,母亲这次想住院了,也许母亲自己也觉察到非要走这一步不可了。

到达急诊室时,发现与上次不同,等候室里有不少人。

不一会儿,一位老护士喊我们进了一个小房间,问为什么来这里,我说,病人头昏恶心,多日没有进食了,上次来急症,医生就建议住院。

护士没好气地说:上次归上次,这次要重新评估。

我说:病得不轻啊,她的医生建议做一些检查。

护士说:我们这里是急症,你想检查就检查?

说实在的,态度之恶劣,来美国这么多年,从没有体会过。我感觉浑身燥热,满头是汗。

最后,我只好用上理疗师面授的秘诀:病人病得这么重了,家人都无法照顾了。

护士再次呛道:照顾不了,去老人院啊,上我们这急症干嘛?

我想犯不着和一护士浪费口水,登记后,就黯然伤神地推着母亲回到等候室。等候室里还是有不少人,我的心七上八下。

等了大概足足两个小时,终于听到护士叫我母亲的名字,满心欢喜去一个房间,继续等待医生。

半个小时后,医生终于出现了。听了我的申述后,医生同意给输液,但是强调这是急症,不肯做MRI加强剂检查;我说:医生,看看病人的样子吧,她怎么吃得消回家后再来这里做MRI呢,既然已经在这里了,行行方便吧。

医生未置可否走出去了,留着我继续苦苦煎熬等候。

谢天谢地,母亲挂上盐水了!挂盐水在中国的医院是极其普遍的,在美国,用得极为谨慎。 

松了一口气,走出房间到门口瞥一眼,看到刚才那位“恶言恶语”的老护士正在柔声细气地打一个电话,听到她提到我母亲的名字还有MRI,感觉她正在帮我母亲联系核磁共振的检查,心里顿时有了一丝希望。 

果不其然,很快,一个小伙子来房间通知我,他要带我母亲去做MRI检查,我转向母亲,握着她的手,再次鼓励一定要挺住。

小伙子推着病床,带我们去检查的路上,告诉我今天的急症爆满了,因为严重缺人手,他都连续工作16个小时了。也难怪医护人员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大家都累着呢。小伙子还带来一个好消息,尽管急症病人多,住院病床还有空位。  

尽管母亲很不愿意,但是她还是很配合地做了检查,很为她骄傲。医生很快进来告诉我们检查结果,还有他的决定:入院!

至此,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没过多久,楼上的住院医生出现在我们眼前,仔细询问了母亲情况,并记在一个小本本上。由于新冠疫情,住院部规定探视病人的时间为早上九点到下午七点。当时决定住院时已经是晚上十点, 所以,不能跟着母亲上楼去住院部。

医生说住院部有中英文视频翻译,沟通应该没有大碍。最后,他问我:你可以全权代表病人吗?我望着正昏睡中的母亲,只好点点头。

医生最后问:她有living will (生前遗嘱)吗?没有,那么,如果万一病人处在永久昏迷状态时,你要我们继续维持生命治疗,还是停止让病人安静离世?

听到这一句时,腿都站不稳了,我说:这不会吧?

医生解释这是例行公事,我说,那就继续维持着吧,我要见我的妈妈!

看医护人员推着母亲病床进入电梯间时,我挤出笑容跟母亲说:妈妈,明天见!母亲在昏睡中抬了抬手。

是释然?还是更为忐忑?我说不上来。想起一个多月前,父亲打电话来说妈妈要包粽子过年,我当时持反对意见,不想让母亲太累了,但是妈妈执意要包,不让她包,她反而不开心,那我说就包几个自己吃吃就好了。

那天,母亲精神蛮好,包粽子的手法仍很娴熟,她还叮嘱我给邻居们多送几个。

包完粽子的第四天,母亲在厨房跌倒,“病来如山倒”的架势。

后来回想起来,总觉得当初应该坚决不让母亲包粽子就好了,母亲却摆摆手说:我想包,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给你们包粽子吃了。说得让人心酸。

从父母亲家探视出门后,坐在车上大哭一场,回到家中,神情仍是恍惚。先生觉察后,每次去看母亲,他总是负责接送,说一些轻松的话题,在精神上极大地安慰了我。 

第二天一早,九点准时到医院报到,看到护士们正手忙脚乱地帮母亲如厕,突然想到一句话:生活中最好的事就是能自己上厕所。护士们看到我来,好像看到了救星,我们步调一致地帮母亲完成了这一艰巨的任务。由于我母亲的语言问题,医院也破例让我陪护到晚上十点,等母亲入睡后,我才回家。

卧床多日,有一天趁着母亲精神好,帮她剪了短发,洗了头,她很开心。在医院里,护士送来一个像淋浴帽(shower cap)一样的东西,让母亲戴上,然后做些头部按摩,母亲说热热的,蛮舒服的,护士告诉我们这样病人就可以躺着洗头了,而且不需要清洗。我觉得蛮新奇的。

每天帮母亲擦身、按摩脚底,有时还要穿纸尿裤,偶尔会想起给三个孩子擦身换纸尿裤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人生何其短暂!

母亲有时睡醒看到我还坐在身边,总会说:哎呀,你怎么还在这里!家里还有孩子,回去吧!有时和我聊起她年轻时的事情:你现在和我当年差不多,家里两个小的,上面两个老的,还有学校的工作,太辛苦了,要吃好睡好啊!

母亲有时闭着眼睛,她的手还在床单上摸索,问她在做什么,她说:乔伊(我的小儿子)喜欢被子,我给他做一床被子。我说:乔伊有被子了。她又说:那我给他做套衣服。劳碌了一辈子的母亲,即使在病床上,也在幻觉中为家人做事。

医院里输着液,还有各种仪器连接身体,监视病人的生命体征。自从母亲病重后,我的朋友们,甚至包括中学时的老师都打来电话分享他们当年陪护老人的心得。其中一位朋友曾在新冠最严重的时候在美国医院照顾老人,她的肺腑之言是:福利体系好,但是关键时刻还得亲人盯着一点,尤其是新冠影响下,医护急缺和极度疲惫的地方。 

急诊室的护士手脚麻利,扎针那叫一个准。换到楼上住院部的护士,拿着长长的针往静脉里捅,母亲素来不喜欢扎针,紧张程度可想而知,我拼命想让母亲分心不要去看,结果,那护士戳了几下都没有成功,母亲痛得哇哇直叫,我差点也快晕过去,手抓着床栏才没有倒下。结果扎针那部位一片淤青。

其实,急诊室的护士已经留好了静脉输液口,这一针完全是没有必要的。楼上的护士见我母亲老是去拔那输液管,以为她的左手痛,于是想把输液口换到右手,结果技术太差,没有成功。我暗想这些护士连扎针都不会,怎么从护校毕业的呢?

所以,我不敢偷懒,眼睛不敢离开母亲。晚上,当我看到母亲的血压高得吓人,可是手臂上还挂着盐水时,马上呼叫护士。一点有限的医护知识都是在照顾父母中获得,我清楚地记得上次进急症室,要求医生给我母亲输点液,急症医生拒绝了,理由是母亲血压太高不能输液。

你以为摁了呼叫铃后,护士会马上来了。现实是,要等15分钟,甚至更长的时间!这次不能等了,我跑到护士站,直接拉上护士。护士看了后,也觉得不妥,但是她不能做主,只能报告医生,这样一等又是一个小时!等得到医生的确认,护士暂停输液,我虽心有余悸,但总算可以回家睡一个稍微安稳的觉了。母亲还在沉睡中,我把被子拉上一点塞好,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声:妈妈,我明天再来看你。然后,走进沉沉的黑夜中。

母亲精神好的时候,我会拿出手机让她听听她喜欢的越剧。她对那些越剧演员如数家珍,还回忆起当年在学校的情景:十二、三岁时,我演过梁山伯,参加了当地文化团,才有机会去读书。从此,教育改变了一个来自贫困山村的女孩的命运。

白天陪护看着母亲的病容虽然担心但还踏实,到了晚上不能陪护,躺在家中想着医院里的母亲,那份焦虑让人无法容忍!

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下去时,姐姐从遥远的外地飞来了,接替我陪伴在母亲身边。我不敢想象以后的那些独生子女们,如何独自面对衰老的老人。 

一旦衰老影响基本的生理行为,似乎就没人可以活得快乐,看在眼里,我也难免忧郁起来。在生命的历程中,总会有无法想象的困难,但是无论发生什么,亲人和朋友的相互理解和支持真的很重要。

我特别感谢那些在这一特殊时期帮助我的朋友们,一句话、一束花、一个建议、一声祈祷,是真正的雪中送炭,让我擦干泪水,继续前行。

当所有的检查都告一段落,依母亲的话“不用再受罪了”,医生的诊断也出来了:帕金森综合症造成的体位低血压(一站立血压就下降很多),以及自身的高血压。这是一对矛盾体,按照医生的话来说,如今的医学世界里没有治愈这疾病的神奇药物。 

母亲出院了,医院将她安排到一个像“家”一样的康复疗养中心,环境清幽,中心的服务人员看起来挺亲切的。最重要的是,亲人们可以陪护,母亲的情绪趋于稳定,病情有所缓解。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马尔克斯曾写过:父母健在的话,你与死亡之间有一层垫子,当父母离开以后,你就直接坐在死亡上面了。

感谢母亲给我机会了解到老年人的世界,这是每一个人都要面对的难题。在开车去探视老人的路上,我傻傻地问先生:为什么会有生老病死?先生很淡然地说:自然规律,人老去,才可以为新人腾地方,否则地球上太挤了。

我想自己应该成长为一棵大树,困难就像那藤蔓缠绕着树、想让树窒息,我要张开臂膀,摆脱忧郁,选择坚强,努力向上,尽心尽力陪伴父母。

最后,推荐一本好书:Being Mortal: Medicine and What Matters in the End by Atul Gawande. 我看中译本也有了,叫做《最好的告别:关于衰老与死亡,你必须知道的常识》。

我摘抄一段:

2008年,美国全国抗癌协会(Coping With Cancer)发表的研究表明,使用机械呼吸机、电除颤、胸外按压,或者在临死之前入住监护室的末期癌症患者,其生命最后一周的质量比不接受这些干预措施的病人差很多。而且,在去世之后6周,他们的照料者患严重抑郁的可能性大了三倍。对大多数人来说,因为不治之症而在监护室度过生命的最后日子,完全是一种错误。

如何保证生命的质量与生命的尊严,安然走完人生,是一个很好的课题,也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庆幸的是,我正在实践中,并愿与你们分享。 

感恩的心  感谢有你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