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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张晨帆)

 储氏藏书 2022-03-14

张晨帆武汉纺织大学外国语学院本科生。

夜幕在湖畔降临。和墨色一起沉降下来的是躁动的空气。

猫向外看,看见银粉曳着星辉在水波上跳舞。

好美。猫最爱这里的夜色。

猫是宠物店的猫。

宠物店在环湖的小公园里,公园外是市镇和人家。

猫知道这里不是真正的家。大概,在某个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日子里,他会和这里其他宠物一样被卖给什么人吧——如果,有人愿意要他的话。

别说顾客,就连老板娘也不喜欢他。对于一只四个月大的猫来说,他长得过于瘦小了,黑色的毛皮和绿眼睛又赋予了他幽灵般的气质。即使在猫咪最稚嫩、最讨人喜欢的年纪,他身上也找不出一丝可爱的痕迹。

猫一开始是难过的。猫是猫,即使日后变得再孤傲,内心的某处也渴望着被喜欢。只是后来,猫开始鄙夷这种难过,再后来就漠然了。或者说,他以為自己漠然了。

猫不喜欢这里的白昼。叫卖声,钱币的叮咣声……阳光亮得灼眼,空气像一个硕大的肥皂泡,膨胀,膨胀,热得快要爆开了。

但夜晚是不同的。

当黑夜取代白昼,他仿佛看到囚禁他笼子的铁丝在一根根溶解,溶进无边的夜色之中。

黑夜为他开启一片广阔的天地,任灵魂自由驰骋。

还有一个秘密是不能说的。当冬夜苍寒的月光洒向大地,他望见一个黑影在湖对岸建筑高耸的尖顶上漫步。一次,两次,三次……黑影绿色的眼睛照进他最深的梦。

是野猫吗?

他从未如此嫉妒他们与生俱来的自由。

冬季过完意味着淡季过去,回暖的空气里有欢欣鼓舞的味道。

如果说还有什么比回暖的天气更叫老板娘开心,那大概是店里的黑猫卖出去了。

老板娘没少听人讲,这种又瘦又黑的猫不吉利,是生意的煞星。再说,不知怎么的,每次看到这只猫,总有些不愉快的回忆浮出水面。至于是怎样的回忆,就连她这个长舌的人也不曾对人提起。

于是,当那个戴小帽的姑娘看上这只猫时,她毫不犹豫地把这只猫脱了手,即使那小姑娘没带够钱。

新的生活是阳光照耀下最明媚的日子。有生以来头一次,猫开始真切体会到“快乐”这个词的含义。

快乐就是春天的藤蔓爬上夏天的窗,太阳晒过的草坪有股酥酥的味道;天空比梦还蓝,流云追随飞鸟……

追一只蝴蝶,累了,蜷在缀着野花的矮树丛下打个盹儿。漫长而又短暂的一天里,他拥有了大半的自由支配的时光。

但快乐往往孕育出新的痛苦:当一切从表面安定下来,最深切的渴望便越过萌芽的阶段,要喷涌而出了。

自由从未离他如此之近,只要迈开四条腿就能得到。

新家离湖很远,他已经许久没看到那只在屋顶上徘徊的影子野猫了。

无数个纠结的夜,无数次想要逃走,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特别是女孩蹲下来,用温柔的棕色眼睛望着他的时候。她在笑啊。那是只属于她的笑,好像在说:有我在,从此你在这世上不是孤零零的了。

他不能走,光是产生这种想法都是忘恩负义。女孩是第一个这样喜欢他、照顾他的人。若是就这样走了,她一定会很伤心吧……女孩眼角挂着泪水、焦急寻找的面孔出现在他脑海里,猫的心因为罪恶揪成了一团。

可若是不走呢……他不愿去想。

自由就像毒品,尝得越多就越是上瘾,越渴求,越觉得不够。

纠结不是等待,是逃避,它比停滞在原地更糟糕,因为时间会帮你做被动的选择,而在这个过程中,你一刻也不得安逸。得到一些总要失去一些,世界就是这样运作的。想要一件东西就要拿另一件去换,就像买卖,公平之中又有些不公。

他要走。终于有一天,猫横下一条心。

小镇的最东边有座土丘,土丘上生长着茂盛的藤蔓植物。它此刻近在眼前,看上去比往日里更加矮小了。

过了小丘,就不再属于这里。猫想着,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月光从树木的枝梢间倾泻下来,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前方的高处。

另一只猫。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结果还是惊动了这位虔诚的赏月者。

白猫回过头,月光为她的周身镀上一层银色的光圈。

她望着他,笑了。

她的眼里沉淀了整个夏夜的星辰。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蓝色,如果一定要用什么比拟的话,他愿意用他同样不曾见过的大海。

那一刻,四下里都安静了,他的世界被一种不可抗力拉得天旋地转、上下翻覆,沉沦,坠落……沉进彩虹色溪流的最深处,却还能够自如地呼吸、游动……

那晚,回到屋里,一个令猫自己都吃惊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产生:

他不那么想要逃走了。

最甜美的仲夏夜,空气中满是花儿的芬芳。一场婚礼在镇上举行。彩色的礼花一朵接一朵从小树林后升起,在爆响中璀璨着点亮夏夜。

和过去好多个夜晚一样,他们并肩坐在小丘上。

猫喜欢听白猫讲她的生活,琐琐碎碎,讲她从星星月亮里看到的古怪精灵。

也许有一天,主人会带我们去海边,那是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她的声音很柔很轻,远处盛放的焰火倒映在她眼里,宁静而安详。他仿佛看到潮湿的海滩上,几只小猫在嬉戏打闹,踩出一串深深浅浅的爪印……

是啊,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一辈子生活在小镇上,有善良的主人和他爱的猫。或许有一天,主人会带他们去看海,那是个四季如春的地方……

必须把猫送走。母亲在脑海里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在屋里又踱了一圈步。这是医生说的。

她不是不喜欢这只猫。要说不喜欢么……它第一天来的时候确实把她吓了一跳。这猫刚进门时又瘦又小,皮都快贴着骨头了,通体漆黑,绿色的大眼睛却亮得出奇。要不是它跟正常小猫一样软软地叫了一声,她还真担心它是老人故事里跑出来的什么古灵精怪呢。她半是责备地问女儿为什么挑了这家伙,女儿说这只猫能听懂她说话。

不过那是半年前的事了。猫来他们家之后很快长到了正常体型,毛发也有了光泽。它给女兒带来了不少欢笑,母亲看在眼里,渐渐把它当作了家里的一份子,去市场的时候会留意它喜欢吃的小鱼小虾。

这猫长开之后其实挺好看。她有点舍不得了。但她很快想起女儿烧得通红的脸蛋。

那晚,在小病房外,她焦灼地守了一夜。终于,在天空泛白的时候,医生出来告诉她,她女儿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还要留院观察几天。医生说。以后尽量少接触动物和毛绒。

把猫送走,趁女儿还没回来……母亲打定主意。明天再给她买些小女生喜欢的东西。她很快就会把猫的事忘了。

那之后的记忆是断片的。断的,碎的,碎的……撕裂的。

笼子,天空,笼子,屋顶……有人把世界的窗子砸碎了,碎片向他砸来,他躲,碎片变成液体,像镜子一样流动起来,映着各种颜色,眼花缭乱,眩晕,光怪陆离……

辗转了很多地方,最后世界定格在这幢红房子里。

红房子里有残忍的小孩儿,天使的面孔,魔鬼的面孔。有股腥腥咸咸的味道,闻得五脏六腑直缩成一团。

这回用什么?男孩问。裁纸刀?

先把它从底下拖出来,抓尾巴。他的同伴提议。

猫想到女孩。为什么孩子与孩子之间的差别竟比人和猫的还要大?不许回忆过去。他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过去已经过去,就像绳子断成两截。

猫听见很尖锐很嘈杂的声音,直到什么东西被划破了,再接着就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从某天开始时间就不走了,黄铜色的摆钟一动不动。以前公园湖边有小孩儿扔石子。石子落进水里,一圈一圈,绕着走不出的循环,最后沉下去看不见了。

有一次,他醒过来,发现旁边多了一只白兔。

白色。白色,柔软的白色。和她的毛色一样。猫想。

几个孩子嬉笑着走过来,其中一个手里捏着红红绿绿的针管,不过这次不是冲着他来的——

白兔!他们要对白兔做什么?

停下!停下!停下!猫大叫,却发不出声音。那之后他又睡着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睡着。再醒来的时候,白兔已经不见了。

红房子里除了小孩,他的帮凶朋友,溺爱他的母亲,还有条凶狠的大狗。

尖利的牙齿,怪兽的体型,一步步朝他逼近,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呼噜呼噜声,一双红眼睛死死地盯住他。猫想到日落,猩红色的日落,铺满整片天空。

猫知道狗恨他。是啊,这也难怪……是他侵入了它的地盘。他来之前,这幢红色的笼子只属于它一个。

猫想发笑。同样的地方,一个拼了命想要逃离,另一个却选择严防死守。

红色的墙皮像手指一样从房子上剥落,蜷曲,腐烂,碎成齑粉,从内部。他合上眼再睁开,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动。吊灯还是华丽的金黄色。

日复一日。刺破他最深的梦。

死亡在耳边低语,在平静的彼岸向他招手。这时,另一个影子闯了进来,强行拨开他紧闭的双眼。

抗争。它说。

他确实看到它了。透过阁楼逼仄的窗缝,他看见那个黑色的影子在对面的屋顶上行走,绿色的眼睛直直地望进他最深的梦。

野猫。

来找我。它说。

男孩来找他了。还是那张脸。造物主给了他一副最精致的面孔,魔鬼的面孔,天使的面孔。

今天我们来玩点什么游戏好?男孩的笑容说。他歪着头,仿佛半个房子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脖子拉得细长,嘴角直咧到耳根。

猫弓起背,危险地毛发倒竖。帘子后有光动了动。空气里静置的尘埃变成慌乱的小虫。

男孩抬起手——

光线瞬间被切断,痛苦全都活了过来。猫感觉有东西在破壳而出。

他从恐惧里剥离。恐惧把他剥离,变成别的什么东西,充盈在他体内。

头一次,他一点都不怕了。

猫疯了——

剪刀和绳索啪的一声砸在地上。

男孩在尖叫。

血珠从伤口渗出来,又红又长。

男孩的母亲奔过来,大张着嘴,两瓣唇都涂成鲜艳灿烂的玫红色。耳环和项链荡到半空,每一颗珠子都在尖叫。

它抓我——

男孩哭得歇斯底里。壁灯的彩绘震碎了。

来人!来人!母亲尖叫。把它抓起来!把这小畜生给我抓起来!

挖什么?老妈妈聋着耳朵从厨房里探出半个头。

杀了它,妈妈,我要你杀了它——男孩大吼。

猫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颜色。好荒诞啊。

扫帚、椅子、棍棒……躲过去,躲过去……可屋子就这么大,还能往哪儿逃?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地板在脚下塌陷,墙壁在身旁碎裂——红房子正在被肢解。

悬空。

他被揪着后脖颈拎起来,指甲尖把他戳痛了。

深眼窝,浓眉毛。男孩的母亲。

抗争。它说。

抗争。猫直视她的眼睛。

愤怒?厌恶?憎恨?他以为他会看到。

都不是。那一瞬间他在她眼里看到的只有惊惧和恐慌。

原来人也会害怕。

时间停了一秒,然后又动起来,合着尖锐的咒骂,他被扔出了窗子。

抗争。它说。

是的,抗争。

终于,他自由了。

在肮脏破败的街角,猫抬起头。被困在那幢大房子里,他已经许久没有看过外面完整的天空。

一滴雨水打在鼻子上。

好凉。好冰。好冷。天空是青灰色。不知什么时候,四下里已然入冬。

雨越下越大,天已经黑了。

冬天的雨就是这样冰冷刺骨,像细针一样游进他身上的每一处伤口,疼得火烧火燎。原来,冰和火是可以共生的,他想,真奇怪啊。

这是逃出来之后的第几天了?第二天,第三天,還是……第五天?他不知道。

这期间和流浪猫狗争夺食物和睡觉的地方一共打了多少架?留了多少道伤口?他不记得了。

就快到了。一个声音对他说。

可是我走不动了。他说。为什么要来这里?

你知道答案。那声音说。再坚持一下,就要到了。

转过街角,那幢熟悉的建筑赫然耸现在他眼前。

夜色深浓如墨,他却能看清她的每一个细节。岁月在她泛黄的白色躯体上蚀刻下伤痕,每一道都是那么美。

接着,他看到它了!那只绿眼睛的野猫——那个黑影,那个在清醒抑或是混沌的睡梦中无数次召唤他的幽灵,此刻就立在建筑最高处的尖顶上,向下俯视着他。

一瞬间,一股奇异的力量注入他的身体,强大战栗一如闪电。

他向上攀爬,在夜的裂隙间跳跃,像新生一般灵活。粗糙的石壁变得光滑,光滑的石壁变得粗糙。疼痛再不成为困扰,而是化作了一种尖利明亮的快乐,催他向前,向上,向前……

终于,他来到了那个最高的地方。这情景,他曾在梦里梦到过无数次。

尖顶上什么也没有。没有野猫,也没有什么黑影。

但这不重要了。因为,此刻整座城镇就在他脚下。

他像王者般伫立在尖顶上,听凭风雨肆虐。一道闪电扯开天幕,继而雷声轰鸣。眼睛绿如宝石,射出幽幽光芒。

隔着朦胧的雨幕,他看到湖对岸零星的灯火,看到起伏的小丘,看到城镇的房屋像玩具积木一样在他脚下匍匐……

好安静。只剩下雨声,风声,雷声,冬夜,世界和他。

猛然,那股奇异的力量从他身上抽离,和来时一样毫无征兆、猝不及防,就像合上的天幕从来没被闪电劈开过一样。他身子一软,爪下一滑,迎接他的是意料之中的坠落。

怕什么?猫有九条命呢。何况他是猫,知道该怎么做……

可是触地的一瞬,他从未那样痛过,仿佛全身的伤口都裂开了,像蛇一样朝外嘶嘶吐着信子。

他支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用尽最后的体力勉强站起来。

这是最后一次了。他想,他再也没有力气了。

不待片刻喘息,一阵突如其来的黄白色光线刺痛了他的双眼。

是车灯。

来不及了。明晃晃的光束间,千万根雨丝骤然现出金色的身形,亮得耀眼夺目,美得残忍纯粹,让他想起夏日小丘上盛放的焰火……

这就是白昼。暗夜中的白昼。他想。过去的一切在他眼前飞速地放映。

尖锐的鸣笛声响起,巨大的黑影向他压来,他的世界从未这样亮过。

(责任编辑:王倩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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