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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蛟出海 | 李敬东老师《游寿与胡小石书风比较》

 同聲相應 2022-03-15

游寿先生书风与李瑞清、胡小石一脉相承,在精研甲骨、金石基础上进行书法创作。

——栾继生教授《从来书画贵士气  经史内蕴外乃滋——游寿先生的学术研究与书法艺术述略

游寿与胡小石书风比较

李敬东

自清乾嘉以降,学界盛行金石考据之风,尤以崇古为尚,大量古代器物的发掘,为学术研究带来空前的便利,此风一直延续至清末民初以及后来的几代学人。阮元在《南北书派论》中主张的汉学家法的名物训诂的考证和质朴无华的书风相得益彰,提出北派书法所谓的篆书遗意,谨守汉法,与朴学相通,是学术的上流。乾嘉学派的优良传统日益为学界所重视。
游寿(1906—1994),字介眉、戒微,福建霞浦人。出生于书香世家,高祖游光绎以学问名世,名其书斋为“炳烛斋”,工诗善书,识者谓“磊落有奇气”。林则徐出于游光绎门下。游寿自幼受家学濡染,读书习文。1920年考入福州女子师范学校。当时邓拓之父邓仪中任游寿的国文教师,他要求学生严格,不仅文章要好,书法也要精。当他初次看到游寿的书法时,认为文章词句皆可为范,只是字不甚佳。从此游寿发奋攻书,日临颜楷数纸,几年未断。1928年游寿考入中央大学,师从胡小石先生研究先秦文献、古文字学及书法。


胡小石先生诗稿

胡小石(1888—1962),名光炜,字小石,号倩尹,又号夏庐,晚年别号沙公、子夏等。原籍浙江嘉兴,生长于南京。胡小石在文字学、史学方面造诣颇深,精于书艺和诗词。胡小石自幼喜爱书法,因无名师指授,未得笔法,十分困惑。后在上海遇李瑞清,方得用笔之要。1917年至1919年为李瑞清家庭教师,其间受到李瑞清的耳提面命。李瑞清对他讲:“学书必须习篆,不善篆则如学古文不通经学”、“求篆于金,求隶于石”、“神游三代,目无二李”。主张学书应探寻书法的渊源,从金文学起,并总结出:金文在西周早期皆用方笔,西周中期以后转变为圆笔。篆书石刻始于石鼓文,是延续西周晚期风貌。发展到秦始皇诸纪功刻石,小篆日益循规蹈矩,以圆笔为主。李瑞清的书法喜用涩笔,行笔一波三折,强调顿挫。


胡小石先生临《礼器碑》


胡小石的书法除了遵从李瑞清的矩度之外,还在八分书上下大力气临习,无论《礼器》《乙瑛》,还是出土不久的《流沙坠简》,用笔更加雄强遒劲,比何绍基的隶书更见骨力,所用方笔也很多。这与胡小石的性格是分不开的,胡小石为人骨鲠刚直,故而曾农髯评价胡小石说:“他为人孤峻绝物,苟非所与,必面唾之,虽白刃在前亦不顾也。及观其事师敬友则循循然,有古人风。”胡小石还善于做诗,他曾为茶楼做诗。胡小石诗句:“清丝流管浑抛却,来听山中扫叶声。”以上系在两江师范求学时为清凉山扫叶楼品茶时所题。胡小石的诗是生活感受的喷涌之句,另一首《与友人江头小饮》写道:“十年骑马上京华,银烛歌楼人似花。今日江头黄篾舫,满天风雨听琵琶。”胡小石的同学陈中凡评云:“叹其轶材秀出,非侪辈所能及。”胡小石曾经其师李瑞清介绍,受业于陈散原学诗。陈先生教胡小石专习唐人七绝,而后再就性之所近,兼习各体。胡小石所作七绝旨趣神妙,风调隽美,散原先生赞曰:“其为文以龙门为宗,于诗潜心陶谢与工部特深,所作绝句,直追中晚唐。偶作小令有宋人风致。”胡小石才思过人,诗文“立马可得”。1950年夏,华东军政委员陈毅将军来宁,在玄武湖会见南京文艺界知名人士。午餐后,陈请胡赋诗留念,胡小石略思片刻,即吟五绝一首:“千秋倾城酒,十里送荷风。更以吞江量,完成跨海功。”


胡小石先生诗稿

1938年,游寿先生抄录胡小石先生所作《散原先生挽诗》


曾有人认为胡小石的书法还受康有为、郑孝胥的影响,其实此言差矣。胡小石在入两江师范之前,受业于李瑞清,始学北碑《郑文公》与《张玄墓志》,学习《郑文公》的坚实浑朴、《张黑女》的端秀奇险。后来接触到《流沙坠简》,洞察两汉隶分、章草、魏楷之根基。在当时的大上海,沈曾植先生精通帖学及古文字。胡小石颇仰慕沈老的学问根基,遂登门求教,得到了沈曾植的器重。胡小石的书风也不同程度受到沈曾植的影响。


胡小石先生诗稿


信札尺牍最能反映作书者的真实心态,尤其是家书,足可以披览书写者的心迹之一斑。胡小石晚年多次给外地的儿子胡令德写信,问询日常情况,对晚辈体贴备至。书札所用行草,化碑为帖,远绍晋唐。结字大开大合,聚散有致,字与字的萦带随势生发,参以明清王觉斯气度。信札可为心画代言,倾诉心声,如见其人。对于一般书家而言,能精于两种书体已属不易,胡小石先生精擅真、草、篆、隶四体,并融会贯通,各造其能,在书家之中是极为罕见的。他的楷书得力于《郑文公碑》以及《瘗鹤铭》的矩度与雄迈,用笔汲取李瑞清的战掣与涩劲,气象雄浑而博大。到了晚年,胡小石的楷书掺入篆隶笔意。脱去乃师的痕迹,破空杀纸,苍然凝重,形成厚拙雄肆的书风。胡小石晚年的书法颇得出蓝之誉,主要取决于他超人的天资与学力。一生精研经史子集,吟诗作赋,吐纳古今,深厚的学养和特出不凡的气质造就了那钢筋铁骨般的风格,所以说胡小石先生晚年的书法真正到了无法的阶段,以古人书迹为参照,妙在似与不似之间。


胡小石先生书信


游寿在中央大学求学期间,受到胡小石书法影响颇深,曾手摹《甲骨文前后编》和大量钟鼎金文,秉承师训,“求篆于金,求隶于石”。胡小石先生隶书多得《张迁碑》之朴厚,而游寿隶书则取《礼器碑》之婉畅。胡小石曾指导游寿说,汉碑以《礼器》最有筋骨,碑阴尤佳,学好《礼器》,再写其他无不如意。所以游寿对《礼器》用功最深,得其瘦劲清逸。游寿师从胡先生以后,舍弃唐楷,直攻北碑,悉心摹写《张猛龙碑》,间学汉魏钟繇小楷《戎路》《还示》等帖的醇古高雅。


游寿先生临《礼器碑》

游寿先生临《还示表》


1931年游寿大学毕业,任教于福建厦门集美师范学校。1934年她重返南京,就读于金陵大学文科研究院,再次聆听胡先生教诲。1941年游寿赴重庆白沙,任教于四川女子师范学校,主讲古典文学。1943年在乐山李庄担任中央研究院编辑,此间著有《李德裕年谱》《书苑镂锦》《论汉碑》等学术论著。1946年执教于中央大学。1951年北上任教于山东师院中文系。1957年支边黑龙江,执教于哈尔滨师范学院,专门从事考古学、文字学、古典文学及书法教学研究。


1941年,游寿先生抄录《古籀汇编摘要》


胡小石书法骨力洞达,以书贵瘦硬为美,以骨力见长。游寿书法融篆、隶、真、草为一炉,点画于瘦劲生涩之中,偶用丰腴之笔,刚柔相济,血肉丰美。有学者评其书“瘦处如铁,腴处如玉”。比胡小石书法更多了一分儒雅的学者风度。胡小石所临钟鼎施以方笔,朴茂雄强,有金石之气。但未脱去李瑞清战笔的习气。而游寿的书法除了保持乃师的大巧若拙、风骨凛然,还能以帖化碑,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增进学者隽永的书卷之气。含婉媚于遒劲,静中有动,似欹反正。


1982年,游寿先生题嘎仙洞石室祝文


胡小石的书学观念也直承李瑞清,很少临习唐以下的碑帖。过去曾有人对胡先生的书法提出质疑,认为是犷悍的野气。游寿曾为之辩解说:“胡小石先生的书法具有诗人的气质,有人以为'犷悍’,我以为不妥,他一生的字是沉雄豪放,是经过锻炼后加入文学修养烧铸出来的。”胡小石对自己书法也时刻进行反思,在一幅字上题过:“恨未能挹其高秀。”可惜胡小石未得永年,74岁时患病辞世。他在晚年对学生说:“我七十多了,书写得还不尽如人意,如果再给我十年时间,草书或有长进。”胡小石的书法是治牌学的路子延续下来的,涉及草书并不十分多,但不能说他没有草书的天赋,以他诗人的气质所书写的草书才情迸发,亦能摄人心魄。胡先生在晚年想专写草书,以求高而秀的书风,可以看出他对书法艺术的钟爱,孜孜以求,不断为自己设立更高的目标,并为之锲而不舍。游寿数十年博览汉魏刻石,她的书风变化始于上世纪80年代。1980年大兴安岭嘎仙洞北魏太平真君四年石刻“祝文”的发现,印证了游寿所坚持的拓跋魏祖先“旧居石室”应当在呼伦贝尔兴安岭一带的论断。“祝文”书法犷悍沉着而存汉隶朴拙笔法,游寿有时仿其笔意做书,减去隶意而增之以魏碑的肆意峭拔。


胡小石先生临《萧憺碑》


游寿晚年写过一篇《学习寸得》,她说:“书者,如也,如其人之性情气度。三十而立,人自生而至知学之年,其内心所习既具备,于是下笔于内心有一定的气度。故书如其人,自三十至五十,此三十年中,为书学成熟之始。五十以后至七十为书法最佳时期,七十至八十为老年书法之苍劲。至于学习临摹,必在三十岁以前下一段功力,以蓄内心。书者笔先,未有不从学而号天才。又有笔秃千支,此皮相言也。吾最服膺:笔已成冢,不如读书万卷。今年八十八矣,书已下坡路,不足言书法。以寸心之识,以告读者。”


1993年,游寿先生《学习寸得》手稿


从这篇学书体验中,能真切地感到游寿暮年对书法的态度,不仅要勤于临池,还要以学问滋养书法,反对做没有学识的书奴。腹有诗书气自华。何谓“华”?所谓精神凝聚而焕然也。游寿的书法可作如是观。周汝昌先生看过游寿老人的遗墨时,题诗云:“临池罕遇卫夫人,片楮零缣世所珍。学力真切在金石,不随流俗逐时新。”此诗可为游寿书法的绝好注脚。


 周汝昌先生诗稿


(李敬东,哈尔滨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师。)

原载于《纪念游寿先生诞辰百年研讨会书学文集》,
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7·1

-同声相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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