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22) 温暖的苦难 文/郭 松 这天早晨吃完饭,耿大柱像往常一样抢着洗碗筷。这一次,我没有跟他争抢。并且把已经拿到手的抹布“啪”地一下摔到他的面前,转身离去。我能想象到,耿大柱一准会对着我的背影发上好一会儿呆。 我走出厨房,拎起一个小篮筐出了院子,朝着菜地走去。今天的天气真好。不知不觉已经是四月芳菲天了。感觉气温一天天升高了。不过,很快就被一阵阵山风吹凉了。现在,我的心情很不好。心里总是想着例假咋还没有来。要是往日,面对那些豆角、茄子、黄瓜的时候,我都会对它们说上一会儿话的。说的全都是暖暖的话。温柔的话。快乐的话。说得它们心情一准美滋滋的。说得我心情一准也美滋滋的。可今天,我没有了那份好心情,自然也就不会对它们说上一会儿暖暖的温柔的快乐的话了。我蹲在菜地里,默不作声地摘着西红柿豆角辣椒啥的。满菜地里的蔬菜全都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我,看得出来,它们的心情被我影响得也不好了。 听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转身看去,原来是悟真师傅。我唤了一声:“悟真师傅。”悟真师傅点点头,捋了下雪白的胡须,平和地说道:“佛曰: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种如是因,收如是果。多想开心的事,多看养眼的人,多听异己的音,多行安然的路,多帮无助的人,多干积德的事,禅道自然清新,心房必然宽敞。”我猜想他一定是在劝说我,不要对耿大柱耍态度,就说:“师傅,我……我就不该遇到耿大柱这个人,不该认识他,更不该……和他……和他……”下面的话我说不出口了。 悟真师傅说:“人的生命,人的快乐,在禅心内。在呼吸间。人不一定信佛,但一定要有佛性,佛性即自觉和觉他的德行。佛性,最讲一个善字。而禅境,最讲一个淡字。你要学会用佛待人,自己便是佛;做到了用佛性悟人,你便可以兼佛。善良的人,胸怀大度的人,往往可以逢凶化吉;觉慧的人,也就是有聪明智慧的人,往往可以化险为夷,战胜一切生活中的艰难困苦。你懂了吗,孩子?” 我反问悟真师傅:“您是说,我不应该恨耿大柱,应该大度点原谅他,是吗?”悟真师傅也反问我:“你为什么恨他呢?嗔恨之心在佛教里可是三毒之一啊!”我说:“三毒之一?您能给我多讲讲吗?”悟真师傅点点头,说道:“佛说,一切是因缘所生的,包括我们的身体。百年之后,大家都去了另外一个极乐世界,谁还嗔谁啊?都是缘聚缘散的。所以,对不如意的事,观其因缘,无自性。以宽容心慈悲心解。说嗔心,为我执。不知空,眼前事。能解的,随缘解。不能解的,坦然受。过三时,过五日。再看嗔,在哪里?经多时,嗔仍在,当知我,心太痴。爱寻烦,不自知。乐不久,嗔何持?快乐不能长久,为什么要保持这个嗔心长久?那岂不就是自寻烦恼了吗?” 悟真师傅的话,我浑身就像久旱逢春雨,透透的凉爽。虽然没有全部听懂,但我听懂了大部分。心里觉得像有一股凛冽的泉水在流淌。我的眼睛瞬间亮堂堂起来。我凝视着悟真师傅和蔼的脸庞,慈祥的眼睛,突然觉得他变成了我亲爱的爷爷。过去所有和爷爷在一起的美好记忆全都涌现在眼前了。我一把抓住悟真师傅两只软软的热热的大手,颤抖着嗓音唤了声:“悟真爷爷!”便泣不成声了。 “孩子,不要哭,来,坐下,坐下。”悟真师傅扶着我坐在田埂上,撩起他的衣衫为我擦掉眼泪,缓缓地说道,“孩子,说吧,把你心里藏了好久的话全都说出来吧,老衲听着哪!”我准备对悟真师傅倾诉了。突然,又想起向阿姨嘱咐过的话,便问他:“我要是对您这位佛家师傅说了,莲花神不会惩罚我吧?”他笑了:“傻孩子,神仙都是慈悲为怀,怎会阻止凡尘之人倾吐自己胸中苦闷和不幸呢?”我说:“可是向阿姨她就嘱咐我,不要对任何人说的呀。”他皱起眉头看着我,说道:“此人绝非善良之辈,意欲何为呢?老衲想,很有可能是要将你控制在她的股掌之上,你可不要受她蒙骗啊,孩子!”我呆住了。向阿姨要控制我?她在蒙骗我?咋会呢?向阿姨会是这样的人吗? 悟真师傅看我还在迟疑,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孩子,不要再犹豫了,把你心里的话说给别人听,便是你最大的佛性。”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滴着血的雪天。又回响起我说过的那句把妈妈推进苦难深渊的话。还记起杨桃阿姨说给我的她的遭遇,以及她要拜自己为佛。我终于下了决心,不再想把那些苦苦地折磨我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悲惨往事憋在心底里了。我要对悟真师傅全都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我要让悟真师傅在佛祖面前为我祈求原谅,我真的不是故意说了那句话的。我保证今后不再乱说话。不再给别人身上增加苦难。也保证不恨耿大柱。不恨向日葵阿姨。也不恨我自己。 于是,在那个滴血的雪天之后的三年后,在我说过的那句把妈妈推进苦难深渊的话之后的三年后,我——宋慧珍,被罪孽感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宋慧珍,不得不辍学进城打工赎罪的宋慧珍,依依不舍地离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姐姐和那个温暖的家的宋慧珍,今天,终于可以向一个佛家师傅倾诉,尽情地倾诉我一肚子的悲伤与愤懑了!我紧紧地握着悟真师傅的手,一边哭着一边倾诉的啊! 悟真师傅没有再说安慰我的话。他不停地默默地轻轻地摩挲着我的头发,我的后背。很显然,他在让我尽情地痛哭。他在等待我何时结束尽情地痛哭。我哭啊哭,哭啊哭,好像眼泪咋流也流不完。越哭越想哭。越哭越畅快。漫山遍野的花花草草好像都在听我痛哭。有悟真师傅陪伴,有群山绿野陪伴,我不再孤独了。 应该过了好长时间,我哭得实在累得不行了,嗓子已经嘶哑了,眼泪好像干涸了,觉得浑身酸软无力。只能在悟真师傅怀里小声地嘤嘤哭泣。悟真师傅沉默了好久。他的眼泪滴落到我的脸上,暖暖的。听见他长长的叹息一声。听见他颤抖着声音说了一句:“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竟然承受了这么多的苦难!我佛慈悲,一定会解救你脱离苦海的!”我抱紧悟真师傅,笑了,说道:“悟真爷爷,你真的能救我吗?”悟真师傅说:“当然。不过,仅凭我佛相救难以使你彻底地脱离苦海,还需要你自身拥有一颗佛心,也就是学会自救。你能明白吗,孩子?”我问他:“我该怎样自救呢?”悟真师傅说道:“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不是有意而为之,那么,所有事情的发生谁都无能为力去阻止,我们只能去面对。如果一个人老是想这件事因为我而生,势必会承受无尽的烦恼和痛苦自责,其实,我们本来就无罪。而佛法的宗旨是得到无上的烦恼解脱之道,就因有这么一个虚幻的我的存在,才会发生人世间一切不平等不如意不快乐的事情发生。若是无我了,不为自己去争了去斗了,那在做任何事情时是不是就很随意很自在了呢?” 我点点头,说道:“悟真爷爷,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了!”悟真师傅笑了:“所以,佛家讲,佛度有缘人,而佛家又讲了,佛不度无缘之人,然佛家又讲,佛不度人人自度,这个道理你要明白,首先,佛度有缘人,这个缘就是你得有了知人世间的烦恼,尽而你才有心去解脱烦恼。佛为何不度无缘之人呢?假如一个人在世间所遇种种烦恼后,而不知或不想,认为这烦恼就是很自然的话,又不去寻求怎样去解脱烦恼的话,那佛也无能为力,为什么?因佛度人得有那样的心才能度啊,否则,就是给这个人讲三大阿僧劫,他也听不进去啊!孩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我说:“嗯,是这个道理。老师教得再好,要是学生不好好学,也是白费劲儿!”悟真师傅捋着胡须朗声大笑起来。 我的心胸立刻像草原一样辽阔无边。我的眼前立刻像原野一样万紫千红。我攥紧悟真师傅的大手,激动地说道:“悟真爷爷,我要回家见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姐姐,我要见我的老师,见我的同学,我要告诉他们,我妈妈的遭遇和我有关,但不是我造成的。我会好好伺候妈妈,争取让她快快醒过来的!”悟真师傅满意地点着头,说道:“孩子,你终于肯诉说心里话,终于懂得如何自救了!阿弥陀佛,老衲真心为你高兴啊!” 我和悟真师傅回到寺院后,立刻跑进厨房,对正在劈柴的耿大柱说道:“大柱叔,我要回家!”耿大柱拎着斧头直起腰身来愣愣地看着我。我把我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怕他没反应过来,又补充了一句:“我要回我爸妈家,回燕山去。”耿大柱听懂了,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好一会儿合不上。我问:“你咋的了?”耿大柱终于反应过来了:“啊,好,好啊,我……你……你咋想起来回家了啊?你爸妈答应你回去了?”我说:“反正我要回去了。”他说:“你想啥时候回啊?”我说:“明天早上就回。”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送你回去。”我说:“不用。悟真师傅说,从这下山往北走二十里地就进县城了,那有一个火车站,可以到我们燕山县城。”他迷惑地看着我,问道:“你走了,我咋办那?”我奇怪地看着他,说:“啥咋办啊?你回你家不就完事了吗?”他说:“你说得轻巧。我自己回去了,还不叫乡亲们笑话死啊?”我问:“凭啥笑话你呀?”他说:“没本事留住老婆呗。”我说:“谁是你老婆呀?我……我啥时候说要给你当老婆了啊?”他声音大了起来:“你不乐意给我当老婆,为啥还跟我……那啥了呢?”我知道他说的“那啥”是啥,就不高兴了:“是你硬要和我那啥了的,我可不愿意叫你那啥的。”他说:“那我为了娶你花的三万块钱咋办啊?你要是不跟我,就把钱退给我好了。”我生气了,说:“你那三万块钱我一分钱都没看见,凭啥叫我退还给你呢?”他也生气了:“那我三万块钱就算刮西北风了咋的?”我说:“你当初三万块钱给了谁,就跟谁要好了。”他急了:“我上哪找那个人去呀?”我说:“我可以帮你找。我会让向阿姨帮着找的。”他说:“行。那你还是先跟我回我家吧。不,我跟你上你家吧,不能叫芒种大叔还有罗警察他们抓我呀!”我说:“你跟我回我们家算咋回事啊?”他说:“你就说……嗯……就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们家人一准会对我好的。”我摇摇头,再看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再想起这些日子他对我的好,想起他为了我差点被恶狼咬死,心就软了下来,我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耿大柱长吁口气,憨厚地笑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告别了悟真师傅,离开了暖春寺。悟真师傅把我们送出老远。我们一再请他留步,他总是双手合十,说一句:“阿弥陀佛,好走,好走!”坚持继续送我们。山路弯弯。绿草悠悠。百花嫣嫣。山风阵阵。我边走边笑着看悟真师傅。悟真师傅也笑着看我。眉宇间尽是温暖。我真舍不得离开悟真爷爷了。可我必须得离开。我要开始我从前的生活。 悟真师傅终于停住了脚步,说话了:“二位施主就此道别,恕不远送,多多保重,阿弥陀佛!”我双手合十,含泪抱住悟真师傅,说道:“爷爷,我一定回来看您的!”悟真师傅含笑点头:“好啊,孩子,我等着你!”耿大柱说:“悟真师傅,您多保重,我们走了啊!”悟真师傅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你们!” 我和耿大柱沿着悟真师傅指给我们的一条山路很快就走到了山脚下。一个丁字路口出现在眼前。我说:“悟真爷爷说了,一直往北走,走上二十里就到县城了。”耿大柱说:“那我们快走吧。”我发现路两边不是小树林就是庄稼地,茂茂密密的。风一吹,许许多多的叶子唰唰拉拉地乱响。好像随时会有坏人蹿出来似的。我有点害怕。耿大柱看出了我的胆怯,拉住我的手,说道:“别怕,有我哪。” 我攥着耿大柱的手往前走。突然,身后响起叫喊声:“宋慧珍——宋慧珍——”这是谁在喊我的名字啊?我连忙回头看,哎呀,是杨桃阿姨,她咋来了呢?我呆住了。耿大柱一把将我拽到他的身后,不高兴地看着杨桃阿姨。杨桃见我发呆,奇怪地问道:“慧珍,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杨桃阿姨啊。”我说:“认识,认识,杨桃阿姨你又拍风光片来了吗?”杨桃说:“我是专门来看你的。你们这是要去哪啊?”我刚要回答,耿大柱说话了:“你去拍你的吧,我们走了。”拉着我的手转身就走。杨桃喊了一声:“等一等。”我站住了。耿大柱说:“别理她,快走。”我说:“阿姨是专门来看我的,我跟她说几句话再走吧。”我甩开耿大柱的手,朝杨桃阿姨走过去。 杨桃阿姨迎着我走过来。我说:“阿姨,您说专门来看我,为啥呀?”杨桃阿姨抚摸着我的脸蛋,说道:“慧珍哪,我见到你的爸妈,还有你爷爷奶奶了。”我惊讶地看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杨桃阿姨笑笑,蹲下身,继续说道:“我还见到了你的班主任苏老师,还有你最要好的同学张美玲和王强、李梦蕊。”我一把攥住阿姨的手,颤抖着声音问道:“阿姨,您说的是真的吗?您没骗我吧?”阿姨笑了:“我怎么会骗你呢?”我点头,急切地说道:“阿姨,您快告诉我,他们都挺好的吧?我妈她醒过来了吗?我爸他的胃寒好点了吗?我爷爷的老寒腿轻点了吗?我奶奶还老咳嗽吗?我们的苏老师还偏头疼吗?我那几个同学学习都还好吗?阿姨,您快告诉我呀,快告诉我呀!” 阿姨咯咯咯笑着,说道:“你先告诉我,你们这是要去哪儿?”我说:“去燕山,回我家!”阿姨说:“那太好了,你想念的这些人好不好,你见到他们不就全都知道了吗?”我也笑了:“对呀对呀对呀,走,阿姨,咱们一起走吧,欢迎您再到我们家玩儿!对了阿姨,您咋找到我家了呢?”阿姨说:“因为阿姨知道你特别特别想回家,还特别特别想念你的亲人哪!”我拉着阿姨的手,高兴得连蹦带跳,嘴里叫喊着:“哦哦哦……跟杨桃阿姨一块回家喽……”阿姨也是一脸的欢快。耿大柱却显得不高兴了。不知道因为啥。想想就要见到我的亲人了,别的我啥都顾不上了。 我突然感觉到脚下的这条路变得特别宽阔了。特别笔直了。特别平坦了。心情格外好,走起路来像是在飞。突然,我的眼前一片五彩缤纷。仔细看去,原来是一片花海。朵朵鲜花争奇斗艳。我突发奇想,编一个大花环送给阿姨多好啊。就对杨桃阿姨说道:“阿姨,您们先头里走,我要送给您一个礼物!”阿姨笑了,说:“好啊好啊,阿姨边走边等你呦。”耿大柱说:“我跟你去吧。”我说:“不用。” 我嘻嘻笑着跑下了马路,一头扎进了花海里。鼻子眼立刻被混合的花香熏得怪痒痒的。忍不住痛痛快快打了几个喷嚏。哎呀,各种颜色的花朵让我眼花缭乱。我都不知道先采摘哪一朵了。突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东西便塞进了我的嘴里。紧跟着,一个东西猛地打在了我的脑袋上。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就啥也不知道了…… 责任编辑:侯惠琴 终审编辑:寂 石 排版编辑:余 萍 乡土文学社编委会 顾 问 聂鑫森 长期法律顾问 陈戈垠 律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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