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三爷的号子

▲ 摄影家樊荣《石工号子》

号子

文 | 秋果

一提起三爷，就是号子声。

我很小的时候，经常在早晨听奶奶说：“三爷的打石队开早工了。听，号子都唱起来了。”迷迷糊糊的我耳旁隐隐约约听见一些号子声。看见三爷本人的时候并不多，亲眼看见三爷喊号子，我就震撼了，被它的力量和气势深深折服。

那年初夏，村里修公路，看中了一块很大的石头，村里的人却拿他没有办法。石头队的人聚到一起:“让我们来试一试吧！”石队虽然很有经验，但石头确实很重，“石队”抬得很吃力。这时，村长来了主意：“老三，把号子唱起来。”三爷乐呵道：“要得。”在路旁玩的小孩高兴得又叫又跳：“三爷要喊号子了。”接着三爷的号子响起来：“好汉子咧。黑哟！加把劲啰，黑哟！好石头啰，黑哟！千金重啰，黑哟！吓不退我们齐向前，要把公路建哟......”公路上所有人都和上了三爷的号子，号子沸腾了整个村子，无论男女老少，在号子声中干得热火朝天，早早完工了。散工的路上，大家笑着谈着的都是三爷的号子。那时，我对三爷很是崇拜，暗暗下定决心：“要唱出动听的号子，要做三爷那样的人。”

后来，村里刮起一阵打工的风。石队的人逐渐离开，另谋了出路。三爷去了重庆，很久都没看见他。一个腊月，我在放学的路上又听见了号子。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是三爷带着号子回来了。

年前，石队的人都回来了。三爷找到村长把一沓钱给他：“村长，这两年找了些钱，石队的人也回来齐了，把村里的学校翻一下吧！我爹妈走得早，又无儿女，钱对我来说，没多大个意思。”村长一把抓住三爷的手：“老三，这个可是你娶媳妇的钱啊！”三爷笑道：“对象都没有，娶什么媳妇啊！一个人，有口吃就行。”三爷再三坚持，村长才说：“年前不易动土，年后吧！”

年后，号子又乐开了整个村子。奶奶说：“石队开早工了，三爷给你们修新学校了。”号子声隐隐约约传来。起初，三爷的号子还是让小孩们兴奋了一阵。但久了，就失去了热情，完全不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我却一如既往是那号子的忠实的迷。学校修好了，打石队离开了，三爷也离开了，我在三爷修的学校面前暗暗下定决心：“要做三爷那样的人。”

村里的人都说，三爷走了可能就不会回来了，一定在外面安家。但几年后，他又回来了，带着漂亮的三婆婆。村里人都替他高兴：“老三一定挣了不少钱。”也称赞三婆婆的漂亮。

三爷在村外办了个砖厂，红红火火，如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三爷。争气的砖厂给三爷和三婆婆带来了不少欢声笑语，也给村里人带来不少热闹。然而，灾难总是妒忌幸福的人家。三爷的砖窑塌了，伤了一些工人。为此，三爷赔了不少钱，村里人都叹息。三爷却笑着站在大家面前：“没什么，乡亲们。倒是我对不住大家。人生总会有个坡坡坎坎啊？挺一挺就过去了。”他又是一笑，村里人走后，我留在原地，三爷说：“果儿，你怎么不走啊？别担心，三爷，三爷是谁？是号子头。”说完，三爷打着哈哈笑离开。看着三爷离开的背影，我暗暗下决心：“要做三爷那样的人。

再次随村里人见到三爷时，他躺在病床上。由于三爷去倒塌的砖窑里捡东西，从墙上摔下来，摔断了腿。三爷有些沉默，甚至可以说是闷。下了病床，三爷也一瘸一拐的。他经常看着年轻人感慨两句。三婆婆是美丽的，村民的赞美和瘸腿的三爷留不住她。她带走了儿子和三爷所有的钱。她走得无声无息。 

上学的路上，我从三爷家半开的院门望见了他。他靠着一根柱子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手指夹着半卷烟，模糊了他的脸。满院子一股刺鼻的烟酒味，一件大衣垮拉的披在肩，。满院的酒瓶和烟卷像是散落的乱七八糟的伤心。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崇拜的三爷这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不知三爷是否记得他曾经对村长说：“一个人，有口吃就行。” 

最后一次听号子是在村口的公路上，我看见三爷，头发已经全白。很久我才开口：“三爷，从小我就很崇拜你，你的号子，很好听......”我不知道三爷有没有注意听，只顾一个人慢慢讲，说完就静静站着。突然，三爷放声唱起来：“好汉子，黑哟......”他一个人唱，一个人和，有泪从他眼角流出来。我很想给他和上号子，但音到喉头，却怎么也发不出口。号子完全变了个味，将凄凉拉得悠长，像是无奈，又像是妥协，更是一曲悲歌。唱完，我和他呆立着，谁也没有出声。过了很久，他艰难转身，一瘸一拐离开。我望着他的背影，眼泪落了下来。等三爷走了很远，我才想追上他告诉他点什么。坑坑洼洼的公路让我摔倒了，很疼。我默默念道：“三爷，这是你修的公路，你知道吗？它很踏实。因为有你的号子，它就什么都不怕。”

几年过去，再次见到三爷，只是那一陇起的黄土堆，坟上长满野草，向微风轻轻弯腰。号子随风钻进了我的耳朵，悲壮、高亢、而悠长，响彻在整个村落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