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离开两年多了。生前不算孝顺的我，在他死后想起他就更少了。我正当盛年，在家上有高堂老母，下有两个大学生要负担，有着无穷无尽的想干的或者不想干又不得不干的工作。除了一年里清明、中元和冬至，会记得我是他的儿子，其他时间，我只在重复他的脚步，行走在艰难的人生路上，无暇想起黄泉下的他。 我不知道别的儿子心目中理想的父亲是怎样的。我的父亲，我自然懂得他给了我一条命，也知道活成今天的自己，离不开他的参与。无论是做给别人看或者出于自身的道德要求，我做到了给他养老送终，甚至在老家人的眼中，我或许还是一个值得敬佩的孝子。但我心里知道，我一点也不喜欢他，甚至有些讨厌他。 那天和20岁的女儿吵了一架，在激烈的言辞交锋之后，在我勃然大怒命令她下车之后，在我一个人独自驱车回家的路上，想起她的泪水，突然涌起无穷无尽的担心。 不能说女儿就有理，但就算她再没理，她不还是我的心头肉吗？ 2017年3月7日晚上7点半，父亲在县人民医院去世。连夜扶灵回家，在为他净身时，突然就悲从中来，伴随着滚滚而下的热泪，是他再也听不见的最后几声“爸爸”。这个死去的男人，他并不是不爱自己的儿子，只不过父亲对儿子的爱，不能用语言只能用沉默表达。而沉默的爱注定不是那么容易被发现和接纳，理解父亲的路，是那么曲折，是那么需要时间，甚至要等到他死后。
我们给父亲的泪水，总是迟到的泪水。从这个角度来看，父亲是一个多么可怜的角色，又是多么可敬的一个角色。 如果说小孩总要经过一个叛逆期，我的叛逆期出现在90年的暑假。其实一直以来父亲都习惯在发我脾气时骂我“蠢子”，只不过那年的暑假觉得这个词特别刺耳，变得是可忍孰不可忍。繁重的双抢让父子之间的脾气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终于在一次他骂我“蠢子”过后，我在他的抽屉里取走100元离家出走了。 走时，我留了一张纸条。告诉他我并不是一个蠢子，并且说我会回来的。 当我重新出现在家门口时，看见的是父亲垂头丧气低着头坐在大门口接受着母亲的数落，完全没有往日在母亲面前的强势。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每天在完成地里的活后就坐在大门口等待着自己的儿子出现。那张纸条，父亲肯定琢磨了千万遍，也被他解释了千万遍。希望和恐惧，纠缠交错于他的大脑，让他食不甘寝不寐。 我并没有叫他，只是轻轻叫了一声妈。父亲跳了起来，我明显看见了他眼里的光芒，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光芒。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马上推出自行车上街去了。那天晚上，我吃到了一年之中难得吃到的红烧鸭。 其实我做好了被他打一顿的准备，因为我的意识中也认为自己的这种行为是大逆不道的。但是父亲没有这样做，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骂过我蠢子。他未必不生气，也未必不伤心，只是因为我是他的儿子，他害怕我出走脱离了他的保护，我还远远没有达到脱离他保护的年纪。 有人说父爱是伟大的。其实，父爱很卑微，因为卑微而显得伟大。
1985年6月，我在万合中学读完了初一，给父亲的成绩单是数学0分。我自然不为这0分而着急，若急自己就会努力了。父亲决计把我转到泰和读书，或许他认为在他眼皮子底下一定会有一个全新的儿子。 第一方案是转学到泰和二中初中部。因为当时泰和二中的书记是欧阳世桂先生，他是父亲的老师，又是万合人，但未果；又去求上田中学的肖承耕教导主任，肖主任是他初中的同学，似乎也未果。以我日后对父亲的了解，他虽然是个农民，但颇有知识分子的自尊，是一个万事不求人的人。求而未果，应该让他觉得很羞愤，送的礼也被退了回来。若说为了自己的前途，他一定不肯在别人那里低头哈腰，但儿子的前途，比他的自尊要重要得多。他让我想起写下“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的宋代词人朱敦儒，朱敦儒自己可以傲骨铮铮，但为了儿子职场的安全，不得不依附了秦桧。 每个父亲都有自己的尊严，但他们一旦做了父亲，便愿意为子女放下尊严，即使变得庸俗不堪也在所不惜。 父亲自然不曾和我讲起他求人让我上学的事，我是听母亲转述的。最后他把我安排在北门小学重读小学五年级，并给我下达了必须考上泰和中学的死命令。 我并没有考上泰和中学，为此父亲把我按在地上打了一顿。但也算拔尖进了泰和二中，从此一路绿灯，顺利考上了大学。 若干年后，我的女儿在读高一的时候，给我写了一封信，提到她出走广东时我两下广州抓她回家读书，女儿说：“爸爸，感谢您从来没有放弃我，让我成为了更好的自己。”当时看到这句话，满眼泪水，情不自禁就想起父亲当年把我从0分的数学送上大学的往事。只是，我没有亲口对父亲表达我的感谢，感谢他对我的不抛弃不放弃。但这份感谢，他将永远也听不到了。
父亲的晚年患上了酒精依赖症，过得狼狈不堪。作为儿子的我，不能理解只能接受，虽然满腹怨恨，却也无可奈何。在每次母亲的哭诉中，更加增加了对他的讨厌，只是碍于父子的情分不便发作，但心里却对他极其失望。  每次我都安慰母亲说：“让他吧，他还能活多久呢？想喝就让他喝吧。再说，这是一种病，他也不想这样。”确实，父亲未必没有羞愧之心，每次我撞见他买酒，他就慌慌张张地把酒藏进衣服里，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只能装作没有看见，王顾左右而言他。但这也是我安慰母亲的话，在我的心里，我从来就没有把他的嗜酒当做一种病，而是一种对子女不负责任的恶行。或许我在被他培养成人后，我还在想攫取他的财富，还想让他为我创造财富，至少不能活成我的负担。 从本质上，儿子在父亲面前是自私的，至少我现在觉得自己是这样。但是，父亲并没有问我要过一分钱，给，他会接；不给，他也从不问。除了每年因酒住院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去探望下，他并没有成为我的累赘。他嗜酒，但酒没有让他丧失自尊，他也从不去人家做客，只宅在家里喝他自己的酒。 父亲60岁退休，开始有了退休金，69岁去世，他没有任何收入，但清理他的遗产，他留给我们兄妹十万元，而我是知道的，他的退休金也就每月一千多元而已。
即使他患病了，他的心里还是装着儿女的。而我们对他的失望，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我们没有想过，除了是父亲，他曾经也是儿子，也是父母的心头肉，要人疼要人爱，但做了父亲，他就没有资格被人疼爱了。我们也没有想过，他是父亲，但并不是圣人，他也会有缺点，会犯错，他想在儿女面前做到最好，但他毕竟是个凡人。 卡夫卡在一篇长长的《致父亲》里说：并不是每一个孩子都有韧性和毅力去长时间寻找，寻找到父亲的善意所在。遗憾的是，卡夫卡的这篇文章并没有呈现在父亲的面前，写这篇文章时，父亲已经离开了。而我，当我忆起父亲对我和这个家做的一切时，我想对他表示感谢，他却已经化为一抔黄土，今生今世，再无相爱，也无相杀。 父亲去世的那天中午，我装好了一矿泉水瓶自酿的水酒，叫送饭的母亲一并带过去：“妈，爸爸住了七八天院了，滴酒未沾，今天让他过下瘾，不要憋坏了。”可惜母亲遵医嘱，偷偷地藏了起来，并没有给父亲喝。可怜我的父亲，爱酒如命，辛劳一生，竟然没有饱饮一顿离开这艰难的人世，想来真是伤心欲绝啊！
那天，读黄亚洲先生的诗《父亲，父亲》，最后一节是这样写的：现在，我的路也不长了/但我一直记得，你最后的背影/而且我知道，我的不易折断的骨骼/实际上已有百万年的历史…… 父亲啊，我也做了20余年的父亲。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像您一样，怯生生地面对自己的儿女，但我相信我死后，也能赚得他们一行眼泪。因为我就是你，一个平凡的父亲。 父亲大人，愿您安息。天堂有酒，长醉不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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