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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节随想

 新用户45364845 2022-03-16

“今逢中元之期,是日处办冥钱,封成一包,焚化奉上。”这是父亲在我开蒙之后就叫我要背诵的一句话,这一背,就是一生,如刀刻斧凿,烙印在脑海中。

这句话是农历七月十五给祖先烧纸时要写在包上的套语。父亲是背得出的,记得每年七月十五的早上,父亲便将母亲早就在万合圩纸马店买好的冥钱和其他物什(如金纸或银纸折的元宝,用绿纸和黄纸裁的衣服等等)封好包,然后把我们兄弟叫上,在一旁看他写包(万合话叫号包)。在父亲的碎碎念中,我们兄弟俩知道了高祖讳自槐,曾祖讳诗焕,还有一个老姑姑很可怜,婚配本县灌溪人氏,刚结婚丈夫就被日军飞机炸死了,回到罗家终生未嫁,父亲说每年一定要给老姑姑烧纸,要不然她在那边没钱花。

高祖和曾祖均未见过,老姑姑在我三岁那年去世了,听母亲讲她要去生产队开工,便把我交给老姑姑带,她也抱不起,便放在摇篮摇,我自然没印象,但父母亲却有感恩之心,说以后我们也要报她的摇篮之恩。

当然也可能是爷爷要求父亲必须这样做,毕竟老姑姑是他的亲姐姐,他觉得不能让自己的姐姐在那边成为孤魂野鬼。

这些事我们似懂非懂,对一个孩子来说,没有亲历死亡,对死亡也无所谓理解不理解,我们感兴趣的是那天有难得一见的大鱼大肉可吃,母亲还会做米果和米糕,那才是我们喜欢七月十五的原因。

我估摸着大人们也盼着这一天,在物质贫乏的70年代,没有理由的大吃大喝是有负罪感的。农历七月十五,万合的双抢结束了,地里的农活也不多了,恰好用一顿饕餮盛宴来补偿双抢时高强度的体力透支,让身体恢复一点元气。当然,祭祀祖先确实是高大上的理由,而祭祀祖先是必须要上供品(鸡鸭鱼肉、美酒)的,受祭者吃完,接着便是祭者享用劳动果实了。既重死,更重生,中华民族是个极其务实的民族,这可能是文明赓续不绝的重要原因。

父亲在做烧纸的前期工作时,一定要我们站在跟前,听他细说高祖妣何人,曾祖又妣何人。其实他也是听爷爷说的,未曾见过,也听他讲述曾祖的发家史,兄弟俩听得多了,颇觉无趣,但父亲是家里的天,他的要求便是圣旨,必须无条件服从。一年一年,倒也把“今逢中元之期,是日处办冥钱,封成一包,焚化奉上”背得滚瓜烂熟,家族史也能了解到上三代了。

相对于封包时父亲严肃的耳提面命,我们更乐于陪母亲做米果。那是快乐的时光,母亲早在前一天晚上就浸好了米,米是新米,做米糕需要用石磨磨成米浆,做米果则需要去公用的舂房舂米(万合话叫打duei),那一般是要排队的,舂房里活跃着妇人和小孩,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全无祭祀的庄重和严肃。我想地底下的列祖列宗也是乐见其成的,生活虽然贫苦,一年也难得吃上几次肉,但日子总还有希望,笑声自是祭祀先人最好的供品。

烧纸仪式一般是下午,各家各户的家长带着家里的男丁,抱稻草的抱稻草,提包的提包,贡品由当家人拎着,来到家祠前的空地上。这时候父亲的脸是板着的,凛然生威,兄弟俩跟在后面,便大气而不敢出,知道今天若是造次嬉皮笑脸并无好果子吃:轻则被瞪,重则挨揍。父亲把稻草铺好,把包架好,然后焚香斟酒鸣炮,举起供品三鞠躬。七月十五正是秋老虎肆虐之时,下午三点更是热得没有一丝风,这些程序下来,每个人都是汗流浃背。父亲全程板着脸,一丝不苟地点火,用棍子拨火,我们两兄弟被吩咐从烧包处点引路钱,一直引到老屋,父亲说今晚祖宗会循着引路钱来捡钱,也会循着引路钱来家里视察一番。也不敢问父亲是否见过祖先回家,倒是听别人说晚上头顶铁锅出去就可以看见各家各户的家鬼在忙碌地捡纸钱,不过我终究不敢顶铁锅出去看鬼,何况父母也严禁我们七月十五晚上出门,他们说家鬼会保佑自家人,但鬼世界里也有恶鬼,和人间有恶人是一样的。

后来我是知道的,鬼并不会害人(因为我并未见过鬼),只有人会害人,或者有心,或者无意。然则我们为什么要去做烧纸这样从科学上看并无意义的事情?我26岁结婚,27岁分家独立门户,每年的七月十五都要回老家烧纸,雷打不动。父亲也渐渐老了,这种祭祀的大事他不再参加,全部交付与我。少年时代的耳濡目染,让我在做这件事时轻车熟路,有时站在烧纸的地方,看着熊熊大火从纸钱里窜出,我也茫然。因为意义世界比现实世界其实更重要,很多现实中我们愿意去做的事一定是我们赋予了它意义,否则我们并不愿做。

父亲的晚年患上了严重的酒精依赖症,这个曾经的少年英雄变得萎靡不振。他不再有余威,看见我也低眉顺眼,我知道他是心有愧疚的。或许正因为我能意识到这点,所以我更要在七月十五出现在老家,他老了,又因病而一无所用,但他有儿子啊,我们兄妹三人就是他生命的延续,我们就是他一生最宝贵的财富。

后来我理解了父亲每年中元节的严肃,也理解他对我们讲述的关于高祖、曾祖和祖父的故事。他或许不懂得其中深意,只是按照老祖宗的成规在告诉我们:我们来源于哪里,有一天我们会明白自己将归于何处。

而只有我们明白我们的来路,知道我们的归处,才会在心中凛然而生敬畏。每个人只是家族接力赛中的一棒,接好上一代交给我们的棒子,努力奔跑,把棒子好好地交给下一代。这便是我们的一生。

父亲于201837日驾鹤西去,享年69。在没有了父亲之后,我明白了七月十五的烧纸其实不是烧给逝去的家人,它是烧给我们自己和自己的后人看的。这不是一场无聊的游戏,而是一个庄严的仪式,这个仪式告诉活着的人:要感恩于祖辈的辛勤付出,勉励自己不做不肖子孙,教育后代做一个心中有根的人。

七月十五就要到了,曾经教我烧纸的人已经故去,接力棒到了我的手里,我希望自己能把这根接力棒好好地交付给儿女。

老爸,我愿意相信你也在盼着七月十五这天,不仅仅是我烧给您的纸钱,您更希望看到的是心中充满希望的您的儿孙。

“今逢中元之期,是日处办冥钱,封成一包,焚化奉上。”儿子永远记得这句话。愿您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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