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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城老街

 苏迷 2022-03-16
《姑苏晚报》2022年03月07日 B05版

  冯雁军

  一

  正午时分阳光和煦,老街的青石板被照得扎眼,巷口山墙上钉着蓝底白字的搪瓷铭牌“湘城南街1”,号码的旁边是与字体大小一样的二维码。我好奇地用手机一扫,跳出来派出所民警的姓名和联系电话。

  曾经辉煌的老店门板未卸,靠门槛的煤炉正在生火,围在木箱里的煤炉上放着烧水的水壶,壶嘴里溢出袅袅热气。小白狗昂然朝我走来,发现我对着它拍照,愣了一下,回头跑开。

  对面的小饭店里空无一人,卸下的门板有的搁在窗台上,有的倚在墙边。门板四周的尖角被岁月磨成了浅黄的钝圆。三叶大吊扇静静地悬在屋顶,掩饰不住的青色包浆见证了它当年引领时尚的铅华。窗台上放着充电器,屋里引出的导线正给小电动车充电,车身虽已掉漆,但坐凳却包着白色的防雨塑料袋,车把手上挂着杏黄安全帽,洁净如新的成色说明它的主人从事安全工作并且心思细腻。

  我由巷口拐上济民塘的水泥桥,沿对面河东街往前走。

  根据《苏州府志》和《湘城镇志》的记载,我脚下的这条街是伍子胥当年准备筑阖闾城的砖头砌筑:“湘城古称相城。吴王阖闾元年,吴国相伍子胥奉阖闾之命到湘地'相土尝水,象天法地’,选址建都城。已将部分城砖运到湘地,后觉察湘地柔隙而罢。'将砖砌河东街道’,始得名相城。”

  伍子胥“相土”或“相地”,后来成了“湘城”,无论这里曾经叫什么,都不影响此刻的我在老街漫步。

  午后的阳光照在河面,倒影反射在西墙,晃闪晃闪。河畔晒着花花绿绿的被单、棉被、衣服。碎石与青砖铺就的小路傍河而行,路面干净得可以席地而坐。从阳澄湖渔作归来的挂桨机船轰鸣着划过水面,激起的波浪拍打着湖滨,弄碎了水面上五彩缤纷的倒影。一会儿,河道与街巷又恢复了平静。老太太反背着双手悠悠散步,穿戴整齐的中年妇女在水埠头清洗拖把,美团外卖小哥风一样从我身边擦过,油黄的梧桐叶影子落在粉白的墙上,像是妙趣横生的水彩。

  再往前,“观桥头”三个大字的铭牌赫然醒目。迟疑间,一阵笑声传来,抬头,原来是两个挂着工号牌的男女青年不知是碰上了什么开心事,满脸笑容,一路小跑。衣着鲜亮的两位老太各自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另一只手合抬着满满的一筐年味,腌好的猪蹄、风鹅,说笑着从我身边走过。见我的镜头对着她们,一个笑眯眯地说:“拍格拍格。”

  巷子的尽头豁然开朗,左手的墙根立着“湘城粮仓”石碑,右手是古老的观桥,跨河而立。

  粮仓建于1976年,三个并排而立,据说每个一次性可存放粮食10余万公斤。黛色小瓦配以圆形墙体,风格别致,被老街人亲切地称为“蒙古包”。

  南北走向的单孔观桥建于宋咸淳二年(1266),因桥堍有灵应观,时称“通仙桥”,元天佑年间改名“观桥”。这座由青石、花岗石、武康石混砌而成的古桥,与周围的老街、粮仓、灵应观连为一体。观桥与水中的倒影共同构成了通透的圆,坐在桥顶石栏上看手机的男孩,如一尊优美的雕塑。

  走过观桥,沿南岸往西数十米,是长虹卧波般的单孔独跨桥,过去叫“新桥”。我在桥上伫立良久,东西和南北走向的两条河道在此汇流南下进入阳澄湖,汇合处水面开阔,河面如镜,沿岸建筑一览无余。有新中国成立前的连排老屋,灰墙黛瓦。有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红砖建筑,一抹明亮。最后面是新建的二三层小楼,左右连绵,白墙黛瓦之间过渡的色彩是成排的琉璃,还有高过人头的排窗。家家户户,沿河一字排去,缘水而筑,巧夺天工。再往后的背景里,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摩天住宅,它们共同绘成了一幅通古达今、城乡交融的地域风情画卷。

  二

  我从南街的桥头进入老街。几个穿花棉袄的打工女孩围着盛有青鱼、黑鱼的大水盆,跟卖鱼的半真半假地讨价还价。一旁的老人在收拾晒在架上的衣物,神态安

  然。斑驳的井台上整齐地摆放着刚刚用过的物件,塑料水桶、痰盂、搓衣板、拖把、扫帚。凿在井圈外的“井”字依稀可辨,井壁的青苔小草油绿闪亮,井底似面镜子,照着我拍照的光头。井边靠墙的尺许空地成畦,粉嫩的青菜生机盎然。

  老街两侧的门店大多上了门板,带有铁栅的还上了锁,窄仄的老街停着三三两两的小三轮、电动车和小轿车。我转到一家店铺的后面,浮水搭着宽大的木板平台,绳子上晒着几件衣服,挂着七八块腊肉。

  再朝前,是“苏州人和园食品厂”。斜对面的屋子里,有三桌人在打麻将,看客把牌桌围得严严实实,不时有快活的喧闹声从里面漫散出来。

  南街48号人家的铁栅紧闭,门头挂着一束枯萎的艾草、菖蒲,扎把的红丝带早就泛白,传递出主人对传统的景仰与膜拜。隔壁,有几个工人在忙碌,我以为是搬家,一打听,是弹棉花店改造,这家弹棉花店在这里经营了三代,看来新近的生意有了起色。

  湘城公社的高大门楼坐西朝东,门头上嵌着两个立体的褪色红五星,曾经的庄严、肃穆与辉煌依然可见。

  独占街头与巷尾地利的是网红的老街理发店,枕水而居的一幢平房最北一间,正对古桥,门头上白底红字的店招格外抢眼,店招下挂着硕大的搪瓷壁灯罩。十几平方米的店里摆满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铝水壶、水缸、铅皮桶、毛竹扁担、绑在竹竿上的鸡毛掸,它们与时尚的沐浴露、色拉油、摩丝、电剪、电饭煲等混杂在一起,各尽其用。三张带有转盘底座的理发椅占据了一半空间,表面油漆早已被岁月磨光,只剩依稀可辨的旧痕。店主金师傅是从供销社退休的老人,70多岁的他套着护袖,下着牛仔裤,身板硬朗,十分健谈。我连续几次来老街,都在他这里小憩闲聊,成了熟人。他见我好奇,带着几分自豪,指着铸铁的脚踏板:“这是'新生理发椅铁工厂’的产品,上海制造呢。”在物资严重短缺的年代,它代表了业界的最高水准。我问他守着这清淡的生意为啥不改行?他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年轻时喜欢理发,被供销社录用,现在来的全是老主顾。

  天色渐晚,金师傅开始吃晚饭,新潮的华为手机摆在桌上,一瓶老白酒一半倒在小茶杯里,就着香肠、皮蛋、几块腊肉。我起身把靠墙的酒瓶一把抓了过来,凑着瓶口闻了闻:“多少钱?”他头也不抬,咪一口,抹了下嘴,然后才笑眯眯地说:“五块一瓶,三两。”此刻,我多么希望他能邀我喝一杯,可又不好意思,咽了口唾沫,装着无所谓。电饭锅里煲着汤,热气氤氲。看着他吃喝得有滋有味的样子,那种满足感、幸福感,真让我羡慕忌妒。

  守着街口与桥堍的小店,岁月平凡,经营的生意清淡无味。风华正茂时,金师傅的日子曾盛极一时。世间繁华,总有薄暮,也许,他早已习惯于这种平凡简单而又极致的守望。远近知名,初心不改。

  三

  在湘城老街,坚守并满足于寻常的人,不只是理发的金师傅,单是这条三百多米长的老街,就有我叫不出名的弹棉花胎的、卖小五金的、卖面食和小吃的、配眼镜的和两家寿衣店。或许,这里有某些源自骨子里的人文渊源。比如,大名鼎鼎的沈周、姚广孝。

  一生与画结缘的沈周,除了居家读书,吟诗作画,就是优游林泉,追求精神上的自由,从未应科举征聘,始终在湘城过着田园隐居生活。他在绘画中“融南入北”,将诗书画进一步结合,开启明代的吴门画派。老街上,有他路过时驻足的脚印,有老友在此相聚时的快乐。他平常邀友泛舟阳澄湖,或过湖去东南方向的唯亭镇拜会亲友,这条老街都是往返的必经之地。沈周死后,他的墓葬就在老街西北约两公里的沈园。

  湘城的另一位名人姚广孝,其家族世代行医。至正八年(1348),年仅十四岁的姚广孝从湘城剃度出家。洪武十五年(1382),他被明太祖挑选任庆寿寺住持,成为朱棣的谋士,是“靖难之役”的主要策划者之一。成祖继位后,姚广孝加太子少师,被称为“黑衣宰相”。负责迁都事宜时,他一手规划了今日之老北京城的格局。功成之后,他不图名利,终其一生。

  这就是湘城老街,质朴、宁静,远离奢侈与浮华,延续千年文脉的同时,也接纳各种时尚与新潮。它不长,很快就能从这头走到那头。老街很旧,保持着原汁原味。老街很静谧,静静地等着与你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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