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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翻车指南 - 画像·秋瑾

 不求甚解2017 2022-03-18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这篇也是《大清翻车指南》的一部分,而且本来是准备三八妇女节发的。

我这个系列,主要是想让大家打开上帝视角,感受一下三千年未见的大变革。就跟拍电影似的,远、中、近三个场景都要顾及到。

讲统治的基础,上千年的农民起义历史,近代全球格局的变迁,是远景,算是见天地;讲民间的会党,讲革命之方法论,谈群体在时代变革中的演变和努力,自然是中景,算是见众生;

那最后剩下的,就是看一个一个具体的人,在历史的那一瞬间,如何被定格,如何做出抉择,如何影响别人,便是所谓见自己。

而秋瑾这个,可以说是时代变革中的一个注脚。既是时代的骄傲,也是时代的悲剧,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在那个年代,看到这样一位女性,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之前从来没写过这种半小说半历史的玩意儿,读者老爷要是觉得受不了,跟我说一声啊。

曾宝荪(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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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秋姐姐时,才9岁。之前,我从没想过姑娘家也能那样。

那是春天,草长莺飞,绍兴街上有股淡淡的黄酒香味,娘亲带我去秋家做客。进了门,刘伯说大小姐从萧山回来,秋家老爷和夫人出城去接,很快就回来了,让我们先等等。

我在堂前玩了一会儿,听到宅子外边有咯瞪咯瞪的马蹄声,跑去推门一看,正瞧见秋姐姐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她瘦瘦高高,穿着布衫,乌黑的头发上斜斜的叉了个簪子。许是骑马的缘故,额头上微微冒了汗,脸上有些红晕,衬着亮亮的眼睛,好看极了。见我开了门,一点没有吃惊的样子,倒是微微一笑。

不知怎么的,我脸一下子红了。

刘伯跑出来牵了马,通报说是湘潭曾夫人带着闺女来坐坐,问道:“没见着老爷和夫人吗?”

小姑笑笑,说“他们在后头,我嫌慢,先回来了”。

说毕,上来便牵了我的手,道:“早就听说曾家的姑娘个个不是凡人,今日见到,果然了不得。”

我听得心头一喜,手上更是暖暖的,不自觉跟着走入前厅。娘亲迎了上来,刚照面,愣了一下。我顺着她眼光,才看到姐姐腰间挂了把短剑。她笑道:“姨母,我在萧山习了两年剑,随身带惯了,失礼。”

娘亲忙笑道:“不碍事,不碍事。”便一起坐下,聊了一会儿天。我在旁撑着头,听她们讲着萧山习武练字的趣事儿。说到兴处,姐姐便拿出文稿诗章给到娘亲,说是请转交给父亲(曾重伯)指点指点,听得母亲连连点头(注2)。

不多会儿,官家回来,笑着留了饭,之后娘亲作别回家。路上念叨着:“难怪秋家女儿名气这么大,也真是有些道理。还好是王家开的这个口,倒也的确配的上。”之后,我便常常有机会到秋家走动。

一年后,父亲帮子芳(就是王廷钧,注3)哥哥做媒,上门提了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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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父亲写诗的名气已经很大了,但说起秋姐姐来,仍赞不绝口,常称道:“诗词章句倒是小节,难得的是这股子精气神,不让须眉啊。王家可是娶到宝了。”

再过一年,子芳哥哥大婚,全城轰动,王家怕是把半个湘潭的人都请来了。秋姐姐是新娘子,没法出面,大伯就在席间念起她的诗。宾客们满堂叫好,子芳哥哥一家高兴的脸泛红光。

我心里想,子芳哥哥岳麓书院读的书,家世好、长的秀气、性子又温和,也真只有他才配得上秋姐姐了。

之后我回湘潭,也常去做客,听她给我讲解些词句。有时候,姐姐会吩咐些什么,子芳哥哥总是笑眯眯的答应。我想,琴瑟和鸣就是这个样子吧。

再之后,他们去了京城,我们见面就少了。

娘亲后来跟我爹说:世道不一样了,曾家以前都是男人在外头办事做官,往后,女孩子家也出去做事的。现在就多出去走动、多读书,总是没错的。

我知道,她也一样,喜欢姑娘能活成秋姐姐那个样子。

注:

1.     第一人称的曾宝荪是曾家的曾孙女,秋瑾成亲的时候才3岁,这是小说,年龄改大了一点点,也不应该叫秋瑾小姑。她父亲就是曾重伯,著名诗人,曾宝荪后来成了教育家;

2.     秋瑾小时候并没受到太多封建压迫,秋家世代为官,父亲颇为开明,自己更是自小聪慧,熟读诗书,文采闻于乡里。秋瑾夫家王家,是湘潭大富,和曾国藩曾家世代交好。所以,王家提亲,是请曾国藩长孙曾重伯做媒人的,郎才女貌,一时无二;

3.秋瑾丈夫王廷钧,字子芳,为人温和,捐钱做了个京官。他常为秋瑾才华骄傲,对妻子颇为顺从。

服部繁子(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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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王夫人秋瑾,是在欧阳夫人府上。那时我随主人来京师已有半年,因为筹措女校的缘故,认识了不少妇女。我们定期在欧阳夫人家举办茶话会,教授些日本女子学校的书,也会聊些孔子的话题(注2)。

—日,欧阳女士问我是否肯见她的—位亲友,王夫人秋瑾。我自然是同意的。但人来之后,却让我有些吃惊。

她穿着怪异,身上是一件略大的蓝色西装,肥大的裤管塞在皮靴中,手中握着一根细细的手杖,乍一看,不知是男是女。

但细细端详,王夫人身材修长,高鼻薄唇,是位南方样貌的美人。尤其她的眼睛,蛾眉淡扫、眸若点漆,身上自然而然有股子英气。

刚坐下,她便问道:“听闻老师是孔子的信徒?”我点头称是,她便大声说:“那夫人便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的信徒喽”。欧阳夫人在一旁,顿时面有难堪之意。

我便回答:“孔子确实说过此话,但'女子'在春秋另有一番解释,并非夫子本意;不过,无论本意是否如此,此话也已经成了一句格言。但是,中国女子有勇气而好学,定能增加修养,提高学识,受人尊敬。我辈女子,更应相怜相爱,共同进步。”

她听罢,一声不吭,在我身边坐下。从此,我们便时常见面。

欧阳夫人告诉我,秋瑾的先生是个京官,爱她极深,甚少违逆妻子。所以秋瑾来去自由,甚至独去戏院看戏。

我觉得王夫人性子刚烈,偶有故作惊人的言行,但她样貌出众、心地纯良、意志坚定,我见她愈多,便愈是喜欢。只是她眉目间总有些不满之意。

一日,我说:“秋瑾,你这名字让我想到了白乐天(白居易)的《秋槿》。'中庭有槿花,荣落同一晨。秋开已寂寞,夕陨何纷纷。'”

她说:'我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只是我不喜欢。槿花易老,美人终会迟暮。我要成为强者。所以将它改成了'瑾'字。”

我看着她,心想:以你的资质,倒也不愧了“瑾瑜,美玉也”的这个瑾字。便笑道:“他们说子芳先生待你如崇拜女王一般,你不会是那个迟暮美人的。”

秋瑾却怒道:“我倒是希望丈夫能更强暴一些,强暴而压迫我,因为如果这样的话,我就能以更加坚强的决心对抗男子。”

顿了一顿,又说道:“夫人,你带我去东京游学吧,我要看看日本是如何自强救国的,我要做成那些男子也不能干的事!”

这请求令我颇为踌躇,我知秋瑾原是要去美国游学,他丈夫也颇为赞同。但日本却是个是非之地。听主人说,清国的留日学生,日夜聚集谈论革命,竟如传染病一般。以秋瑾的刚强性子,去了只怕无法置身事外。

我既然心中有此疑虑,只得先含糊应对一番。

隔日,秋瑾丈夫造访。王先生样貌清秀,面相温和,只是眉宇间有些愁容。我以为他是来请我劝阻夫人的,想不到他却说:“夫人,请求您带我太太去日本吧。”

我很意外,说:“王夫人不是之前说要去美国吗?我亦觉得美国很适合她。”

他说:“但是,夫人,我妻现在极热切地想到日本去,她说日本有救国之道。如果夫人一定不肯带她去,我妻将不知如何痛苦了,请你带她去吧。我们尽管有两个孩子,但她若能得偿所愿,心中亦会更安宁一些。”(注3)

我心中仍然踌躇,但也难以拒绝。只好说:“去日本也未尝不可,只是不能和那些革命分子混迹一起,那便是害了她。

王先生似乎松了一口气,说到:“不会的,她喜爱这双孩子胜过自己性命,断不至于做连累他们的事。”

于是,6月,秋瑾便同我一起离开京师,前往东京。临行时,王先生反复叮嘱,她也牵着孩子的手,眼中含泪。此时,她不再是位奇装女子,却是一位妻子、一位母亲。

分别良久,再转身,还能看到王先生翘首而望,他牵着一双孩子,发辫在空中凌乱,让人心中一阵抑郁。

但等到了海上,碧波千里,海风拂面,秋瑾终于慢慢开朗起来。我见她站在船头的样子,长身玉立、英姿飒爽,眼中满是希望。

我想,有着这样的人物,中国女性自有扬眉吐气的一日,也许,我无意间帮助了中国的岸田俊子(注4)也未可知。

一时间,我自己也充满了希望。

注:

1.     服部繁子是京师大学堂日本教习、东京帝国大学教授服部宇之吉的妻子,夫妻两倾心孔子,是日本这方面的专家,日本人叫自己老公“主人”;

2.     服部繁子在北京时,大力协助推广女子学堂,在京城官妇圈中组织茶话会,因此于秋瑾相识,秋瑾去日本,便是服部繁子代为安排的;

3.     秋瑾殉国后,其生平故事被各方面利用,服部繁子写的关于秋瑾和王子芳的回忆,是研究她重要的一手材料;

4.     岸田俊子是日本最早的女性解决运动倡导者。

陈撷芬(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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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瑾长我八岁,我们在横滨时,相认为姊妹。

光绪二十九年,我十九岁。那年,章叔叔(章太炎、革命前辈)和邹弟弟(邹容,《革命军》作者)因《苏报》案入狱,父亲(陈范、《苏报》主人)也被通缉,全家仓皇逃难日本。一年后,在东京湖南同乡集会上(注2),我见到秋姊姊。

她当时正在台上讲话,我已想不起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她身材修长,皮肤雪白,一望便有亲近之感;只是讲话时柳眉微蹙、杏眼圆睁、时而肃穆、时而慷慨,又让人生敬。

那是10月,东京秋意正浓、枫叶漫天,阳光透过红叶,在她脸上影影绰绰,把高高的发髻染上一层红晕。

他们跟我说,秋姊姊是京师二品诰命夫人,抛家弃子来日本参加革命。我那时正想筹措“共爱会”(注3),便上前请她帮忙。姊姊一口应允,拉着我的手道:“女学不兴,种族不强。你要带着共爱会,解放天下女性!”我们便这样熟识起来。

姊姊极少谈及家事,她性情慷慨,革命党人但有所相求,总是倾囊以助,公爱会亦常受她资助。每次千金散尽,便请家中帮忙,如此数次。

一日,听她恨恨道“子芳吝啬如此,占我钱财,真是禽兽不如。”我方才知道,子芳便是她做京官的丈夫。

父亲听我说起,默然不语,少顷叹道:“革命便似个无底洞,王家再有钱,怎经得起这种折腾;她在湘潭尚有一双儿女,万一株连蔓引,如何是好。只是夫人心高气傲,王先生想用这个法子逼她回去,怕是没有用的。”

我当时虽已矢志革命,自许生死置之度外,但心知父亲因《苏报》几近家破人亡,也不免心中悲凉,对姊夫亦有些同情。

两年后,邹容弟弟庾死狱中,我愈是恨满清入骨。秋姊姊知我决意参加革命,便介绍我加入了横滨天地会。

那日深夜,我被带至健华(就是冯自由,革命元老,注4)家中。屋内昏暗,只见堂前供着“洪”字牌位,两侧各烧了支惨白的蜡烛。牌位前,横挂了一幅白布,上面用朱笔写了“反清复明”四个大字。

蜡烛影影绰绰、映得牌位忽明忽暗。看得我背后冷汗直流。

此时,有人大喝道“跪下”,我膝盖一软,便即拜倒,颈背登时架上一柄钢刀,刀身沉重,刀锋嵌入肌肤,冰凉刺骨,我一身冷汗,不自禁浑身颤抖起来。姊姊见此,一声不吭的在我身旁跪下,牵住我手。

她手平稳温润,我这才慢慢平复过来。

此时,健华厉声道:“你忠不忠心?”

我答:“忠心。”

又问:“如果不忠心,怎么办?”

我答:“上山逢虎咬,出外遇强人。”

于是大家刺破手指,喝下血酒,从此天涯沦落,与清廷势不两立。

当日回屋后,我和姊姊对酌至深夜,大醉。

秋姊姊突然说,她年前已经回到湘潭,和夫婿斩断关系,从此不再怕连累孩子和王家了。言及此,已是泪流满面。我想起邹哥哥屈死、父亲入狱、自己有家难回,悲从心来,不由跟着嚎啕大哭起来。(注5)

我们相拥而泣、一夜无眠,从此便以姊妹相称。

次年,'取缔清国留学生”事件爆发,同学于“退学”或是“复课”内讧不休,甚至于棍棒互殴,徒为日人讥笑。秋姊姊认定日本辱我中华太甚,时不我待,应集体退学,归国革命;而我坚持革命不可一蹴而就,学业有成而归,岂非帮助更大。

我们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乃至恶语相加,一怒之下,我摔门而去、不再相见。

延至12月,星台(就是陈天华,注6)见大家争执不休、又为日人报纸羞为“乌合之众”,伤心欲绝,竟蹈海自尽,欲以身唤起团结之精神。追悼会中,克强(就是黄兴)念起《绝命书》,言中规劝大家“取缔规则问题可了则了,切勿固执,力求振作之方。”众人不禁落泪。(注7)

秋姊姊素与星台交厚,登台喝到:“星台以身殉国,我辈当不负其志,岂能贪生怕死,不愿归国?如有人回到祖国,投降满虏,卖友求荣,欺压汉人,吃我一刀。”言毕,一把拔出腰刀,猛插于讲台。

我见此,心中不禁黯然。

再次听到姊姊消息,已是深秋,一日,同乡告我曰,姊姊去意已决,已带领一众同乡,回国革命。我知此别之后,不知何年相见,赶紧奔往码头。

到岸边,却见秋姊姊已立于船舷,她远远见我奔到,挥手大呼。人声鼎沸、汽笛高鸣,我听不清她说什么,只能举手大喊“姊姊、姊姊”。

海风刺骨,扑面有如刀割,姊姊脸庞清瘦,黑发随风舞动。她不再大呼,只是奋力挥手示意,隔海对我微笑。

我泪如雨下。

注:

1.     陈撷芬,到日本时20岁,是中国最早的女主笔,主办《女学报》,她父亲陈范就是《苏报》主人,1903年《苏报》抨击清廷被查抄,章太炎、邹容(《革命军》作者)被捕,陈家倾家荡产,逃亡日本;1905年,邹容病逝于狱中,年仅20;

2.     陈撷芬是湖南衡阳人,秋瑾是湘潭媳妇,所以常去湖南同乡会;

3.     “公爱会”是陈撷芬在日本组建的女性团体,她是会长,秋瑾是招待;

4.     冯自由,字健华,革命元老,出生于日本横滨,创立横滨三合会(也就是天地会),秋瑾、刘道一、陈撷芬都是成员,其中秋瑾是白扇(军师);

5.     秋瑾一度从日本回国,在乡里和夫婿家大吵一场,声明恩断义绝,搞到邻里皆知,现在看来,应该是为了能够避免连累丈夫孩子,同样的操作在谭嗣同、徐锡麟他们身上都发生过。

6.     星台就是陈天华,《猛回头》作者,1905年12月于东京大森海湾蹈海自尽;

7.     当时日本的中国留学生8000多人,一来的确良莠不齐,野鸡大学横行,二来革命思想在留学生中传播很广,清廷颇为忌惮;1905年,明治政府出台“取缔清国留学生”条例,一来限制革命党活动,二来也是管束学生;留日学生因此分为两派,内斗不止,被日本人耻笑;

李协康

我8岁那年,爷爷(注1)自尽了。

我知道,爷爷自尽是因为秋瑾先生的缘故。

爷爷是光绪二十四年中的进士,我从小听他讲书,解释“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空暇时,他也教我念诗,一次,读到:

“驰驱戎马中原梦,破碎山河故国羞。

领海无权悲索莫,磨刀有日快恩仇。”

不禁反复吟哦,对着我感慨:“如今山河破碎,外辱内忧,正是要吾辈奋发图强,重整河山。这诗,好就好在这股精气神,女中豪杰啊。”这首诗,便是山阴人秋瑾先生所作的。

光绪三十三年正月,爷爷升任绍兴府山阴知县。之前在江山(注2)为官时,他捐俸办学、兴修水利,颇有些清名。调任既发,山阴县民得知消息后颇是松了口气。

适逢新年,县城里张灯结彩、黄酒飘香;府上宾客往来、络绎不绝。

我高兴的跑进跑出,追的招福又累又急。爷爷新官上任,自然更是踌躇满志,颇想有一番作为。李家上下一派喜气洋洋。

不想,半年未到,安庆突生变故,说是巡警学堂会办,竟刺杀巡抚恩铭,举兵谋反。过得几日,消息传来,事主徐伯荪(注3)便是山阴县名绅徐凤鸣之子,且传言大通学堂亦有牵连。一时间,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果然,没几日,知府帖子传来,说大通学堂蓄谋造反,要爷爷剋日查抄、一并缉捕会办秋瑾。

之后,爷爷称病在家,却又不停找人商谈。来者个个行色匆匆,迎入后堂后,相谈多时才出来。到得门口,客人往往长揖谢道:“多谢先生成全。”爷爷亦回礼“自当竭尽所能!”

如此数日后,爷爷整装出门,从此一连几日彻夜不归,连父亲都见不得他一面。全家上下绝口不提为何,只是个个愁容日盛。我虽小,却也知道家中出了极大变故,整日和招福在一起,不敢胡闹。

一日清晨,我正在堂前吃早点,忽然听到招福在门外大喊,“老爷回来了”,我急忙奔了出去。晨雾里,爷爷远远走来,他低着头,垂着手,走的极慢。我奔去,叫了声爷爷,他抬头看了我,一声不吭,只是牵了我手回家。

进得门里,父亲伯伯都站在了一旁,看到爷爷这副样子,谁也不敢多问。只有奶奶轻声说:“这都是命里注定,老爷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说完,眼泪便流了下来。爷爷也没答应,转身进了卧房,从此闭门谢客,寻常见不得一面,只是听他日夜唏嘘。

我问父亲为何,父亲却只是叹气;我问招福,招福也支支吾吾,不愿多讲。

直到一天夜里,我看见招福偷偷在墙角烧纸,边烧,边念道:“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你保佑秋瑾大人早早投胎,我家老爷只是监斩,与她无冤无仇,求求你让她放过我家老爷吧。”

我只听得心惊肉跳。

谋反的不都是些江湖汉子吗?为什么女人也会谋反?爷爷既然敬佩先生,却又为何监斩?

翻来覆去间,闭上眼,就仿佛看见有女鬼披头散发向爷爷索命,一夜未眠。

半个月后,绍兴府出了敕令,说爷爷“包庇反贼,不堪再用,即刻罢官”。爷爷不是监斩了反贼吗,怎么又包庇反贼?我实在不懂。闻此噩耗,家里却出奇平静,只是听到大伯和父亲商议,说秋瑾在本地颇有声望,此番遇害,恐怕县里不容,还是尽早回乡去为好。

于是大家埋头收拾衣物、装好藏书,准备及早离去。

那日清晨,我们早早出发。一推开大门,却见到门口早已一片缟素。几个读书人模样的,披着白衣,带着一众人站在门口,我们一时不知所措。

那为首的清瘦汉子,看到我们开门,缓步走来,一下子跪倒爷爷面前,大声道:“多谢申甫先生成全家姐,大恩大德,永志不忘,请受宗章(注4)一拜。”

爷爷嘴里念道:“我又有何恩,我又有何恩……”言未竟,眼眶却已红了。他扶起这汉子,从自己怀里取出一副字,说道:“这是秋瑾先生的遗言,可惜,如何豪杰,我竟不能保全。”

那汉子深深一躬,双手接过,展开,只见那纸上,用朱笔写了“秋风秋雨愁煞人”七个大字,铁画银钩,字如刀削。他双手捧字,跪倒在地,大哭起来。

大门内外,登时哭声一片。

那日,山阴乡民依依不舍,送着我们,直到三十里外方才离去。

路上,我再问父亲,他已不再隐瞒。原来,秋瑾先生事发,爷爷有心包庇,称病百般拖延,好让大通学堂师生及早离去。哪知秋瑾先生不肯贪生,只愿以身殉国,唤醒革命,终于还是被捕。

狱中,爷爷相待先生以礼,又上下奔走,竭力开脱。只可惜绍兴知府一意孤行,非要致她于死地,爷爷终于还是回天无力。

那个汉子,就是秋瑾先生的胞弟,他虽为朝廷通缉,但感念爷爷恩德,还是涉险来送爷爷。言到此处,不由摇头叹息。

我问父亲:他为何要说感谢爷爷成全?

父亲沉默半晌,说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秋先生是当世豪杰,不愿偷生于乱世。你爷爷虽不能救她性命,但先生又岂是在乎这条性命的人。她这一死,虽弃尸荒野,但朝野震动、天下缟素,正是成全她舍生取义的志向啊。”

我听得似懂非懂,脑中来来回回只有“成全”二字。

光绪三十三年,九月廿三,爷爷悬梁自尽。我哭的天昏地暗,早已想不起那几个月如何度过,只记得灵堂前吊唁不绝,鸣冤的帖子铺天盖地。

再过得几年,民国成立,我也长大了。孙先生题字,说要建一座女侠祠纪念先烈。秋瑾先生胞弟宗章,就是那位清瘦汉子,来请爷爷的神位,说想要和秋先生的神位放在一起。父亲自然应允。

摆进祠堂的那天,我也去了。那日,是一位吴姓女士(注5)主持,她轻声述说秋瑾先生生平,动情处,泪流满面,很多人一身缟素、站在堂前,跟着默默流泪。就像五年前的清晨一样。

那时,我忽然明白了,秋先生就义,只为天下苍生,是成全;爷爷舍生殉义,也是为了成全。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最终,豪侠在世,只不过“成全”二字而已。

大清亡了,民国来了,许是这些人,成全了自己,成全了天下。

注:

1.     李钟岳是山东人,中了举人后,先在浙江江山为官,后来调任绍兴府山阴。1907年,徐锡麟发动安庆起义,失败被杀,秋瑾也被牵连,绍兴知府贵福要李钟岳扑灭大通学堂,缉捕秋瑾。李钟岳尽量拖延时间,让大通学堂师生逃脱;但是秋瑾愿做为革命牺牲的第一位女性,不愿偷生,终于被捕。


之后,清廷抄家,李钟岳又故意避开秋瑾闺楼,没有搜出江浙革命党和秋瑾的来往信件。


可惜,即便各种开脱,秋瑾最终仍被问斩,她的死,激发了全国上下的一片声讨。几个月后,李钟岳悬梁自尽,义殉秋瑾,4年后,大清亡。


这篇第一人称的李协康,就是李钟岳的孙子。

2.     江山,是浙江的一个县城,李钟岳在那里兴建了“江山中学”,迄今仍是本地最好的中学;

3.     徐伯荪就是徐锡麟;

4.     秋宗章是秋瑾胞弟,秋瑾死后被朝廷通缉;

5.     吴姓女士,是秋瑾的挚友吴芝瑛,她的故事我会另外写一章。

又一春

曾宝荪·给王灿芝(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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灿芝,我第一次见到你母亲的时候,才8岁,就跟你第一次见到我的年纪一样。

那时,你母亲已经遇害,邓妈把你从北京接回了湘潭。我还记得你那时候的样子,个子小小,面黄肌瘦,头发乱作一团。子芳哥哥见到这副样子,悲从心来,抱着你大哭。我和你曾伯伯在旁边也忍不住垂泪。

反倒是你自己,咬牙抿嘴,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却终于没有落下。我那时便想,你跟秋姐姐,真像。

再后来,子芳哥哥伤心过度,也跟着姐姐走了。你幼年失怙,跟着祖母,每日习文练字,我便看着你一点点长大。

那时候,你老缠着我问秋姐姐的事儿,可我也不敢多讲,怕你年纪还小,和外人说起徒增事端。有一次,你恨恨的跟我说,“姥姥为何总不愿告诉我娘亲的事,一定是嫌弃我妈造反,连累了她王家!”

我的眼泪便一下子流了下来,抱着你直哭。那天,你知道了秋姐姐惊心动魄的往事,知道了她为了不连累亲人,宁愿和王家脱离骨肉亲情;也知道了你姥姥冒着官府株连的风险,硬是把姐姐的遗体从绍兴迁回湘潭(注2),和子芳哥哥葬在一起。

我们两个虽然差了十几岁,可那天抱在一起,哭的跟姐妹一般。

分别时,我看你的眼神,仿佛一日间大了几岁,心里便知道,你已决心要活成秋姐姐的样子。

过得几年,你不愿在我的艺芳女中(注3)读书,执意要去上海。我当时虽然生气,心中却也知道,你本就是样样有主见的人。果然,再过几年,你独自负笈美国、学航空、学飞行,特立独行,真是应了“小女侠”这个称号。

前些日子看报,报上说你是“中国第一女飞行员”(注4),想起你驾飞机的模样,便忍不住微笑,心想,如果秋姐姐还在世,不知会有多高兴。

我已不再年轻了,这辈子熬走了皇帝,盼来了民国,可民国也没有一天安生。回头看看,家国颠沛,谈得上报国的,也就是这间女校,这几百个学生。

只盼到你不再年轻的时候,做到的事情比我更多一些。

我八岁那年见到母亲,你八岁那年见到我。天道好还,有秋姐姐这样的人,这世道,总归一日一日会变好罢。

注:

1.  王灿芝,就是秋瑾的女儿;

2.  秋瑾死后,官府认定她为反贼,王家压力也不小,而且,根据湖南风俗,客死他乡的是不能迁入祖坟的,但王子芳死后,王家还是找回了秋瑾遗体,和丈夫合葬;现在看来不算什么,但在那时,也算得上有情义了;

3.  艺芳女校是曾宝荪建立的女学,现在叫做长沙市田家炳实验中学,当时在湖南非常著名,王灿芝曾经在里面读了一段时间书,后来自作主张去了上海,抗日战争的时候,艺芳女校挨了十几枚炸弹,

4.  王灿芝后来成了中国第一个女飞行员。

不爽这篇内容的,下一篇回到大清作死了啊,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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