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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 文/杨砡佳  01 她进得家门，军帽、外衣、鞋袜一股脑脱了全数扔在玄关，坐在正厅椅上，脸冲着门，点燃一支烟。 于是他第二天清晨到家的时候也就看到了这样的景象。玄关胡乱扔着一堆衣服，屋里烟雾缭绕，香烟的气味很冲。她似乎已经坐了很久，听到门口的动静，才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看向他。 他皱了皱眉。直觉告诉他事情不对，从事组织工作多年的经验叫他转身就跑，但是他却像是被钉子钉在了原地一般挪不开脚步，身形看上去甚至有些僵硬。 终于，他弯腰抱起了那些衣服，顺手关上了门，勉力扯出一个笑容，尽量自然地朝她问话：“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去睡？”一边走上前去，看着她扔了一堆的烟头，继续问道，“怎么又开始抽烟了？不是说好了要戒烟的么？” 从他进门到捡衣服再到走到自己身边，她的目光始终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他则心虚地不敢对视，抱着衣服的手紧了紧，又笑笑说：“我先去把衣服泡上，等会儿给你洗了。你想吃什么饭？我给你做。” 02 她没有说话，呼吸很平静，他也很有默契似的没有走开。她吸了一大口烟，将烟头扔到烟灰缸里。他狠狠皱着眉，盯着她的衣领看，从俯视到平视。 她的眼神凌厉如刀锋，于是他别了别脸，却在下一刻怔忡当场。 她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到底是不是……” 她顿了顿，终究没有直说，而对方僵硬的身体和瞬间消失了血色的脸却已经做出了完美的答案。 她一霎那心疼得无法呼吸，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希冀他能给自己一点回应，说什么都好。心念电转之间，她忽而想起了那一年，他曾在寒冷秋夜等了自己很久，只为说上几句话，然后匆匆分别。她忽而想起了那一年，自己军装都没来得及脱下满身是血地回家时他大惊失色的模样。她忽而想起了那一年，他给自己写过一封信，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便条，寥寥数语，道不尽思念。 可那又怎么样呢？她的战友又何尝没有和心爱之人花前月下的三寸光阴，如今却是因为他的不懈努力阴阳两隔了。 03 她回过神来，他噙着泪，终于看向她，轻声道，“对不起。” 短短三字，粉碎了她所有的希望，撕开了他辛苦编织许久的梦幻的网。一场多么美好的爱情美梦，所有人都会愿意沉醉其中，永生不醒。他是个凡人，自然不能免俗。她身在局中，更是难以抉择。 她定定心神，早已红了眼睛，却还硬撑着给他讲述，这一个被人一刀劈死的军官在行军前一天夜里还在跟自己畅谈心事，那一个给子弹击中胸膛的士兵曾经带着腼腆的微笑跟自己说起家里年轻娇美的未婚妻。当然，还有她死不瞑目的副官，被人削去的半条手臂最终也没能找到。 他忍了又忍，泪还是掉了下来。他挣扎了几年，痛苦了几年，无助了几年，现在她似乎也是同样的挣扎、痛苦、无助了。 他不舍得让她像自己一样难过。 04 她终于停止了讲述，狠了狠心，问他道：“他们因为你，全都死了……你欠这些人的，要怎么还？” “你还不起，我也还不起，要怎么办？” 他噙着泪看她，嘴唇微微颤抖着，几次欲言又止。她重重叹一口气，转过身去重新点燃了一支烟。 接连抽了好几支烟以后，她开口说着自己都意料不到的话，“我明白告诉你，我爱你。以前爱你，现在爱你，以后也会继续爱你……”顿了顿，终于又转过头去看他，道，“但是我们下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我会不会杀了你。” 他半是不解半是愕然地看着她。她朝他苦笑道，“你走罢，我给你一天的时间，走得越远越好……别被他们抓了。” 他心神巨震，不由得剧烈地喘息着，眼泪挂在睫毛上，盈盈欲坠。他实在不想在她面前落泪，便别过脸去，不料下一刻却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将他搂在怀里，一如往昔他一次次地将她搂进怀里一样。十数年的相知相恋，他的心意她怎么会不懂。 05 于是他的泪砸在她的肩膀上。他抬手环住她的背，在她怀里泣不成声。几年来的痛苦挣扎在这一刻尽数烟消云散了。心里一根崩得极紧的弦铮然断开，他几乎浑身一软，就要倒在她怀里。 好在她将他牢牢地抱着，想倒也倒不下去。她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安慰他，在他耳边低声道，“我爱你……” 甫一开口，便已落下泪来了。这一刻她才终于懂了，以前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说着的这三个字重于千钧。每一次说都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于是他不知疲倦地一遍遍重复着，似乎就是为了在这一刻让自己不要后悔。 于是她也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我爱你。” 天将破晓，阳光一寸寸地透过窗户，映在他眼底，而他也安静地回视。在那天一如既往灿烂温暖、充满希望的阳光下，他知道他要和自己幻想过千万遍的与她携手共度的人生永别了。 06 后来钢琴师还是遍体鳞伤地死在了刑架上。曾经弹过无数支曲子、发过无数次电报的手指因为对组织的绝对忠诚而红肿不堪，指甲支离破碎，血珠渗出来，挂在指尖，再一滴滴地掉落。 她似乎是从天地的尽头来的，披着一身麻布，恸哭着走向自己的爱人。他们曾经约定了，她若是死了，他便要为她披麻戴孝，守灵哭丧。如今誓约仍在，却是换了她来赴约了。 她的手抚摸在他的脸颊上，尸体早已丧失了往日的温暖，她却还是细致地为他擦去脸上的血痕，与他额头相抵，轻声呢喃着什么。须得有人在近处仔细听去，才会知道她一声声说着“我们回家”。 他就是在他们的家里感受了新中国第一天破晓阳光的温暖，却不知于她而言，与他携手共度的充满阳光的一生已告结束了，剩下的唯有独自支撑的漫漫长夜，和十几年的温暖回忆。 07 那是除却立场，除却信仰，除却世事之外，她唯一的光。  木下客推荐作品 杨砡佳 破晓 杨砡佳 现就读于天津外国语大学 木下客公众号 原创作品非关娱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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