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虎妞在夜里十二点，带着个死孩子，断了气。”老舍的《骆驼祥子》里，虎妞之死，让我明白了钱钟书一句话：“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祥子无疑是个老实人，他吃苦耐劳、耿直善良，他不抽烟、不喝酒，更不近女色。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靠自己强壮的身板，好好拉车，存上钱买一辆属于自己的人力车，再娶个同样勤俭持家的农村女孩，清清白白、踏踏实实地过一生。都说“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祥子勒紧裤腰带苦干三年，终于攒够100块，买上第一辆车，结果出车时被强行抓了壮丁、抢了车。卖了逃兵们的骆驼几经周折逃回北平，又省吃俭用给人拉包月，好不容易存了30多块，却受了主家曹先生的“牵连”，被贪婪奸诈的孙侦探，连恐吓带敲诈地洗劫一空。“车”，就是农村底层青年祥子最高的人生理想，两度梦想破灭，让意气风发的祥子陷入极度的悲观、痛苦之中。为了实现自己买车的目标，祥子被动地接受了与虎妞的婚姻。虎妞是“人和车厂”老板刘四爷的独女，性格强悍，泼辣能干，是刘四爷离不开的得力帮手。 对于穷困潦倒、连“家徒四壁”的“家”都没有的祥子来说，接下虎妞抛过来的爱情橄榄枝，无疑是有利无弊的。然而祥子恨透了虎妞，强势的性格并非主要原因，关键虎妞是个三十七八岁的老姑娘，还丑得骇人。“是姑娘，也是娘们；像女的，又像男的；像人，又像什么凶恶的走兽！” 祥子买车的理想两次破灭，他不恨抢他车的大兵们，不恨夺他钱的侦探，不痛斥命运的不公、现实的残酷，他咬牙切齿地仇恨虎妞，恨这个为他租房、煮饭、买车的女人。 虎妞是带着500块私房钱，与父亲反目决裂后嫁给祥子的。她安置住处、请轿子、制嫁衣，给祥子15块买新衣，一切事无巨细全权安排。婚后第二天，祥子提出买辆人力车的要求被虎妞一口拒绝，祥子在这一刻的“恶毒”，超越了我们对老实人的想象：“自己的车，自己的钱，无缘无故地丢掉，而今被压在老婆的几块钱底下，吃饭都得顺脊梁骨下去！他恨不能双手掐住她的脖子，掐！掐！掐！一直到她翻了白眼！把一切都掐死，而后自己抹了脖子。他们不是人，得死！” 祥子想靠自己的能力吃饭，出发点是朴素的。奈何一次次经受现实的毒打，他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只会用最简单的思维模式去怨天尤人、逃避责任，把自身困境归咎于虎妞。 既不想被虎妞“玩弄”，却又没有抗拒诱惑的能力，他的恨意，不过来自于对自身无能的愤怒。虎妞虽然粗俗凶悍，但她对祥子的欣赏和爱意是真的。哪怕意识到可能真的要失去父亲的财产，一辈子只能做车夫的妻子，她也愿意跟着祥子受苦，就像大杂院里那些底层人的妻子一样。“她们的身上只挂着些破布，肚子盛着一碗或半碗粥。她们得工作，得先尽着老的少的吃饱。她们浑身都是病，不到三十岁已脱了头发，可是一时一刻不能闲着，从病中走到死亡；死了，棺材得去向“善人”们募化。”  祥子对于虎妞只有厌恶与恐惧，虽然拉着虎妞买的车，住着她的房，吃着她做的丰盛的饭菜，但他觉得自己失去了男人的体面和尊严。在这段“强扭”的婚姻里，祥子感受到的是屈辱的排斥。阶层决定了认知。祥子与虎妞的不和，还在于消费观念上。曾经不缺钱的虎妞，养尊处优，意识不到挣钱的艰辛。怀孕后的她好吃懒动，花掉祥子累死累活挣的每个铜子儿，不断地掏空收入，令祥子身心俱疲、苦闷不堪。高龄产妇加上营养过剩，虎妞难产了。三天三夜的生产，耗尽了虎妞的精力。虎妞用自己最后的七八块私房钱，请了神婆来“助阵”，见虎妞性命难保，神婆偷偷溜了，还是邻居小福子提醒去看医生。祥子假装没听见，小福子抹着泪跑去问，说医生上门要十块钱，如果送入医院生，就要二十块。祥子却不拿主意，想着“只好等着该死的就死吧！”从下午1点到夜里12点，“没办法”的祥子就这么看着虎妞在痛苦中死去。老舍说“愚蠢与残忍是这里的一些现象；所以愚蠢，所以残忍，却另有原因”。“穷”和“愚”，是扼在底层人脖颈上的绳索两头，就这么一点点收紧，直至他们咽下最后一口气。讽刺之处在于，舍不得送虎妞去医院生产的祥子，却在虎妞死后卖了最爱的车办丧事。虎妞的死，只有自己看到；而死后的体面，是给别人看的。祥子的“脑中像烧着一把烈火，把泪已烧干，想哭也哭不出。”他的悲痛欲绝，并不是来自于虎妞之死，而是第三次失去了自己的车。虎妞之死，读来如鲠在喉，有一股沉重，吐不出、咽不下，对于祥子的“自私冷血“，虽愤怒却无以苛责。如果我们身处祥子的境地，未必比他做得更高尚。
善良老实人面对生活，也会亮出他狰狞的獠牙。他们麻木不仁，他们无可奈何。贫穷夺走的不仅是物质，还有精神世界，内心的“穷”才最可怕。现实总会一次次试探生而为人底线，面无表情地看着每个人丢弃一些什么，慢慢地，将作为“人”的部分慢慢淡化，以一个难看的姿态——活着。第一次读老舍的《骆驼祥子》，觉得被命运反复愚弄的祥子，着实可怜；再读，感叹盲目下嫁、痛苦死去的虎妞更为可怜；三读，才理解无论是祥子还是虎妞，都是裹挟于旧社会下，为生存与人性所随意揉捏的一群可怜人。-End- 
看古今世事，读书中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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