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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与大雅

 石榴花文艺 2022-03-21


大地与大雅
文/朱鸿

人类的生活发生在大地上,它的历史也起于大地。乌托邦尽管是好的,可惜它既不能落实在大地上,也不能进入历史。当然,人类是先有爱情,再有历史的。

大地上存在着幸福,也涌湍着苦难。历史之味,并非淡味,是因为历史由幸福和苦难交汇而成。尤为重要的是,大地见证了人类为争取正义、尊严和自由所进行的斗争。

人类也会反省和检讨,今天更应该反省和检讨。人类已经聪明得能够凌驾于自然之上了,不过物盛则衰,是否应该彻底意识到自然是人类之母,而且必须以行动善待自然。看看四海的极端高温,看看五洲的特大暴雨,人类是否要谦逊一点了!

凡是探索并表达人类命运的文学作品,都具大雅的质性。大雅以求仁颂德为正声,不过它对揭露和讽喻也予以宽容。无论如何,大雅是禁暴止邪的,推进文明的。

当我如是想的时候,颇不踏实,怕这些思考属于苏东坡所反感的大言滔滔。然而低头细推,它也不无根据和道理。

中国文学的源头,便是正声,或曰大雅。闻一多认为,宋人以前的中国文学史,实际上是诗史。这是对的,而且诗史的源头在周人。读周人的诗,往往会读出一种诚正的力量,一种温暖的气息,一种健朗的风骨。

我要在此展示一些周人的诗,这不仅是论证的必要,实在也是情不自禁,喜欢了。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此诗以岐山一带的芳草之丰,梧桐之茂,凤凰之鸣,反映了周的一种生气。周取代商,而君臣不疑,而礼度将兴。

大风有隧,有空大谷。
维此良人,作为式穀。
维彼不顺,征以中垢。

周厉王好利,芮伯以此诗刺之。凡事皆有原因,所以从善必明,用佞必暗。周厉王不听,遂只能出奔于彘。

民亦劳止,汔可小愒。
惠此中国,俾民忧泄。

此诗为民呼吁,因为吾民辛劳至极。让吾民得以歇息,使他们的愁闷得以抒发,这也有利王畿的治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王师将战,彼此为友,彼此迎敌,遂可以共用其袍。此诗反映了在周天子命令下,秦兵伐戎的英雄气概。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此诗以渚上有鸟而鸣为发端,引起感慨:姑娘如此之美,宜做君子的配偶。原始爱情是淳朴的、坦率的,也是健康的。它也折射了现代爱情的猥琐、怪异和荒诞。

周人的诗,誉为诗教,固然在其有温柔敦厚之功,也在其体会之真,语言之直,不扭捏,不畏缩。正声出于源头,如黄河之水自天上来,虽然逾高山,穿峡谷,浩浩于黄壤之中,其一直保持着大雅的质性,从而累积为中国文学的一种正宗,一种主干,一种传统。

我要趁机指出,在此一一展示周人的诗,并非余不懂引文简用精释之技,不懂抄文公或掉书袋可鄙。我这样做,是在尝试复调散文的写作,就是要凿空现代汉语与古代汉语,以丰富散文作品的信息。这种尝试从1991年发轫,已经进行了三十春秋,效果冷暖自知。我以为,不从古代汉语中汲取营养,是当代作家的一大损失。其营养既有措辞,更有观察途径和思维方式。对此,谁觉悟早,谁受益多。文学作品要取媚于众,向下走;要触摸神思,弥漫神气,产生神采,向上走。

荷马的文学作品谓之史诗,它也是欧洲文学的一个源头。作品叙述希腊联军和特洛伊的十年战争,凡欧洲文学史上一再表现的正义、尊严、自由、个性、英雄及爱情,都在这里有所表现,遂处于源头。凡此也是正声,也具大雅的质性。这当然也是欧洲文学的一种传统,而且深有影响。

文学批评家多用欧洲文艺理论分析中国文学,实际上也可以用中国文艺理论分析欧洲文学。艺术从来都是交流的,文化从来都是交流的。

水到渠成,我不得不要强调,凡是优秀的世界文学,都不失大雅的质性。这也准确地对应了我的所思:文学作品的使命,在于探索并表达人类的命运。

然而文学作品在遨游历史的时候,也会丢掉大雅。或认为大雅藏起来了,也是可以的。总之,有一个阶段,文学的正声便会中止。李白曰:“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如此慨叹,究竟是多少年没有正声了?这也是算得出来的。李白的前辈陈子昂说:“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正声沉默,就是文章之道的败坏。问题是,五百年始于何年,终于何年?苏东坡赞韩愈有言:“文起八代之衰。”显然,自三国至隋,正是八代,近乎四百年,号称五百年。这所谓的八代,文学作品罕有大气,不管是诗还是散文,其风格越来越趋向雕琢、纤弱和颓靡。

这种大雅沦丧的局势,在有唐一代振兴以后,还会沦丧。不仅中国如此,欧洲的中世纪也没有什么杰出的作品。正声会沉默,主要是由社会风气导致的。

艺术,包括文学,是否有金石之音发出,通常取决于社会的昌盛或幽闭。社会蒸蒸日上,大雅遂兴,社会如渊如冰,大雅遂灭。当然,文学多元得过分,乃至杂乱,或文学堕落成了工具,也是都会逼走大雅的。

余从事文学工作几十年,或远或近,或深或浅,同游于当代作家之中,也审视着这个群体。当代作家也是生活在大地上的,基于此,他们不能不适应自己赖以生存的气候和土田。这个群体多是人类命运的探索者和表达者,勇敢且艰难地努力着。遗憾的是,急功近利的考虑也如湿气一般浸润了一些作家的灵魂。

欲获文学奖,并无不妥。然而有的作家羡慕文学奖似乎太甚,或国外的什么奖,或国内的种种奖,梦寐以求了。探索并表达人类命运的文学作品,其必是正声,获任何奖都是光荣的。不过那种图谋获此奖,盘算获彼奖,琢磨并顺从文学诸奖所设立的标准,由于脱离了正声,即使获了奖,光荣也不饱满。文学诸奖,几乎没有纯粹的,唯艺术的。其尽有思想倾向,或渗透着意识形态。试问一声,是否存在无意获奖的呢?再试问一声,是否有为获奖而明里暗里地经营于内外,周旋于上下的呢?欲获文学奖无过,更不是恶,但文学若以获奖为目的却是文学的异化了。大雅不作,如此大雅能作吗?

文学批评家也归于当代作家之中,要他们有正声也不容易。从文学作品出发,不管作家的地位高还是地位低,著名还是未名,付酬还是无酬,只要有闪光,便当为其开路。文学批评,应该以此为天赋的责任。不过这样的文学批评,已经凤毛麟角,它显然也无助于大雅之作。

对人类命运的探索和表达,是从淋漓着家国情怀开始的。作家若规避了茫茫大地,对人类命运的关切,恐会流于空洞。大言滔滔,其病便患于斯。从家国出发,向人类命运升华,情怀才会是浓厚的,有血有肉的,从而气壮山河,境界超拔,卒为大雅。

在中国,早就形成了一个大雅的传统,也代有这样的文学作品。

家国情怀最壮烈最豪迈的一个方面,便是为了她,不惜一切,敢于牺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是荆轲和着高渐离击筑所歌。“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西击胡。”是岑参送朋友赴边塞而吟。“只解杀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是徐锡麟的慷慨之诵。

汉高祖刘邦也是有家国情怀的,其以天子的身份回到其沛,不禁忧乐共生,遂唱起来:“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商之丧,箕子一定有摧胸破肝之痛。过殷墟,他见华丽的宫室已经长了庄稼,难免想到昔日的贵族生活。感慨万千,又恨又悔,遂以诗为哭:“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

作家天生敏感,对离乱的反应也至为强烈。杜甫就是这样,其家国情怀也溢沸在他的诗里。

安禄山的士卒占领长安以后,他也陷于叛军的横暴之中。国残家危,悲惨之至。他不能批评唐玄宗,不过自己的忧患总要倾诉,伤恸总要舒散,并要为明天呼唤吧!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
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
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
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

唐军被叛军打败,杜甫惋叹,不过他还是肯定唐军是义军,并盼他们收复长安。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一千二百六十四年以后,在长安读杜甫此诗,我仍感到他深沉的凄哀。家国相连,士不能不愁,愁得他瞬间白了头。

陆游也有离乱,他也用诗表达了家国情怀,其曰:“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的诗理性,明白,唯缺了杜甫的顿挫感和喷薄感。杜甫的诗是燃烧了自己的,遂能震撼灵魂,历久弥新,是大雅中的大雅,正声中的正声。

资料显示,有一首歌,是舜一边弹着五弦之琴,一边唱着的:“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舜呼吾民,甚为亲切。他愿其民欢乐,愿其民富裕。民为贵是中国文化思想中非常重要的观念,舜所宣示的就是此观念。这首歌也是大雅中的大雅,正声中的正声,也许还是最早的大雅,最早的正声。

对文学应该宽容,允许有多种多样的艺术风格,我欣赏这种态度。考察中国文学史,仅诗史,起码有宫体诗、应制诗、隐逸诗、香奁诗、湖畔派、新月派、象征派、现代派、七月派、九叶派、朦胧诗派和口语诗派,不一而足。小说块头大,骨架大,转换慢一些,不过自近代、现代和当代以来,也有了鸳鸯蝴蝶派、新感觉派、荷花淀派、山药蛋派,尤其有1978年以后的伤痕小说、反思小说、改革小说、寻根小说、先锋小说、新写实主义小说,乃至在身体上和性上做文章的小说,多矣!在逻辑上,任何文学表达都不失人类命运的元素,然而在实践上,唯具家国情怀的文学表达,会径向人类命运,而且能最大程度和最大力度地包举人类命运。杜甫的诗如此,托尔斯泰、马尔克斯、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也如此。王维的诗妙,川端康成的小说也妙,不过他们的作品毕竟少了家国情怀,遂对人类命运的关切,份量不足。

当代作家继承了丰富的中国文学的传统,久有大雅之熏陶,又能接受世界文学的启示,此乃难得的幸运。当代作家也有智慧和勇气斩断种种功利主义的纠缠,并亲密自己的大地,以饱满的家国情怀探索和表达人类的命运。大雅面世,并非无期。愿天保佑你!

二〇二一年八月二十九日,窄门堡
原载《人民文学》2021年增刊


(作者简介:长安朱鸿,散文作家。30余部散文集行世,具代表性的有思想求索类散文集《夹缝中的历史》、文化表现类散文集《长安是中国的心》和心灵倾诉类散文集《吾情若蓝》。作品录用于中学语文教科书和高职语文教科书,见诸语文试卷,入选百余种散文版本。《西部心情》一书进入希望书库,是中国青少年素质发展论坛工作委员会推荐读物、中国青少年读写大赛指定读本;《夹缝中的历史》教辅版一书进入上海著名中学师生推荐书系——“影响我高中时代的一本好书”。获首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届老舍散文奖、首届陕西图书奖和陕西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大型学术著作《中国散文通史》对其置有分论。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陕西省委员会委员,中国民主促进会陕西省委员会副主委,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师范大学长安笔会中心主任、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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