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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民大历史】离开弄堂的日子·第一篇

 飞翔eagi56anp0 2022-03-21
故事类别:市民大历史
故事长度:约10500字
图片数量:9张/1.29MB
标题目录:1.老邻居相约长兴/2.弄堂的“官方语言”与绰号/3.从东瀛里到永庆里/4.阿拉到底算不算药水弄/5.永庆里少年往事/6.前路迷惘 弄堂是家/7.1371、104、159、536074,这些数字从不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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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浙江长兴的大巴上,当年住永庆里的老邻居越聊越热络。曾经在西康路、澳门路上的这条弄堂,是他们很多人出生的地方,也是父辈、祖辈从苏北等地移民上海的第一个落脚点。

这条弄堂甚至都算不上是石库门建筑,只是上世纪初日资工厂给纺织工造的职工宿舍。对于究竟算不算是药水弄的一部分,永庆里人至今存在着“内部争议”。但是对于这次重逢,大家心下都是骄傲:“上海像阿拉这样老邻居碰头,基本上不大有了。”

毕竟,拆迁一别,三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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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庆里老邻居回到当年弄堂所在地——今天的长寿新村拍了一张合影,他们的背后是沪西清真寺。


(左起:龙龙、大宗、小宗、伏林、金根、冯扣、巧银、巧银丈夫老万、德国、红根)

“永庆里老邻居相约安吉”

讲好的集合时间是早上7点。

韩红根把尼康D700塞进双肩包,手上拎着三脚架,疾疾往外赶。集合点在灵石路上的花鸟市场门口,离他住的小区很近。老远就看到一辆大巴已经停在马路对过了。红根变疾走为小跑,也顾不得绕点路走横道线,径直穿过了马路。

只见小学同学戴忠民站在大巴旁边。戴忠民小名“双海”,个子不高,人长得精瘦而结实,今天穿了件皮夹克,正把手臂举过头顶大力向他挥手。红根跟他打了个招呼,继续向车门跑去。站在门口抽烟的两个开玩笑说:“迟到了迟到了,今朝中午侬请客噢!”

车上的人基本上跟红根差不多岁数,如今都是60岁上下的阿姨爷叔了。他一边向过道两边的人点头打招呼,一边往里走,找了个位子坐下来。

不一会儿,发车了。车前的电子钟上显示的是时间是6点55分。今天,是弄堂里老邻居聚会去浙江长兴农家乐的日子。

车厢里三三两两的交谈声此起彼伏。算起来,西康路、澳门路上的永庆里拆迁有三十年了。像这样大规模的聚会是从去年才开始的,之前都是小范围的联络。

大巴驶过岚皋路桥,沿着中山北路向西,开到金沙江路轻轨站旁边停了下来。这是第二个集合点。当年老房拆迁后,有相当一部分人的新房分在甘泉北块和这边附近,所以集合点就定在这两个地方。当然,也不乏有人一大早从莘庄、丰庄、塘桥赶过来的。

轻轨的高架轨道下面,另一拨人早已在等候了。聚会的召集人余德国和张龙龙也在这边上车,这次他们总共组织了四十多个人。据说去年8月第一次大规模聚会去安吉,德国特意买了人家结婚放的一千响鞭炮。发车前噼里啪啦放了一通,颇是引了一些路人围观。他还专门自制了一块红色横幅,请人用毛笔写上两行大字:“永庆里老邻居相约安吉———乔迁30周年纪念活动”。这次去长兴,是第二次大聚会,准备玩上三天两夜。

大巴在这里稍作停留,爷叔们趁机下车抽根烟。两路人马会合,少不了要相互递烟、热络地聊上两句。有些人隔着上街沿的栏杆就开始握手、打招呼,看来是好久没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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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德国(左)当年在弄堂和朋友合影,看得出弹格路路面

弄堂的“官方语言”与绰号

余德国手上捏着本小笔记本,忙着清点人数。一行人陆陆续续上了车。一个谢了顶的爷叔坐到红根前面的空位上。两人笑着互相看了看,红根先开口:“侬是王勇啊?”见对方有点迟疑,他又自报家门:“我是红根啊!”“噢!红根!长远没看到了。”王勇反应过来,两人都很高兴。

“这是啥人啊?”坐在后排的几个人没认出王勇,都在小声问。“王勇!”红根说,“我先开始也认不得,后来伊一笑,还是跟小辰光一样,认出来了。”

“侬现在长得比较老成嘛。”有人跟王勇开玩笑说。“老了老了。”他憨厚地笑笑。

说话间,大巴正式向长兴进发。老邻居之间一番东拉西扯,越聊越热络,车厢里的分贝渐渐升高,盖过了司机播放的流行音乐。先开始,大家用的还是上海话,渐渐地,声音里夹杂了一些苏北话。当年他们居住的弄堂原是一个苏北人聚居的社区。

车行将三个多小时,一行人住进之前预定好的三层农家小楼。

正好是午饭时间,永庆里聚会的这拨人坐了四张桌子。有的一桌人当年是住同一条小弄堂的邻居;有的相互之间沾亲带故,当年因为有亲戚关系都住永庆里,现在一起来参加聚会。

红根这一桌清一色的爷叔,都是小时候的玩伴。他们中午就开始喝起酒来了。罗伏林特意带了一坛女儿红过来,号称是“十年陈”。“人家送给我的时候是五年陈,我又放了五年,这不是十年陈吗?”他说。自从生了肺气肿,他烟酒就比较节制了。但是这次出来玩高兴,香烟已经抽了好几根。

热菜一个个端上来。有人帮着伏林分酒,有人默默地把整只的蹄髈、汤里的土鸡拆解开来。大家配合默契,都是居家好爷叔。

冯扣指指小四子,示意帮他多倒点酒:“他酒量好!”如今的小四子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他护住手里的酒杯,面露难色说:“我一顿最多吃两杯黄酒,再多不来事(不行)了。”“瞎讲!”冯扣揭穿他,“我跟你从小玩到大,喝了那么多趟,从来没看见你醉过!”

伏林也劝小四子多喝点:“你看,这个台子上没人叫你名字'钱咸仪’,都叫你'小四子’,这个就是弄堂里人。就是你到九十岁,也叫你'小四子’,老邻居就是这个样子。”

老邻居碰头,大家还是习惯像当年在弄堂里一样,叫小名或绰号。说起来,弄堂里形形色色的名字还真不少:金根,牙根子,庄狗子,牛丫头,三连子,小龙,小牛,小兔,大公鸡,小力士,大头,小头,娃娃,宝宝……

这些小名、绰号的由来五花八门。小四子上面只有一个哥哥,但他叫“小四子”,因为在大家庭里排行老四。金根的本名叫“朱茂银”,大名里有“银”,小名里有“金”。冯扣的本名叫“杨勇”,并不姓冯。叫“冯扣”是因为隔壁冯家多子多孙,取名“冯扣”有“姓冯的人把他扣牢,健康成长”的意思。

“苏北人起小名欢喜起根啊扣啊,狗啊猫啊,好养。”旁边的爷叔说,“冯扣自己大概也忘记脱了,小辰光他到十几岁还留个小辫子,穿了耳朵洞,用来辟邪的。”

还有一些绰号当初究竟是怎么来的,如今已不可考。有人问:“我一直搞不懂,龙龙的哥哥为啥叫牛丫头啊?”“我也不晓得。”龙龙说。

王勇坐着话不多,大家考他:“我们这一桌人,你都认得啊?”王勇笑笑:“有一半人认得出。”

“刚开始不认得是正常的,但是坐车子三个钟头下来了,应该认得了。”“下趟多出来聚聚,不要闷在家里。我们这个岁数,还好聚多少年啊?”大家说。然后一帮爷叔讨论起头发的问题了:谁的头发“好”,头顶依旧茂盛;谁的头发“不行”,发际线渐渐后移或是开始有白头发了。

饭桌上此刻大家使用的是当年弄堂里的“官方语言”:苏北话。但有趣的是,并不是所有人祖籍都在苏北。“我山东人。阿拉从小苏北人圈子长大的。所以苏北言话都会讲。”龙龙说,“现在屋里厢也好,单位里也好,社会上也好,苏北话基本上不讲。但是到了此地,自然而然地就讲了。”

“我宁波人,而且我小辰光宁波长大的。”伏林说,“阿拉屋里厢讲宁波言话,但是跟弄堂里人都讲苏北言话。”

“讲啥言话,都是跟着环境来的。”龙龙说,“原来阿拉对过,一家门浙江诸暨人。刚刚来的辰光苏北言话听不懂,后来讲得比我还要好。

“跟伊拉讲上海话犯忌的。在弄堂里侬讲上海话,人家讲:啥地方来的人?”龙龙又说。当年在他们居住的区域,生活的大都是苏北移民和移民后代。讲上海话的反而是少数群体。金根说:“讲上海话,阿拉叫'讲蛮子话’。上海本地人待的圈子,阿拉叫'蛮子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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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下大雪,余德国爬上弄堂自家屋顶,远处是当时的常德中学

从“东瀛里”到“永庆里”

酒过三巡,王勇的脸上渐渐有了光彩。他跑过来,拿起一个酒起子,在桌上画出当年弄堂的格局。

“阿拉弄堂叫'永庆里’,在西康路1371弄,里厢有两个支弄,48支弄跟104支弄。阿拉都是104支弄的。”他说,“侬看,阿拉支弄当中一条主弄堂,两边各有八排房子。阿拉小辰光文化大革命,有两年不读书,一帮人天天在弄堂里蹿来蹿去。噶许多年数了,老多人面孔我已经认不出来了。但是一讲原来住啥位置,我就反应出来了。现在回想小辰光大家一道白相,老珍惜呃。”

沿着现在的澳门路向西行,走到与西康路交界的地方有个加油站。红根记得,小时候这个位置是上海机床铸造厂,澳门路到此就告一段落了。而现在绕过加油站,澳门路在稍稍偏北的地方重新起头,一直延伸到常德路。新延伸的这一段就是当年的西康路1371弄。过去,从西康路上拐进这个门牌,里面有好几个弄堂。这些民宅和工厂混杂在一起。永庆里在走到底、靠近常德路的那一头,弄堂里面有个肥皂粉厂。而正对着弄堂口的是一家织布厂,名叫“色织一厂”。

如今,矮平房都被高楼所替代了。挂着木质门头,上面写着“永庆里”三个字的弄堂口,现在是长寿新村的大门口。对面的色织一厂也变成了美发沙龙、自助烤肉。只有学校和清真寺还在原位。当然,当年他们就读的常德中学旧址,现在已是一所职业学校的校舍了。

“弄堂里年纪大的都晓得,阿拉老早实际上叫'东瀛里’,后来再改叫'永庆里’的。”伏林说,“阿拉住的弄堂,最早是日本人给纺织厂工人造的宿舍,是'沪西内外棉九里工房’之一。”

1911年,日本内外棉株式会社来上海办厂,发现杨树浦沿江一带已为英美等国工厂所占,于是转向苏州河,开设内外棉三厂。此后又陆续在普陀创办了数家纺织厂。

为了安置纺织工人,1913年,内外棉财团建成东瀛里砖木平房12间,砖木2层楼房7幢。之后又建造了南大旭里、北樱华里、北大旭里、锦绣里、南樱华里、梅芳里、东京里等工房。

“日本人跑脱以后,阿拉改名叫'永庆里’。”伏林说,“旁边东樱华里、西樱华里改名叫'东英华里’、'西英华里’。还有一个东京里,改名叫'正红里’,纪念顾正红。”

当年的“内外棉九里工房”都分布在长寿路(原劳勃生路)、西康路(原小沙渡路)附近。这一带被称为“大自鸣钟”,也与内外棉公司有关。1926年,长寿路、西康路路口中央曾建起一座14米的钟塔,用来纪念已故的内外棉株式会社总经理川村利兵卫。人们称这座钟塔为“大自鸣钟”。当时它在沪西属于第一高层,站在塔顶遥望苏州河,所有的纱厂一览无余。

“老早大自鸣钟在上海蛮有名气的。这只钟楼,阿拉小辰光还有印象。到(上世纪)50年代末把它推掉了。”伏林说。

桌上这些爷叔的父辈、祖辈,当年因为战乱、灾荒,从苏北逃难到上海,沿着苏州河来到沪西一带。他们到日本人开的纱厂、纺织厂当工人,住进了“职工宿舍”永庆里,从此安顿下来,成为来上海的第一代移民。

当然,永庆里的居民也不尽然都是纺织厂里的工人。比如宁波人伏林,家里有人是开烟纸店的。“日本人宿舍造好以后,伊并不了解工人的情况,所以不可能自己来管理,肯定是找下面的中国人去安排。这些人就'以权谋私’了,把房子再转租给其他人。”他解释说,“阿拉附近有个有名的大流氓,伊不是内外棉公司的,但在永庆里里厢有三套房子。阿拉屋里厢就是用500块银洋钿问伊顶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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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韩红根(后排中)与朋友在永庆里合影

阿拉到底算不算药水弄

永庆里的弄堂走到底,就是沪西清真寺。伏林记得,清真寺有一扇很大的黑漆木门就开在弄堂里。

旁边的南、北英华里住着许多回民,所以附近有回民幼儿园、回民小学和回民中学。伏林、红根他们都在回民小学念过书。开斋节的时候学校里会发一些吃的,清真寺就更加热闹了。“弄堂里厢金海、锦荣、金发是回民,伊拉会带我到清真寺去。”伏林回忆说。

以清真寺为界,往苏州河方向的那一片区域就是药水弄了。事实上,沪西清真寺的原名就叫“药水弄清真寺”。

19世纪末,苏州河渡口附近有几家烧制石灰的土窑,被当地人称为“石灰窑”。1907年,英商美查公司把制造三酸的江苏药水厂迁到这里。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随着附近工业发展,大量难民进厂做工,并在这里搭建棚户居住。由于那时石灰窑已停业,居民就以药水厂为名,称这里为“药水弄”。后来,该弄被编为西康路1501弄。

虽然都是苏北人聚居的地方,地理位置上又紧密相连,但永庆里的人有意识地要和药水弄“划清界限”。

“阿拉跟药水弄两样的。”伏林说。

“老早谈朋友,阿拉不讲药水弄的。人家问:'侬住了啥地方?’'我永庆里的,西康路上的。’'那边啊是药水弄啊?’'不是呃,药水弄在阿拉后头!’”金根说。

他解释说:“老早要到药水弄去,必定要从阿拉这个弄堂的大门进去。前头是阿拉永庆里的地盘。要经过阿拉,里厢一块才是药水弄。严格地讲,永庆里不属于药水弄的真正地块,属于药水弄的边缘。”

“侬讲住在永庆里跟药水弄的人有啥大区别?也不一定的,都是苏北人多的地方。”他继续分析,“但是药水弄里厢私房比较多,棚户、滚地龙,房子比阿拉差一点。而且药水弄比阿拉名声要差。'三湾一弄’(潘家湾、潭子湾、朱家湾和药水弄),上海滩有名的。”

说到这里,他下了结论:“阿拉不属于药水弄!”

“这个概念侬一定要搞清爽。”双海激动地站了起来,“过了清真寺,才是药水弄。清真寺是一条界限。阿拉相当于在'内环’里厢,不属于药水弄。”

“阿拉在药水弄口头(外口)……哎呀,实际上也算药水弄圈子里呃,逃也逃不脱。”龙龙坦然说道。

不过讲起小时候“调皮捣蛋”、“打相打(打架)”,几位爷叔齐声表示:“阿拉不比药水弄差呃!”

“文化大革命有几年不读书,阿拉就参加打相打。”冯扣说,“为啥要打啊?比方讲,人家想欺负弄堂里厢的人,出于江湖义气,大家都要帮忙。阿拉这个地方的人呢,一般不去惹人家。但是侬惹了阿拉,也对侬不客气。”

用爷叔们的话来说,冯扣小时候“欢喜闯祸”。冯扣介绍说:“药水弄里厢有几个人,市面上蛮有名气的。伊拉名气响,但是真的要打起来,阿拉永庆里不比伊拉差。啥道理呢?阿拉心齐呀,一帮人拼命打。拿啥打啊?棒头,三角铁。”

“最简单的就是拿学校里的桌椅。凳子敲两记,手一扳,里厢三角铁就拿出来了。”红根说,“常德中学最倒霉。阿拉不读书了嘛,动不动就敲桌椅。”

“侬记得?有趟附近流氓头子全部抓进去,关在沪西工人俱乐部里厢的茶室,关了两个多月……”大家回忆起了往昔“峥嵘岁月”。

隔壁桌的李巧银带了老公老万一起来参加聚会,大家笑称他是“永庆里的女婿”。老万退休前是一所重点中学的英语教师。巧银对老公很佩服,夫妇俩总是夫唱妇随,一起出现。不过说到老万的“出身”,巧银开玩笑说:“伊比阿拉还要差,潭子湾的。”

巧银年轻时在上粮一站工作,老万是师父帮她介绍的。“我爸爸妈妈本来不同意的。因为阿拉永庆里的档次比潭子湾要高一点。阿拉1371弄靠近澳门路这里唻,潭子湾要过苏州河了。”她说,“我师父讲,潭子湾是不好,但是他们家三兄弟全是大学生。我就是冲着他是大学生去的,我欣赏有文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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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次弄堂集体游玩西郊公园,花掉德国半个月工资

永庆里少年往事

在农家乐的最后一顿晚饭,双海举着杯子来找“大宗”宗俊华。“我特地来要找你呢,大宗啊。”他说,“除了德国,我对你印象特别深。我小辰光就欢喜跟你一道玩。”两人坐在一起,一起吃了会儿老酒。

“凭良心讲,大宗对我关心蛮多的。小辰光有这个印象,永远抹杀不了。”双海在饭桌上说,“还有德国,组织阿拉打乒乓。我得了名次,发给我一张奖状。尽管是伊在屋里厢画的奖状,我拿到老开心的。”

说起永庆里,几乎每个老邻居都会提到:“老早家家人家门不关的。”“白天有陌生人进来,年纪大的看到马上问:你找哪个啊?把人家吓得逃掉。”龙龙说,“现在讲起来,有种安全感。”在弄堂这样一个狭小而又半封闭的环境里,住在里面的人就像一个大家庭,相互依存。

那时每家每户的孩子都多。父母忙于工作,各家的小孩便玩在一道,大的带小的,在弄堂里蹿来蹿去。龙龙说:“伊个辰光屋里没啥规矩的,吃好饭就嗡(挤)了一道。屋里地方小,床上床下嗡得都是人。爷娘不管的,看到就讲:你们来啦。”

事实上,大宗和弟弟“小宗”宗俊和很早就从永庆里搬出来,住到武宁新村去了。“阿拉1966年就搬脱了,我初中一年级。这多少早啦?永庆里廿年以后再拆脱呃。”大宗说。可兄弟俩还是喜欢回到弄堂里玩。“不一样呃!侬想想看,阿拉在永庆里门好不关的,端了个饭碗,一边吃饭,一边东家跑西家玩。武宁新村就两样了,一间一间门关起来的。”

“所以讲,都是赤屁股(光屁股)朋友。有多少年纪,就有多少缘分。”金根说。

“江北言话讲:不容易哎。”双海说。

余德国比其他人要年长几岁,当时在弄堂里是“孩子王”。“我16岁就上班了,像童工一样。”德国说,“我本来曹杨二中的。阿拉阿姐读大学了,阿拉娘就叫我不要读下去了,早点工作。”

德国上班后挣来的工资,大部分都成了带弄堂里孩子出去玩的“活动经费”。“上班以后马上买了只135照相机,上海牌582型。总归要拍些景点啰,带伊拉到国际饭店、外滩、长风公园……天天白相到老晚,回来再到阁楼上冲啊洗啊。阿拉白相的故事太多了。”

“一个号头(一个月)工资13块。带一帮小孩到西郊公园白相,门票5角一张,我来埋单。12个人,半个号头工资用脱了。”

“埃个辰光放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我买了35张票子到弄堂里厢发,还是没摆平。”

“阿拉屋里买了只红灯牌收音机,哦呦,开心死了。弄堂里厢老稀奇的。”

大家都还记得到德国厂里借光吃冷饮的事情。“老早冷饮不是想吃就能吃的。要吃就到他那里去。”红根说。

“我老早工厂就在西康路菜场斜对面,钢铁工人到天热有盐汽水吃。”德国说,“我开始上班的辰光,伊拉都在读书。到文化大革命,伊拉没事体做唻,都来白相了。”

“夜到(晚上)三四个人一道去,弄点盐汽水,还要抢了吃。”红根说。

“我晚上上班一个人,伊拉来陪陪我,也蛮好的。”德国说,“埃个辰光没物事吃。吃点汽水,老好了。伊拉吃的话不是一瓶两瓶,吃了蛮多的。我脑子里老早想好了,'你们敞开吃!’吃好等伊拉走了,我往汽水瓶里灌点自来水。灌满以后呢,我就摆在架子底下。一个礼拜两个礼拜,啥人晓得啊?等人家发现是自来水,我就讲肯定是运输工人掉包了。”

讲起年轻时的趣事,大家都笑了起来。文革最初那两年,弄堂里的少年天天玩在一起。金根说:“打拳、锻炼身体的也有,唱歌的也有,扎象棋的也有,两年就是这样过来的,不读书了嘛。”

但是很快,大家开始各奔东西。“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双海、伏林、荣生去了黑龙江,大宗、小宗、红根去了云南,龙龙、冯扣去了安徽。“我记得是66年6月开始停课的,68年10月开始分配工作了。”金根说,“66届、67届,屋里厢条件比较'硬’的,或者是长子,或者屋里有人分在外地的,大部分都留在上海。像我是66届的,就分配到工厂当工人。68届69届'一片红’,基本上都到外地去了。”

十几岁的少年,对于今后的命运还懵懵懂懂的。“小宗去云南,学校里开家长会,是叫我去开的。”德国说,“伊拉到外地,几乎每个人我都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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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期间,龙龙的哥哥(后面左二)到江苏大丰农场务农,回上海探亲时跟大宗(后左)、金海(后右)、德国(前排)等人一起在豫园合影

前路迷惘,弄堂是家

远在他乡,前路迷惘,不知何时能够回来,但弄堂是他们的大后方。“我跟伊拉一直通信的。”德国说,“伊拉到外地去了,要迁户口,我来迁;屋里有朋友来了,我来招待;上海有啥事体,我来照顾。反正我办点事体,伊拉也蛮放心的。”

睽违十年,知识青年返城,现实问题又接踵而来。大宗从云南回来,老婆小孩有了,家里没地方住。“1980年回来的,女儿半岁多点,还抱在手里。”大宗回忆说,“阿拉武宁新村的房子,25个平方,住了八九个人。晚上弄两块木板搁在床边,睡一觉,早上再拆脱,只好这样。”

这时,德国提出:“我帮侬造一间。”地方是选好了,就搭在天井里,缺的是建筑材料。他从厂里借了部黄鱼车出来,叫了弄堂里两个还没上班的小兄弟,天天晚上去“扫街”。

“夜里厢,天黑的辰光,踏了黄鱼车,就在老房子这只角兜———附近厂多嘛。眼睛扫描,看到厂家掼在门口的砖头就拾,拾了就跑。阿拉倒是一趟都没被抓到过。”大宗说,“啥煤屑砖、95砖、85砖……不管啥砖头,反正是好起墙头的,统统拾回来。我记得寻砖头是春天辰光,寻了一个多月。”

“辣末(最后)一天拾的物事比较多。”德国也回忆说,“最后还差一扇门,到处兜,我想今朝夜里肯定要解决脱。”

“黄沙没有,弄堂里金海是翻砂厂里的,弄了点黑沙来。”大宗补充说,“做家什(家具)的木头是我从云南带回来的。当时上海家什买不到,木头也很难寻到,云南知青绝大部分都带木头回来。”

春天起意,6月终于动工。“实际上我又没做过泥水匠,阿拉五六个人,只有一个人稍微懂点,算半个泥水匠。”德国说,“但是不管,造!否则哪能办啦?忙了两天,房子搭好了,住房问题也算解决唻。”

搭在天井里的这间“违章建筑”6个平方,“里厢摆只床,一只五斗橱,结束”。“天热嘛热死,天冷毛巾挂着结冰。但是不错了,阿拉总算有个自己的小天地了。就这样待了一年多。”大宗说。

他一直很感念老邻居们的帮忙:“埃个辰光真的是靠朋友啊!我跟阿拉老婆讲,德国帮阿拉大忙了。”

时间的年轮继续滚向上世纪80年代中期,永庆里拆迁了。现在坐在一起回想起来,那时大家都还来不及怀念老邻居间几十年的情谊,就纷纷搬离了弄堂。虽然对很多家庭来说,这里可能是他们当初从苏北等地移民过来时,在上海落脚的第一个地方。“埃个辰光蛮想拆的,都想煤卫独用。老早天天要倒马桶、生煤球炉。”

于是在那个连固定电话都还没有普及的年代,大家的联系断了。不过似乎也无暇顾及这些———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市场经济的大潮正要袭来,每个人都在努力改善自己的生活。至少,不要被时代的大潮所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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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时代的德国(左)、金根(中)、大宗(右)在桂林公园合影

1371、104、159、536074,这些数字从不曾忘

聚会最后一顿晚餐的酒喝完了,农家乐麻利的老板娘早就把桌上的残羹冷炙收拾干净了。有人起身,参加四国大战去了。隔壁一桌围坐的人却越来越多。一杯茶放在空桌上,大家三三两两地聊着天。

一个阿姨问:“(19)85、(19)86年就搬了噢?我记得阿拉(19)86年4月20号结婚的,结好婚就搬出去了。前头已经搬脱交关了。”

“阿拉娘埃个辰光也搬脱了。你们结婚等于是人家搬脱,房子拆空了,正好拿来办酒席、摆台子。”张月娥说。她和母亲一样高挑苗条,穿了件大红色针织衫。“对对。”那位阿姨点点头。

龙龙说:“埃个辰光都是弄堂里摆酒水。邻居好到啥程度?侬弄堂里要摆几桌,张三李四讲好,人家早上起来床拆脱,让侬摆酒水。房子都小来兮的,所以床要拆脱。“

“我谈朋友,天热辰光阿拉朋友不敢上门的。为啥?夜到乘风凉都坐在弄堂里。跑进去从第一家到辣末一家,都盯牢侬看,像夹道欢迎一样的,要命了。”龙龙又笑着说,“当时住房条件是相当困难,但是现在想想蛮好,像大家庭一样。啥人屋里厢有点事体,自有人会来帮侬忙的。”

“红白喜事都有人帮忙。”张月娥接口道,“我记得当时侬已经搬脱了,阿拉奶奶没了,天热噢,人(遗体)要在屋里摆三天。老早又没空调啥的,大龙、大公鸡,还有几个老邻居,黄鱼车踏出去帮阿拉买冰。屋里大脚盆都拿出来,也不嫌鄙(嫌弃)这是丧事。阿拉讲也不用讲。”

龙龙点头称是:“伊拉自会安排,埃个辰光人是老实惠的。”

“人情味道老重的。”张月娥继续说,“小三子帮阿拉烧豆腐饭。阿拉小弄堂里十三户人家,每家人家摆一桌。家家都老自觉的,把台子摆好。反正全弄堂这天也不烧饭了,豆腐饭都一道吃。”

“还有余小平伊拉阿哥插队落户,爷娘到江西去看。小平讲,我一家头(一个人)没饭吃了,就吃在阿拉屋里厢。”她说。

“阿拉叫永庆里,西康路1371弄104支弄。再挨下去每家人家,总共是159只门牌号头。”张月娥轻轻念道,这些数字从来不曾忘记。接着她又问龙龙:“我考侬只问题,阿拉老早公用电话号头多少?我提示侬,6位数。”

“536074!”龙龙马上反应出来。

“哦呦,余小平,伊脑子好呃!我问伊老早电话号头多少,伊马上报出来了。”张月娥对桌对面戴奶奶的儿子余小平说。

“536074!”桌上其他几个人听到,也纷纷报出数字。

“我老单位电话想不起来了,这只号码不会忘记脱。”龙龙说,“老早谈朋友没办法呃,要打公用电话呃呀。”

小平也说:“今朝老二(小兔)来,我问伊,老早老房子里传呼电话号头多少,报给我。伊马上就讲了。”

“去年第一趟聚会我不晓得。这趟接着通知,我讲我要来的。阿拉姆妈听了,伊讲伊也要来。老激动的,要碰头。”张月娥说,“阿拉妹妹也想来。但是伊还在上班。假使双号来,伊只要请一天假。现在要请两天假,没人帮伊做。”

“这趟德国打电话来讲:侬是小娥?我是德国啊。我一记头反应过来了。因为上趟听伊拉讲聚会是德国组织的。假使不晓得,噶许多年没联系了,我还要反应一下。”她说,“侬问我为啥想来啊?念旧呀。我们老早一道读书、一道长大。刚刚坐侬旁边的阿姨,伊还帮我梳过小辫子来。”

龙龙说:“阿拉分开来至少三十年打底了。”

“哦呦,我结婚以后就跟你们没碰过头。”张月娥说,“阿拉儿子都31岁了。我结好婚两年以后再生阿拉儿子的,侬想想看,最起码三十四五年没碰过头了。”

“但是一看就认出侬了。”龙龙说。“说明我没啥变化。”张月娥笑着说,“我也认出侬了,侬也没变。说明阿拉青春的尾巴还抓住了。哎呦,阿拉两个开始相互吹捧了。”

陆续有人加入进来,十人座的桌边圈子越来越大,围坐了十五六个人。大家聊天的声音也越来越响。“阿拉弄堂里厢开大会了啊!”龙龙说。

赵红香、赵红宝姐妹坐到龙龙、张月娥旁边,指指龙龙说:“阿拉老早住贴对过。”

姐妹俩跟有些老邻居多年未见了。“31年唻。”红香说,“我大肚皮的辰光进医院养阿拉女儿,娘家搬脱了。噶许多年数没碰头了。有辰光我乘24路到老房子附近,莫名其妙有种回到自己屋里的感觉。”

红宝说:“假使带了小孩经过,必要讲的:这是阿拉老早住过的地方。”

尽管嫁出去以后跟很多人就断了联络,但是再相聚,“感觉就像屋里厢人一样”。“看到老邻居蛮开心的。阿拉讲,疯的辰光忘记脱自家岁数了。埃个辰光刚刚30岁,现在60岁了。”红香说。

“人生有几个三十年啦?再等三十年阿拉要去了。”红宝感叹说,“刚刚还在讲,年纪轻的辰光,想碰头不可能的。大家都在忙生活、忙家庭。现在退休的退休了,小孩嘛也大了。”

夜色深了,几个阿姨先回房去睡了。农家乐的房子都是三四个人一间,第二天起床一碰面,大家都说“昨日聊到夜到12点钟”。

最后一天,红根背来的尼康D700和三脚架终于派上了用场。老的小的坐前面,五六十岁站后面,大伙儿一起拍了张集体照。住在同一家农家乐里的人跑出来看热闹,打听了一下,相互交流说:“哦呦,伊拉正宗老邻居!”

“喜相逢,有机会再聚!”临行前的餐桌上,祖籍山东的龙龙举起酒杯,用苏北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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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会结束前,永庆里的老邻居们一起合影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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