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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道之欺——《寻访千利休》解读(一)

 子夜清风总有 2022-03-21
【引入】

这是一本很美的电影。一直以来我习惯用“本”来作为电影的量词。或许是因为在我心中,电影如书。电影是运用声光色的艺术,哪怕演员也是如此,所有的演技绽放也是形成此三者与观众交流。我爱电影,正是喜欢这声光色交织而成的物态迷蒙与因果幻变,如心梦之写影,境限之别立。若其中若稍有不谐,便是不美,即不足为观,因而此道弥远。

我对日本历史所知不多,看了电影之后,也去寻访了一些千利休以及日本茶事的事迹。千利休,是日本战国安土桃山时代著名的茶道师。所谓安土桃山,是织田信长的安土城和丰臣秀吉的桃山城之名。以城池之名命名时代,足见二者都是日本战国时期的强人,影响深远。而千利休正处其间,以茶为事,先后过侍奉两人。

据闻日本茶道肇端自村田珠光,曾拜会日本禅宗著名人物一休宗纯——也就是我们熟悉的聪明的一休,学禅有得后将参禅与茶事相糅,爱在茶室悬挂宋僧圆悟克勤禅师的墨迹,创草庵茶,而日本遂有茶禅之说。唐朝宋朝都影响日人至深,日人取名也是类似宋朝高僧的法名。受珠光影响的茶人之中,有一位名叫武野绍鸥,便是千利休的老师。说明这样的传承关系,可以了解禅事对于千利休的影响,也更能理解日人之茶道师的精神内涵。

千利休出身商人之家,幼年便开始学习茶道,拜师武野绍鸥。日本茶道内容既为珠光开创、绍鸥完善,而利休则可以说是完成日本茶道之人,最终形成“和、敬、清、寂”日本茶道,对日本实在有着莫大的影响。如果夸张一点,几可以说今天其他国家的人所感受的日本人的形象,都可以从中寻摸精神源头。

利休因擅茶汤而先后成为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的茶头,举办茶会,成为当时日本第一茶匠,声名之盛,一时无两。但是最后之结局,却是被丰臣秀吉下令切腹自杀,而原因却不甚分明,杂议纷纷,难以定论。其中值得玩味的一种说法,是遭到了丰臣秀吉的嫉妒。

疑问就是在此?察当时丰臣秀吉已经弥平战火,君临岛国,何至于嫉妒区区一位茶师?日本人以武士道自诩,切腹的传统,剖开肚腹,挑出内脏,有表露肝胆的意思。为什么丰臣秀吉会让一位茶人以切腹的方式自决?回头来看,影片名叫《寻访千利休》,或许也意味着导演本身在面对这样一个对时代产生过巨大影响并依旧在影响时代的人物的时候,也怀抱着探究的心理。去探索千利休的内心世界,去寻访他留下的点点足迹,一切的美好!

影片开始,即为丰臣秀吉以三千武士逼迫千利休切腹。大雨倾盆,混蒙天地,利休之妻宗恩手持灯火行于廊下,小心翼翼。狂风暴雨,灯火飘摇而不灭,宗恩身形柔顺弯曲,如有所受。来到跪坐的千利休身旁,第一句话便是“好猛烈的暴风雨啊!”是风雨猛烈,也是利休要面对的三千武士。

“春日多伴暴雨”,利休淡然以应。好的电影,台词往往精妙而意味深长。三千武士围逼,所以宗恩说风雨猛烈,是从风雨猛烈说三千武士猛烈。但利休之言出口,“春日多伴暴雨”,一句话顿时从困境显出超拔之感,风雨消却兵甲之气,还原成为风雨,纵使再猛烈,不过春日常态,可见其心不为三千兵甲所动。

处困之际可以见心,因为此时一切无所隐遁,人为的克制被揭去,看见真实的修养。利休说完这句之后,又让宗恩灭去灯火。灯火是外光,能照人而不能自照。利休心中分明,便不需借助外光,因为他已洞然。

内心不动,守住的是自己,但并不意味着境遇会因之改变。因为境遇的改变只会是因为人的行为,而不是人的内心。所以灯灭之后,利休谈起了眼前的兵甲。对付一个茶人,竟用三千武士,这是他眼前的境遇。

三千武士,对付一个终日操弄茶具的茶人。不得不说其中大有让人思量之处,丰臣秀吉如此安排,岂不是可笑吗?以他的地位权势,不论他想要完成怎样的目的,哪怕只派一人,千利休也应该只有俯首切腹一途,还会有别的可能吗?三千一夫,悬殊之下,丰臣秀吉是为了成全利休传奇之名吗?

世人见此,诧异惊奇,往往模糊以为是丰臣秀吉之狂悖,心中更趋向认定一代茶人之美,让丰臣秀吉嫉妒成狂,由此对利休更心生向往之心。而此时,影片之中的利休则说了一段颇值得玩味的自白:

“我将这一生,都献给了那杯茶,一生只为精益求精。这尽头竟是……”

尽头是什么?是门外的三千兵甲吗?利休骤然停顿之后,突然语气一转,说道:

“驱动天下的,不仅仅是武力和金钱。”

一生只做一件事,将至于何等精纯之境。想来夫子赞叹文王,说文王之德之纯。纯字是很难体会的,错会了便是僵化。尽头是什么,利休不曾明言,但他眼前所遇的再是明白不过。一生奉茶,精益求精,尽头何以致刀兵之劫?两者之间,因果难说,不如不说。或许是利休出口发觉了,似乎不能将自己奉茶和眼前的刀兵联系成为因果,所以半途住口,转而说出了下面一句。

驱动天下的,不仅仅是武力和金钱。

这句话,就是让他住口的原因,因为致刀兵的的确不是茶道,而是因为,他用一杯茶,驱动了天下!

世间事大多庸俗,细小啰嗦而不值一看,因为不能震惊耳目。街头的斗殴不会载入史册,但匹夫和天子的抗争却会。利休以杯茶驱动天下,而丰臣秀吉正是他口中那个,用武力和金钱驱动天下的人。丰臣秀吉出场之后,众人才发现,原来他并不一定要利休死,而是要他低头,甚至只需献上一物即可挽回性命。但利休神情夷然,平静回应,能够让他低头的,只有美好的事物。

可见在利休眼中,丰臣秀吉并非什么美好事物。那么利休眼中的美好事物是什么?在匹夫和天子的传奇对立之中,宗恩的一个问题,恰恰给出了答案:

“您的心中,一直都想着那个人!”

惊雷响动,如心起念,才知往事历历在目。


【世间美物】

影片是倒叙的手法,引首已经交代结局。倒叙有时候并不讨巧,或者说增加了叙述故事的难度,因为结局已露。众生畏果却又贪执结果,在一切结果发生的时候,便会兴味索然。但世无绝对,高明者却能反其道而行之,在结果之中构建悬疑,让人想要探询这一切为什么会演变至此。

能让利休低头的只有美好的事物。影片正式的开始就是织田信长快马闹市,寻求美好的事物。挎刀骑马的自信强干之人,号称日本战国三英杰,一生传奇。贵族出身的他不仅有着超卓的远见,同时也有着对与生俱来的对于美好事物的鉴赏能力。所谓与生俱来,很多人会觉得是上天给予的天赋,但往往更实际的意义是来自一个家族世代累积的风气对于后代的影响。

织田信长打破了日本战国乱世僵持的局面,将战国的日本带向了统一和近代化的道路。但这样一位时代之英,并非一介武夫,而是带着家族所赋予的气质和见识,让他对于美好的事物有着超越常人的鉴赏能力。

有一句话是,世上从来不缺乏美,只是缺乏发现美的眼睛。我深以为然,好比我们随意向着窗外放眼,即能看见天地所生的万物与造化之美。大多人只是习而不察,更是缺乏对于美好事物的感知能力!在儒家而言,便是格物的道理。

格物,便是能够与物发生感应,便是亲近事物,是一物栩栩,直入心中。格物的难处,不在如何去格,而是在什么样的人去格。按照儒家《大学》的义理,格物之人必须是明明德之人,不能明明德,是谈不到格物的。只有做到格物,才能真正的亲近万物,发现万物,懂得万物,最终领悟蕴藏在万物之中的美好。

这不是粗鄙之心可以领会的,其基础是人全部的灵性和真纯的内心,和高超的理解力。但凡能够驱动时代的人,往往都具备这样的能力。织田信长如是,观他面对众商人收集的珍品的态度即可见其欣赏美好事物的能力。

三件珍品,分别是北宋赵昌的工笔画、唐产的花饰茶罐以及足利家的传家之宝。对于北宋故物,织田趋近欣赏,离开之后仍露流连眼神,抓出一把金子之后,又再抓了一把,这是他的认可。至于唐产的花饰茶罐,唐产并不一定是说唐朝之物,日本人仰慕大唐,早年习惯以唐称呼中国。近代自大之后,则称中国为支那。支那一词,源自印度,据说是秦的音译。后世的china等发音,皆系从此。支那是否蔑称,也有纷纭之说,但是可以看见的是从称汉唐到改称支那的转变。

唐产,就是中国之物。织田信长执之而端详,最后表示赞许而留下了金子。前后两物,无论是画还是茶罐,都是中国之物,存宋代备极精简之感,自有美态。信长为日被驻足一代之人,对异国之物有如许赞赏,可见无夜郎自大的盲目而有欣赏他人美好的胸襟。

等他来到第三件物品之前询问,持物商人称一个白底黑身的大碗为足利家的传家宝,表情倨傲,语气刻板,有刻意自抬身价之感。但信长随意端起看了一眼,便弃如弊履一般迅速走开了。略读日本战国历史便知,足利家正是建立了室町幕府的家族,而足利幕府的结束,正是因为最后一代将军足利义昭被信长驱逐。

是手下败家,所以无足观取吗?从来胜利者对败于己手的对象会展露十足的轻蔑,信长也是如此吗?如果是这样信长就不会端起来看了,大可冷笑一声直接走过。但如果是这样,信长也就不是信长了。轻蔑对手是自信,但岂能因此侮辱珍品美物?因为别的缘故,故意轻视美物,那样的话信长真是粗俗可鄙了。看了一眼,走开了。证明足利家的传家宝,真是无足观取之处。将无足观取之物作为传家宝,可见足利家只是因循旧好,并无眼光。美物不同古物,不是传之越久就越好。美物除了自身之特质,更需是时代之英,能够凝结一个时代的气息,犹如精华。

抱着古物,是为抱残守缺,难怪足利家败于信长。传家宝流出却不入信长的法眼。因为古物已成俗物,一时代当有一个时代的造形,一时代当有一个时代的风物。中国人讲唐有诗宋有词元有曲,就是创造之力,是时代的文明。若时代无挺立之物,区别不同,就是个庸俗的时代。看古代器物,每代皆有造形,唯独清代富艳乏味,便知文明已衰。没有对时代的敏锐地感知,是无格物之能,自然会时代之英所替代。中国人讲时势造英雄,但为何英雄是他?因为他能亲近时代,具足法眼,看见前途。

观物之后,织田信长手执马鞭,质问在场众人,已经没有了吗?这表示虽然在场有他所认可之物,但并无他所倾心之物。欣赏是认可对方,但倾心是需要满足自己。赵昌的画不是很好吗,唐产的茶罐不也是美物吗?只是其中有两个要命的问题。首当其冲的,这两件东西都是古物,属于另一个时代。第二个问题更严重,它们都是中国文化的造形,不是日本所创造。站在时代前沿的英明之人,本身便是所处土地之上的美物,信长所需要的是能够匹配与他一起,引领和创造时代的,属于日本自身的价值!

浅白来说,他人的东西再好也终究是他人的,有自立意识的骨气人格,需要创立的是自己的时代,挺立天地。宋物唐产再好,也只是欣赏的角度,信长想要创立日本新的时代,需要的是属于日本的文明,能够创造新的造形的文明,这是他的热望。征服天下,不是震慑天下,而是让天下心悦而诚服,是为王道。

这就是利休的价值,当然这时候他的名字还是宗易。漆盒不是名贵之物,所以被前面的持物商人嗤笑,说是雕虫小技。但宗易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举止安稳轻灵,开窗置盒,注水为引;随后太虚一顾,借来天上明月一轮,令漆盒形成潮起生澜、夜月飞鸟之景。

这等造形自然具足美感,信长蹲下细看,一言不发,然后拿过所有的金子倾泻与地,引来哗然一片。信长肯定的是这一造形之美吗?如若只是如此,未免太过单薄。漆盒已是易得,明月更是不需一钱之买,一时灵感相合形成眼前美景,真的能比得过前面耗费心血人工的器物吗?信长重酬如此,未免让人觉得有怂恿机心、贬低心血的嫌疑。

信长所赞叹的是什么?黄金掷地,所买究竟是什么呢?

借月之后,影片再出的情节是借来春意。在春花烂漫的季节,宗易将樱花绑在屋内顶部的格子架上,饮茶之人不觉。只有等到宗易的弟子开门送风,花瓣飘落茶碗,才让人回神惊觉,顿生赞叹。

这一情节出现是导演的高明,是为了补充说明上一个情节,信长所赞叹的究竟是什么。不是夜月生辉的机心,而是在造出此等美形背后的宗易,那能够抓住时机的能耐!无论是天上的明月,还是山间的樱花,都能被宗易借来为其所用。弟子说,如果是他来说,定会用诗歌八重樱,做成型的八重垣。

这样的思量就是普通人的想法,充满规矩意味,在常识之中,顺遂人情,让人觉得合理,但是却永远不会有意外之感,得到更大的惊喜。所以宗易说这是知识。知识,就是确定的事,了无新意。人心都是喜新厌旧的,熟悉就会失味,所以总需要新鲜感。儒家的传统,都会强调圣王的自新。比如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今天所见的一切,都是知识中事,合情合理却不能让人兴起,产生意外。儒家有诗教,就是要让人兴起,人心兴起才不会沦落俗气之中。所以宗易说,茶,要合乎人的心意。什么是人的心意?人不同,心意也会不同,怎么能合乎那么多不同的心意?

其实意,就是感觉。所以合乎心意,就是要让人起兴,人起兴才会有感觉。意中人,是那个让人不断产生感觉的人。合乎心意,是让人起意,而不是去寻找对方本的意在哪儿,然后去迎合。世间但凡是迎合,便不能引领。

宗易的茶,能够让人起意。这才是他合乎人意的地方。他的茶,让饮茶的人满意。而他的人,却能让信长满意。黄金掷地,岂为俗物,自然是为了世上的英才。信长看中的就是宗易能够把握时机之处,能够合乎人意之处。

历史上,宗易就是成为了织田信长的茶头。茶头知道什么时候该组织茶席,知道如何用一杯茶让人兴起,活泼于意,是信长的配合无间。所以在宗易说出合乎心意之后,出现了一个镜头,他路过两个房间,看见插在瓶中的花,但没有任何举动,最后却选取了蓄水石臼边的一枝茶花,藏之于怀!

这就是他的选择!只是信长所选是宗易,但宗易所选就是信长吗?

这一点从下一个情节便可看出。一张白纸,剪出两只飞鸟,烛火照形,熠熠生辉,跳跃枝头之际。观者想必都心生赞叹与模仿的心思,而此时宗易身旁的宗恩却在问是否能成为他的妻子。女子求偶,宗易却面色深沉而无欢喜,没有男女之色的愉悦表情,正当我不解,以为其中有变故,没想到宗易忽然说道:

“为吾妻者,非您莫属!”随即是凝重转身。

琴瑟和谐是美事,为什么如此凝重?按影片交代,当时情节在切腹前二十一年,宗易当时应差不多有五十岁了,宗恩应早已就是他的妻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情节呢?这是一段隐喻,历史上,信长面目秀美,是被误认为女人般的美男子,爱作女子装扮跳舞。曾有一次打了胜仗,众将庆功之时却不见信长。等到喝了一半,忽有一位盛装美妇,绝色倾城,令人纷纷侧目却不知是谁。等到女子落座信长位置之后,众人才恍然大悟。

以男女比喻君臣关系,不是奇事。所以女子求偶,事实上是信长欲求宗易。宗易能够处处呈现美好,才是织田信长所求的真正美物。世间最美之物是什么,是人,尤其是能创造美物之人。但怀藏茶花,却让人知道宗易心有别属。

日本历史上,爱茶花者是丰臣秀吉!

(这不算是观后,而应该属于解读。暂时设定会有五篇,但具体视情况而定。一本电影,需要五篇文字来解读,是我智慧不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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