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新知丨陳劍:《張禹碑銘雜識》

 許學仁 2022-03-22

張禹碑銘雜識*

摘要:張禹碑銘舊釋“割、舉、蕹、爾、方、賵、選、永”之字,應分別改釋爲“剖、基、图片图片(茦)、芀(艾)、贈、送、示”。漢代文字多見的“芀/艻”,應釋爲“艾/刈”,其證據充足堅實,近年或有異說,實不可信。碑銘“示不忘君”云云係用周公故事,附及景雲碑銘中舊亦尚未得其解之“皇靈炳璧”係用楚平王故事。《後漢書·張禹傳》中的“溫給”,應校正爲“溋(盈)給”。

關鍵詞:張禹碑    銘文補釋    芀/艻(艾/刈)    景雲碑    用典    溫給

1993年春出土於河南偃師的東漢安鄉侯張禹碑,自2003年公佈以來,[1]除原發掘者兩文之外,[2]很少看到研究者專門討論。近來《出土文獻》2021年第2期發表韋玉熹《張禹碑銘補釋》一文(以下簡稱“韋文”),糾正了原發掘整理者釋文注釋的不少錯誤。本文擬在韋文基礎上,再對碑文釋讀略作補苴,並附及相關問題。

下面先抄出經校正後的碑銘釋文(略據韻腳與意群分段)。其中加下劃綫者爲韋文新釋或改釋,標斜體並加粗者爲本文改釋或新釋。爲免過多重複引用,隨文標注釋號然後略出注說明。

【惟永初】七年八月廿(二十)五日己丑,公薨。

遺孤傷懷,悲慕嘆息。昔有【□□,□】年休德。哀而不宣,毋(無)以垂則。乃情心,府(俯?)述所哀。〔一〕

追公建迹,【□】自趙。〔二〕入侍紫宮,出司二州。敦德配图片(哉?),嘉政四流。述職行縣,至于海偶(隅)。前人所艱,靡不悉周。幽隱得理,帝命宣休。至儉不煩,克己毋(無)疇(儔)。

百姓歌迹,東征西思。眀(明)試以功,乃宰下图片(邳)。推誠上(尚)省,教民度財。斥逐貪叨,爲民除灾。興利萬頃,家有年儲。功猶姬棄,東土賴之。

德音昭聞,入升大官;典國淵海,上下以安。事如图片(蝟)图片(茦—刺),〔三〕不迷其煩。臨埶(勢),聖人所嘆;而公處之,糸(絲)髮不干。四海會同,商人說(悅)驩(歡)。

國用實(?)盁(盈),〔四〕戎狄允平。命爲太尉,掌司天官;日月光澤,星辰順行。賢人顯【□】,野毋(無)逸民。五載之閒(間),邊竟(境)芀(艾)安。〔五〕

延平之图片(際),筴(策)拜大(太)傅;冢宰之任,【□□□】受。若涉淵水,臨事而懼。封爵安鄉,忠誠是報;居高思危,滿【□□□。□□□】轝(?),〔六〕謝病退去;七十有六,構(遘)疾不豫。

聖朝閔悼,兩宮【□□;□□□□,□□】悉備。薨亡之日,二使親弔;哀憧(慟)咨嗟,贈送祕【器。〔七〕□□□□,□□□】載。

九月乙卯,祖行東征;度宅成(城)陽,在陵之濱。【□□□□,□□□□。葬】氏(是)成周,示不忘君;推公行迹,與彼同。〔八〕孤【□□□,□□□□,□□□□,□□□□】。

〔一〕“剖”字原釋“割”,係誤將左旁兩道豎向泐痕當作了筆畫,且於文義亦不通。有關字形對比如下:

    图片/图片/图片

其中兩豎向泐痕,如後文“百姓歌迹”之“百”字左側一豎痕图片/图片,又“不迷其煩”之“不”字图片;“咅”旁簡化形,可對比“剖”字或作图片图片(馬王堆帛書《周易》41上、下;由42上作图片形者略簡化而來),“部”字或作图片(《居延新簡》EPF22:13)、图片[3]

“剖情心”猶言剖判、顯露其中情、真心。古書“剖情”之語如:

《孔子家語·曲禮子夏問》:公父文伯卒,其妻妾皆行哭失聲,敬姜戒之曰:……孔子聞之,曰:“女智無若婦,男智莫若夫。公文氏之婦智矣,[4]剖情損禮,欲以明其子爲令德也。”

亦正用於講喪禮場合,與碑文頗合。“剖”與“心”搭配之例,除一般的“比干剖心”之類外,又如溫縣盟書“聽耳類”參盟人謂“敢不剖敷其中心以事而主韓取及其嗇夫左右”云云,魏克彬先生引《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兩主二臣,剖心坼肝相信,豈移於浮辭哉”爲說,解“剖心”爲“竭誠”,[5]亦頗可與此碑文相參。

“府述”原整理者未注。其義乍視似難解,韋文斷句標點作“乃割情心府,述所哀”,或即因此之故。但本銘以四字一句爲常,如此處理恐亦不解決問題。曾考慮讀爲“敷述”,終覺未安。今試讀爲“俯述”,謂“(因心情悲痛而)低頭述說”,與常見的“俯思”“俯念”“俯哭”“俯泣”“俯歎”等構詞方式相類。

〔二〕“基”字原釋“舉”,殆受《後漢書·張禹傳》“張禹字伯達,趙國襄國人也。……永平八年,舉孝廉”之“舉”字影響。按其字所从“其”旁雖與大家熟悉的楷書形略有不同,但實係漢隸常見者,其例殆不煩贅舉,僅與後文“不迷其煩”之“其”字對比即可知:

    图片    图片

“基”義爲“始”,係其常訓,由“基礎”義略引申而來。此作動詞,主語是張禹之建立事迹、功迹。碑文謂其建迹“自趙基始”,實包張禹在趙出生成長、其“舉孝廉”之前種種事迹而言,釋“舉”反嫌“讚得不夠”。

〔三〕图片图片”兩字原釋“蕹爾”,皆於形不合。如下所舉:

    图片 / 图片    图片

碑銘後文“筴(策)拜”之“筴(策)”字作图片,原誤釋爲“榮”。韋文在將其正確釋出時,已經引到了《顏氏家訓·書證》“簡策字,竹下施朿,末代隸書似杞宋之宋。亦有竹下遂爲夾者”云云。按上舉所謂“爾”字形,正即其下“似杞宋之宋”者。漢隸中“策”字作近此類形者,如图片(楊統碑)、图片(張遷碑)、图片(夏承碑)等,碑文图片形與之相較,又省去中間上部的一長橫筆,已開後世俗書“策”字完全變作下爲“宋”旁的“筞”“图片”之先河。[6]

同時,仔細分析,“图片”形除了一般的係“策”字俗體外,實際上還對應著另外一字。《篆隸萬象名義·竹部》:“筞(图片),楚革反。馬檛也,詩也。”[7]又《艸部》:“图片图片),楚草〈革〉反。筞(策)字也;草木刾(刺)人。”所謂“草木刾(刺)人”,即《說文》艸部之“茦”字,[8]其訓作“莿也”,段注謂:“《方言》(卷三)曰:'凡艸木刺人,北燕朝鮮之閒謂之茦,或謂之壯。’按木芒曰朿,艸芒曰茦,因木芒之字爲義與聲也。”《爾雅·釋草》:“茦,刺。”郭璞注:“草刺針也。關西謂之刺,燕北朝鮮之間曰茦,見《方言》。”也就是說,這個身份的“图片(茦)”字,其上“艸”旁是本來的意符,而非像“图片(策)”字那樣係與“竹”頭混而不分者。

本銘“图片”字如看作“策”,此處文意很難講通;再加上後文另有“筴(策)”字,故我認爲它應該是“茦(刺)”字。也許有人會說,如果從書寫者“有意避複”的角度看,此“图片”形仍可能還是“策”字。但這樣講難以迴避一個疑問,即爲何正好就在辭例常見明確、釋讀理解亦無問題的“筴(策)拜”中,其所用之字就正好爲常見的一般之“筴(策)”而非此“图片”形。從這個角度去想也就能體會到,此“图片”形所代表之字與“筴(策)”不同的概率,比起它也是“筴(策)”字來要大得多。

图片(茦—刺)”字之釋較可確定後,再來看更成問題的“图片”字,其考慮方向就要明確得多了。我們雖不同意原整理者之釋字,但其注釋謂“'蕹’,草叢生貌,指事情繁雜而集中”,對文意的把握理解仍頗可參。“图片”字不見於傳世古書、字典韻書和其他出土文獻,其結構最爲自然直接的分析,即“从艹淮聲”;據其下之“刺”結合文意與讀音考慮,“图片”字所表之詞最可能、最合適者,應即刺猬之“猬”(古更通行者作“蝟”)。其字亦作“彙”(《說文》㣇部“蝟”爲“彙”之或體)。《爾雅·釋獸》:“彙,毛刺。”邢昺疏:“彙即蝟也,其毛如針。”後世以“(如)蝟毛”形容衆多,其例多見。又常見“蝟/猬集”一語,謂如刺猬之毛之細多而攢聚集中。《漢書·賈誼傳》賈誼上疏(又見《新書·益壤》):“高皇帝瓜分天下以王功臣,反者如蝟毛而起。”顏師古注:“蝟,蟲名也,其毛爲刺,音謂。”陸游詩《齋中雜興十首》之三“神丹卒難求,百疾起如蝟”,又《讀王摩詰詩愛其散髮晚未簪道書行尚把之句因用爲韻賦古風十首亦皆物外事也》之四:“往歲著朝衫,晨起事如彙。”與碑銘之意尤合。碑文下句言“不迷(於)其煩”,上句以“事如蝟刺”比喻其事之細碎衆多且棘手煩難,頗爲自然順暢。

從讀音來看,“淮”及从“淮”得聲的“匯”字,古音皆爲匣母微部合口,與匣母物部合口的“蝟、彙”,還算比較接近。另外還值得注意的是,“彙”字又有“草木茂盛”一義(其形或訛作“图片”),[9]《漢書·敘傳上》引班固《幽通賦》“柯葉彙而靈茂”,顏師古注:“彙,盛也。”《詩經·大雅·召旻》“草不潰茂”鄭箋:“'潰茂’之'潰’當作'彙’。彙,茂貌。”聯繫這些材料想,“图片”字可能就是爲草木茂盛義之“彙”所造的專字,如是,則有關通假關係就更爲自然直接了。另外,《說文·艸部》有“从艸、隹聲”之“萑”字,訓爲“艸多皃”,不知與此“图片”字有無關係(《淮南子·俶真》“萑蔰炫煌”高誘注:“萑,讀曰唯也。”)。

〔四“盁(盈)”上之字原整理者以爲“應爲'充’”,與殘形不合。如下所舉:

    图片    图片

其下殘存之形近於“貝”旁,而且右上角還有垂下筆畫(參下“盈”字右方筆畫位置),其字上方應爲“宀”旁或“穴”旁;再結合文意考慮,則全字最可能爲“實”。雖未檢得“實盈”一語與此文用法相同者,但“實”與“盈”對文者古書多見;語序相反的義近連用之“盈實”一語,以及“倉廩盈實”一類說法,亦於後世多見。之所以不太敢肯定,殆因仍有疑問在於,“實”字與“倉廩”“府庫”等搭配皆甚爲自然,但說到“國用”而言“實”,亦覺有未安之處。

〔五〕“芀(艾)”字原釋“方”,形義皆不合。我們所釋“邊竟(境)芀(艾)安”云云,原整理者釋“方”雖誤,但在注釋說解中,其實已經引到了敦煌太守裴岑紀功碑的“邊竟(境)艾(图片)安”;按其例又如鮮于璜碑的“邊宇艾(图片)安”,都是古書常見之語。東漢碑刻文字的“方”,確亦偶有其橫筆左上多出一點、上方之形遂似“艹”頭者,但與碑銘此字下方爲獨立的“刀”旁之形相較,仍可看出其間存在確定的明顯區別。如下所舉:

    图片張禹碑銘“芀(艾)”字

    图片图片北海相景君碑陰兩“方”字(“故脩〈循〉行都昌董方字季方”,用作人名)[10]

關於“芀(艾)”等字的釋讀問題,詳後文第二小節。

〔六〕“轝”字原釋“舉”,韋文釋文作“䙴(?)”。其形如下:

   图片

下方所存殘形還是更近於“車”旁,而與“卩”形明顯不類。

〔七〕“贈送”原釋“賵選”,皆於形不合,“選”字於義尤不通。其形如下:

    图片    图片

“贈”字不用多說。“送”字僅上方“八”形筆畫略有故作曲折的變化,與韋文已經舉出的東漢碑刻“猶”字之或作图片(華山廟碑;同銘“遵”字作图片)、图片(張遷碑)等相類。跟張禹碑(公元113年)差不多同時的賈武仲妻馬姜墓記(東漢延平元年,106年),其銘謂“皇上图片(閔)悼,兩宮賻贈,賜祕器,以禮殯”云云,[11]與碑文甚近。高文先生注釋該墓記已經指出,其中“兩宮”指漢殤帝與鄧太后;[12]張禹碑銘的“兩宮”“二使”,亦應謂漢安帝與鄧太后及其使者,而非如原整理者所謂“二使”爲“皇帝皇后二宮使者”。

〔八〕“示”字原釋“永”,於形不合。“勳”字原釋“勤”,按兩字皆可與前“君”字押韻,但其形左下仍可見“灬”旁殘存之點,且其左半中部的“田”形(此係“熏”旁特徵而與“堇”旁形不合)亦於釋“勳”更合。“成周”之上殘形原未釋,可定爲“氏”;“氏”“是”常通,其上又可據文意擬補“葬”字。諸形如下:

    图片    图片    图片    图片

“示不忘君”云云的解釋,詳後文第三小節。

上文所說“芀(艾)”字,出土漢代簡帛、璽印文字中多見,亦作“艻”形(且數量更多)。其字應釋讀爲“艾、刈”,早已是定論。裘錫圭先生曾謂:

勞(幹)氏《考證》把506.1的“芀”字釋作“刈”(47頁),是正確的。“刈”的意思是用刀割草。“芀”字从“艸”从“刀”,正可會割草之意。“刈”字古本作“艾”。《詩·周頌·臣工》“奄觀銍艾”,《釋文》:“艾音刈。”《詩·周南·葛覃》“是刈是濩”,《釋文》“刈”作“艾”(這個“艾”跟當草名講的“艾”只是偶然同形)。“芀”可以看作“艾”的變體。[13]

下面再略舉其他出土秦漢文字資料中的相關諸字來看。

《銀雀山簡(壹)·守法守令等十三篇·李法》847“艻(刈)”字作图片,《銀雀山簡(貳)》“陰陽時令占候之類”《三十時》1793“艻(刈)”字作图片,原皆逕釋作“艾(刈)”。同批簡中一般之“艾”字如,《守法守令等十三篇·庫法》840“艾(刈)”作图片、殘簡2032“艾”作图片

馬王堆帛書一般的“艾”形图片多見(用作藥名),同時又有“图片”形图片(《稱》16)、“艻”形图片(《陰陽五行甲本》殘片260)。前者辭例爲“百姓斬木图片(刈)新(薪)而各取富焉”,其字“从刀从卉(艸之繁體),會以刀割草之意,當即'刈’字異體”;後者係“'刈’字變體,'刀’旁訛作'力’形”。[14]

北大漢簡《妄稽》“艻(艾)”字三見(簡27图片、簡52图片、簡55图片);[15]《反淫》則作一般之“艾”,如图片(簡19;簡23、24大同)。

其他辭例限定性不很強的秦漢璽印文字之“芀、艻”,研究者亦已多釋“艾”。如秦印“艻(艾)孫”图片(《禾德堂印留》102),[16]漢印的“艻”图片、“芀”图片等。[17]

以上不厭其煩地羅列漢代文字中其釋讀本無問題的“艻/芀(艾、刈)”,再加上前文所論張禹碑之“芀(艾)”,無非是想要強調說明,近年來還不斷看到的,不止一位研究者仍堅持舊有誤說,謂居延簡等的“芀”字應以“刀聲”作解云云,[18]並或得到其他研究者的讚同,[19]恐怕是並沒有多少道理的。西北屯戍簡的研究雖已成一專門領域,但簡牘所用文字畢竟仍是漢代文字的一部分,我們在討論其字詞釋讀時,不能對同時期大量的其他文字資料完全不管不顧。

同時,有關字形關係問題,又似尚有可略作補充之處。前引裘先生所謂“'芀’可以看作'艾’的變體”,“'芀’字从'艸’从'刀’,正可會割草之意”,可能不如說爲,“'艻’係'艾’之變體”,“'艻’因'力’旁'刀’旁常通作而可變作'芀’,同時'芀’字又可理解爲'以刀割草’之意”,更爲自然合理。這樣講是因爲,近年來我們已經陸續新看到了“刈、艾”的更原始之形,其中“乂”旁之形與“力”形更爲接近。如下所舉:

    图片《清華簡(伍)·命訓》9“图片(義)”字;對比同簡“罰”字图片(同篇中多見),可知其“网”旁下的一長橫筆係屬“乂”形筆畫者。

    图片图片印面水平翻轉)漢初玉印“艾忠”[20]

現所見用爲“艾”之“芀”“艻”兩類形,以作“艻”形者佔絕大多數,此亦有利於上述“艾”字中由“乂”形先變作“力”形再變爲“刀”形的設想。如此,則“芀”就並非一個較晚才獨立造出的表意字(其中“刀”旁可看作所謂“變形義化”),亦與古文字發展演變的一般情況相合。

再進而言之,我很懷疑,《說文》和傳抄古文中的“图片”字,其“刀”旁實即來源於“芀”,其字應分析爲“从心从芀(艾)省聲”。《說文·心部》:“图片,怒也。从心、刀。讀若顡。”段注謂“从心、刀,謂心中含怒如懷刃也”,未免牽強。傳抄古文中以“图片”爲“毅”,與“顡”同从“图片(豙)”聲。《說文·豕部》謂:“图片,豕怒毛豎。一曰殘艾也。从豕、辛。”按據現所見最早的西周早期王姒鼎(《銘圖》01271)“图片”字作图片形來看,其字本从“䇂”,且“䇂”應係聲符,作“辛”者是出於後來的訛變。研究者已經辨明,“䇂”“图片”與“乂”,皆本應係出於一形。[21]又海昏侯簡《詩經·小雅·庭燎》“夜如何期(其),夜未毅(艾)”,正用“毅”字爲“艾”,亦可見其間密切關係。[22]總之,將“图片”字說爲“从芀(艾)省聲”,從有關文字關係看是最爲自然直接的。

現在回到講張禹碑銘“示不忘君”云云。原整理者釋作“□□成周,永不忘君”,其解釋謂:

“成周”,謂東周“成周城”,東漢國都洛陽的前身。指陪葬於先帝陵旁以示不忘君恩。其殘缺文字,大意若“陪葬慎陵,南依萬安,北望成周”。

其實已經點出了關鍵的“示”字。按碑銘此處雖上文頗有殘失,但已說到安葬張禹之事;其文言葬而既謂“成周”又云“示不忘君”,我們很容易聯想到,此所述應係周公故事。古書有關記載如:

《史記·魯周公世家》:周公在豐,病,將沒,曰:“必葬我成周,以明吾不敢離成王。”周公既卒,成王亦讓,葬周公於畢,從文王,以明“予小子不敢臣周公”也。

輯本《尚書大傳》卷五(據皮錫瑞《尚書大傳疏證》):三年之後,周公老於豐,心不敢遠成王,而欲事文武之廟,然後周公疾,曰:“吾死,必葬於成周。”示天下臣於成王。

《漢書·杜周傳(附杜欽)》:昔周公雖老,猶在京師,明不離成周,示不忘王室也。

前舉我們的釋文補作“【葬】氏(是)成周,示不忘君”,其主語即周公(應在其上殘失8字之中說到);“推公行迹,與彼同勳”之“彼”字,也就是指周公(“公”謂張禹)。張禹位至太傅(在東漢“三公”即“太尉、司徒、司空”之上)、“冢宰”並封爵安鄉侯(論者或謂係已知漢碑中職位最高者),確有資格與周公相提並論(起碼是在其“遺孤”看來)。此下殘失文字,大意應即謂比擬周公之意、之事,亦安葬張禹於成周(洛陽)先帝陵旁(前文所謂“在陵之濱”)云云。

由張禹碑此處前未被揭出之“用典”,我又聯想到景雲碑中的一處同類問題。景雲碑或稱朐忍令景君碑(立於東漢靈帝熹平二年即173年)),2004年3月出土於重慶雲陽縣舊縣坪遺址,現藏重慶三峽博物館。其銘有云:

君帝高陽之苗裔,封茲楚熊,氏以國別。

…………

讚曰:皇靈炳璧,郢令名矣作民父母,化洽平矣。……

…………

重曰:皇靈图片(稟/禀)氣,卓有純兮。惟汶降神,梃(挺)斯君兮。……

上引加下劃綫之句,舊亦尚未得其解。有關分歧與異說中的問題,較晚出的孫華先生文有很好的分析論述,具引如下:

“皇靈”指死去的祖先,這沒有問題。“炳璧”,魏啟鵬先生讀“璧”爲“辟”,辟與炳字都是光明的意思。[23]程地宇先生將“璧”讀爲本字,認爲光明輝映著玉璧是一種比喻,[24]這本來比將璧讀爲辟更恰當些,但程先生將這句話解釋作“景雲莊嚴光輝的英靈映照著天空”,這就完全不合適了。“皇靈炳璧”既然是描寫死去祖先的句子,這個死去的祖先絕不會指的是景雲,因爲立碑者雍陟是景雲的同鄉,不是景雲的孝子賢孫,他不應當稱景雲爲“皇靈”的。“郢令”,魏先生認爲指景雲,至於爲什麼用郢令來指景雲,魏先生沒作解釋,卻提出了另一種前後矛盾的新說法。魏先生認爲,郢字也可以“借爲盈”,“其義與贏同”,並把“令名”解釋成美好的名聲。這種釋讀,句子失去了主語,迂曲難通,不如將“郢令”作爲主語,“名矣”作爲謂語更文從字順。程先生說,“景雲爲高陽後裔,且朐忍之境在戰國後期曾一度爲楚地”,故碑文將朐忍令稱作“郢令”。按《華陽國志·巴志》記巴地風俗說:“而江州以東,濱江山險,其人半楚。”朐忍在當時的江州(今重慶)以東,說朐忍令是“郢令”景雲,將全句解釋爲,景雲在死去祖先光輝庇護下,也很有聲名,這就比較通順。不過,朐忍畢竟屬於巴郡,距離楚地還有一段距離,把“郢令”說成是朐忍令終究還有不甚貼切之嫌。從“讚”和“重”的開頭兩度提到“皇靈”來看,如果把前面讚語的“皇靈”不理解爲景雲死去的祖先,那麼“皇靈炳璧,郢令名矣”也可能是一個歷史故事,只是這個故事我們還不能確切推知。[25]

按“皇靈炳璧”確實“是一個歷史故事”,且“皇靈”所指就是“景雲死去的祖先”。此所謂“炳璧”典之所自出,即春秋時楚平王“拜璧”故事:

《左傳·昭公十年》:初,共王無冢適,有寵子五人,無適立焉。乃大有事于群望,而祈曰:“請神擇於五人者,使主社稷。”乃徧以璧見於群望,曰:“當璧而拜者,神所立也,誰敢違之?”既,乃與巴姬密埋璧於大室之庭,使五人齊,而長入拜。康王跨之,靈王肘加焉,子干、子皙皆遠之。平王弱,抱而入,再拜,皆厭(壓)紐。鬭韋龜屬成然焉,且曰:“棄禮違命,楚其危哉!”

《史記·楚世家》:初,共王有寵子五人,無適立,乃望祭群神,請神決之,使主社稷,而陰與巴姬埋璧於室內,召五公子齋而入。康王跨之,靈王肘加之,子比、子皙皆遠之。平王幼,抱其上而拜,壓紐。故康王以長立,至其子失之;圍爲靈王,及身而弒;子比爲王十餘日,子皙不得立,又俱誅。四子皆絕無後。唯獨棄疾後立,爲平王,竟續楚祀,如其神符。

其事又見於《論衡·吉驗篇》等。

此中關竅所在,蓋因在舊有一般認識中,“景”氏之與楚“平”王的聯繫較爲隱蔽,故不太容易想到。經過巫雪如、李零先生等衆多學者的研究,我們現在已經確知,楚平王又稱“競(景)平王”,“競(景)平”係雙字謚,可省其一而或稱“平王”或稱“競(景)王”,後者即楚國“競(景)氏”之所自出,[26]亦即碑銘所說景雲之“皇靈”即先祖。[27]“炳璧”猶言“光輝於玉璧”,即指上引楚景平王拜璧壓紐而終得王位且“竟續楚祀”(其子繼位爲楚昭王)之事。此景氏先祖之最值得驕傲者,故於“讚”語中首言之。“郢令名矣”所謂,則係景平王之庶長子、著名的“令尹子西”公子申。此以“郢”代“楚”,“郢令”即“楚國令尹”之省。據此理解再去重新繹讀碑文,方可謂文從字順。

最後附帶略談,我由讀張禹碑銘才注意到的,《後漢書·張禹傳》中可校正的一個誤字。

原整理者在討論碑文謂張禹“乃宰下邳”即爲下邳國相時,“興利萬頃,家有年儲(原誤釋作'衆有黍儲’)”云云,已經引到下舉《後漢書·張禹傳》及《東觀漢記》的相應記載:

徐縣北界有蒲陽坡(陂),傍(旁)多良田,而堙廢莫修。禹爲開水門,通引灌溉,遂成孰(熟)田數百頃。勸率吏民,假與種糧,親自勉勞,遂大收穀實。鄰郡貧者歸之千餘戶,室廬相屬,其下成市。後歲至墾千餘頃,民用溫給

李賢注:《東觀記》曰:“禹巡行守舍,止大樹下,食糒飲水而已。後年,鄰國貧人來歸之者,茅屋草廬千戶,屠酤成巿。墾田千餘頃,得穀百萬餘斛。”

其中“溫”字似未見異說。《漢語大詞典》“溫給”條釋義作“富足”,僅舉此例爲書證,但“溫”字顯未講落實。或譯作“百姓得以溫飽自給”,[28]或譯作“老百姓解決了溫飽,能自給自足”(網上所見),大概自來“溫”字就是作此理解、似乎可以含糊過去的,所以未見懷疑其字有問題者。但此處語境僅言墾田、糧食多穫,而無關於“(穿衣)溫暖”問題;略檢古書,所謂“溫給”連用成詞者亦似無他例。皆可見其必有問題。

張禹碑銘“盈”字寫作图片,韋文已經詳細討論了秦漢文字中這類特殊寫法的演變過程。我們知道,漢隸中以前也有一類或被誤認爲右上作“人”形的“溫”字:

    图片/图片(郭永秉摹本)司隸校尉魯峻碑陰[29]

郭永秉先生指出,其特別之處在於“图片”旁“省去'囚*’的下面一筆(也可以說借用'皿’的上橫)”,漢隸中“图片”旁作此類變化者多見,又“漢代古隸(例如張家山漢簡)'溫’字'囚*’旁中間的人形,經常寫作側過來的'图片’形”云云。[30]總之,漢隸“溫”形的特殊變化,其中“图片”旁會變得跟某些“盈”形的特殊寫法甚爲接近,遂容易發生誤認。相類的例子,如著名的周穆王良駿之一“盜驪”,或誤作“溫驪”;[31]“盜”之與“溫”形近而誤,顯亦應即與“溫”字之特殊寫法有關。

同時,“盈”字又可添加意符“水”旁而作“溋”。其字已數見於戰國簡(《清華簡(貳)·繫年》123、《清華簡(陸)·鄭武夫人規孺子》3、《清華簡(柒)·趙簡子》8,以及《安大簡(一)》6);敦煌變文中亦有之,作图片[32]漢代出土文獻中雖尚未見,但由上述情況我們可以合理推斷,其字應該也是存在的。由此,“盈”繁化作“溋”,就完全可能誤爲形近的“溫”了。“盈給”連用成詞古書多有之,現成的《後漢書》中之例如:

《後漢書·賈琮傳》:前後刺史率多無清行,上承權貴,下積私賂,財計盈給,輒復求見遷代,故吏民怨叛。

《漢語大詞典》“盈給”條釋義作“豐足;充足”,即舉此例爲書證。據以上所述我們完全可以斷定,《張禹傳》中的“溫給”,應本作“溋(盈)給”。

2021年11月11日初稿

2021年11月22日改定

注釋

* 本文爲國家社科基金冷門絕學研究專項學術團隊項目“中國出土典籍的分類整理與綜合研究”(批準號:20VJXT018)、2021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阜陽漢簡整理與研究”(21&ZD305)的成果。

[1]黃明蘭、朱亮編著:《洛陽名碑集釋》,北京:朝華出版社,2003年,第9—12頁。

[2]趙振華、王竹林:《〈張禹碑〉與東漢皇陵》,北京大學震旦古代文明研究中心編:《古代文明研究通訊》第23期,2004年12月,第37—46頁。趙振華、王竹林:《〈張禹碑〉與洛陽東漢皇陵》,《湖南科技學院學報》2006年第4期,第110—113頁。收入趙振華:《洛陽古代銘刻文獻研究》(改題作《〈張禹碑〉與洛陽東漢南兆域帝陵》),西安:三秦出版社,2009年,第248—254頁。下引其說,或稱“原釋”“原整理者”云云。又王竹林、朱亮:《東漢安鄉侯張禹墓碑研究——兼談東漢南兆域陵墓的有關問題》,《西部考古》第1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341—355頁。按此文對碑銘的釋讀理解或是與前文出入不大,或是更另有誤,不具引。

[3]參見臧克和主編:《漢魏六朝隋唐五代字形表》,廣州:南方日報出版社,2011年,第1496頁。

[4]“文”字《孔子家語》或本及《國語·魯語下》作“父”。

[5]魏克彬:《溫縣盟書T4K5、T4K6、T4K11盟辭釋讀》,《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5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80—289頁。按上引文句又見於《漢書·鄒陽傳》《新序·雜事三》,“坼肝”皆作“析肝”。前者顏師古注云:“析,分也。”當以作“析”字者爲是。

[6]有關字形,可參看毛遠明:《漢魏六朝碑刻異體字典》,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上冊,第70頁。前引臧克和主編:《漢魏六朝隋唐五代字形表》,第1196—1197頁。

[7]呂浩先生謂:“'詩也’未詳,疑當作'謀也’。”見呂浩:《〈篆隸萬象名義〉校釋》,上海:學林出版社,2007年,第232頁。

[8]上引呂浩《〈篆隸萬象名義〉校釋》第211頁即逕錄其字頭爲“茦”,但如此處理不能同時照顧到說解之“筞(策)字也”,似不如上引作“图片”更合。

[9]參看劉洪濤:《〈說文〉“图片孛”釋義》,《古漢語研究》2018年第2期,第81—87頁。

[10]徐玉立主編:《漢碑全集》,鄭州:河南美術出版社,2006年,第2冊,第517頁。

[11]徐玉立主編:《漢碑全集》,第1冊,第266—274頁。

[12]高文:《漢碑集釋(修訂本)》,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二版,第23頁。

[13]裘錫圭:《漢簡零拾》,收入《裘錫圭學術文集·簡牘帛書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86—87頁。又參看裘錫圭:《〈秦漢魏晉篆隸字形表〉讀後記》,收入《裘錫圭學術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71頁。

[14]劉釗主編,鄭健飛、李霜潔、程少軒協編:《馬王堆漢墓簡帛文字全編》,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1288頁。

[15]參看陳劍:《〈妄稽〉〈反淫〉校字拾遺》,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16年7月4日

[16]秦鳳鶴:《秦漢篆字編》,博士學位論文,吉林大學,2016年,第42頁(收在“艾”字下)。

[17]參看施謝捷:《〈漢印文字徵〉及其〈補遺〉校讀記(一)》,《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2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99頁。趙平安、李婧、石小力編纂:《秦漢印章封泥文字編》,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第59頁。

[18]尉侯凱:《居延漢簡中的“芀”和“芀橐”》,《中國農史》2017年第4期,第62—65頁。王錦城、魯普平:《西北漢簡中“芀”字釋讀述考》,中國社會科學院簡帛研究中心、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史研究所秦漢史研究室主辦,鄔文玲、戴衛紅主編:《簡帛研究 二〇一七(秋冬卷)》,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72—179頁。兩文皆謂西北屯戍漢簡中作名詞的“芀”即“葦華”(蘆葦的花絮);作動詞者,前文讀爲“銚”,後文謂假爲“鉊”。

[19]張俊民:《西北漢簡中的“艻”字與其它關聯字釋讀》,簡帛網,2021年8月16日。

[20]印蛻及印面照片采自大唐西市2019春季藝術品拍賣會“罕有善銅——精品璽印專場”,https://www./product/2412945.html。

[21]參看蔡一峰:《〈說文〉“䇂”“辛”二部及相關諸字芻議》,陳偉武主編:《古文字論壇》第1輯(曾憲通教授八十壽慶專號),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359—362頁。

[22]朱鳳瀚主編:《海昏簡牘初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107頁。

[23]按見魏啟鵬:《讀三峽新出東漢景雲碑》,《四川文物》2006年第1期,第67頁。

[24]按見程地宇:《〈漢巴郡朐忍令景雲碑〉考釋》,《三峽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5期,第9頁。

[25]孫華:《漢朐忍令景雲碑考釋補遺》,《中國歷史文物》2008年第4期,第53—54頁。

[26]有關研究詳情,參看田成方:《東周時期楚國宗族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103—110頁。

[27]參看李喬:《從〈景雲碑〉看景氏起源及漢代以前的遷徙》,《中原文物》2009年第4期,第55—61頁。此文引李零先生說等討論景氏源流頗詳,所論多可從,惜尚未及碑銘此句。

[28]許嘉璐分史主編:《二十四史全譯·後漢書》,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第2冊,第990頁。

[29]徐玉立主編:《漢碑全集》,第5冊,第1514頁。

[30]郭永秉:《再談甲骨金文所謂“溫”字》,《古文字研究》第31輯,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54—61頁。有關字形變化,又參看臧克和主編:《漢魏六朝隋唐五代字形表》,第738頁。

[31]《史記·秦本紀》:“造父以善御幸於周繆王,得驥、溫驪、驊駵、騄耳之駟,西巡狩,樂而忘歸。”《史記·趙世家》《爾雅·釋畜》等作“盜驪”。《集解》引徐廣曰:“溫,一作'盜’。”《索隱》:“溫音盜。徐廣亦作'盜’。鄒誕生本作'駣’,音陶。”參看蕭旭:《“桃華(花)馬”名義考》,《中國文字研究》第22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第187—191頁。

[32]黃征:《敦煌俗字典》,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505頁。

本文原載《出土文獻》2022年第1期,第82—92頁。

微刊小編:掾吉

文字校對:鴨頭米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