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分庭抗礼【上】
就在渭水垂钓的地方,饿着肚子的姜尚,给看上去痴痴愣愣的姬昌,讲了所谓“三决”、“三策”。“三决”,指的是合理、恰当、应变地确立自身地位、发展方向、发展步骤的三个核心要素;即:审大势、度轻重、辨强弱。放在任何地方,针对任何人,只要关乎政治,无非如此。退到三千多年前他们那时候,还是很有“高度”和“深度”的。而且,同样的话,不同人听了,感受、联想也各不相同。 当时,姜尚并不清楚被囚而复归的姬昌的“政治实力”和“心理状态”,也实在没敢说太具体。暗地里,也想给姬昌留下充分的想象空间;当然,更想捕捉到姬昌的反应,借以分析、判断。往高了说,这种高度抽象的建议,有着“大象无形”的深玄,是战略家和高级决策人之间智力与见解的博弈。往俗了讲,也可以看作是卖方对买方购买意向的“定性”试探。 相比起来,建立在某种“决”的结果假设之上,意指形成具体目标和促进、构成目标实现的“三策”,就不大能太过抽象,可还是让高明的姜尚浓缩成了寥寥几个字:昭志、广援、毕于役。这有些接近现代人熟悉的“成功自我暗示”,但又不同。当时情势,对姬昌及其西岐而言,明确、公开真正的“目标”,不仅等于“决断后路”,也必将搅动“模糊地带”,从而清晰、高效地形成阵营,进而构成扩充、净化阵营的机会和条件。接下来就是“广援”,也就是广泛寻求援助,最大限度地扩充、壮大这个阵营。而“毕于役”,则明确了实现“目标”的最终方式——无论怎样昭示、准备、联合、壮大,到最后,都需要、必须、只能,以“役”,也就是大规模战争,的形式,达成“目标”。 尤其是在姬昌这个不期而遇的“买家”还没明确做出任何表示的情况下,确实难再分说。姜尚相信,三决三策一出,姬昌自然会暗中自审:这些决和策,应没应上自家心思;自家所想、所为,又跟没跟上这些决与策。这一通决策之说,如果根本没摸到姬昌的脉,就等于帽子破了你卖鞋,两拧。 对此,姜尚预设了几种可能,也想到西岐内部存在权力纷争的情况,自信都还能往下说。若摸得准,合了对方心思,并且更清晰、更全面,甚至还有些“前位”,则是他最希望的。那样,不仅能有力“钓”住对方,后面也会很顺。他最害怕的,倒是句句都说到人家心坎上,可人家早就都想了甚至做了,那就彻底废了! 当时的姜尚,应该说很紧张、很焦虑,自己都觉得,正竭力保持着的肃静垂钓的仙人气度,太做作、太别扭。他用全部的意志力克制自己,别看姬昌,别表现出任何的急切和不安。他若有所思地闭起眼,暗地调整气息,臆想姬昌接下来的反应。他不知道那会是什么,但知道,对方不会毫无反应,决不会!姬昌是反应了,却出乎姜尚意料——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姜尚拼命不睁眼,不动窝,整个人都僵了——完了,又完了! 如果说,让殷帝辛晾在沫邑大市十年,是莫大的失落和失败;那么,至少,失落还是日积月累而成,其中大半时间里,都还是存着希望的;至少,失败的惨痛里,还掺着些许天伦的温馨,市井的轶趣,还闪着一丝孤傲的自负,诚实的淡定。好像千难万险、含辛茹苦建了个房,只差最后一根椽子就能安逸地住进去了,却忽而被一把捅塌,万劫不复! 他被空前的沮丧笼罩着,眼前漆黑。胸中涌起粘粘的冰冷,一点点淤塞着视听,压迫着呼吸,湮没着思考。那紧闭双眼一动不动的模样,旁人看去,却好似出奇的淡定。 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之后,他本打算寻个由头,滞留在附近一夜,趁夜偷偷卜上一卦,视卦相决定就此离开,还是次日清晨再去访这个垂钓“奇人”。可他实在没抗拒得住内心的震荡,实在不能抑止豁然开朗的兴奋,也实在不愿承受万一卜卦结果不好,或等再去时“奇人”已离去的失落、遗憾。 因为想着“代天而决”,返回时,姬昌是虔诚的、谨慎的,甚至是蹑手蹑脚的。 姜尚真的没听到姬昌一行返回的脚步,甚至都没听清姬昌走到近前说的第一句话。等到明白“买家”去而复返,心里倏忽间又活起来时,他便为刚刚的凝固庆幸了。他闭着眼,清清楚楚听见姬昌说:“拜祈仙师,助我解易……”他确信——姬昌语气里,饱含着诚恳,隐约着景仰,埋藏着敬畏。第七十四章 分庭抗礼【中】 接到散宜生托太颠传递的亲迎姬昌归国的“卜命”,姬发心里不禁发冷。定了好一阵子神,才唤来姬昌被囚开始便帮助辅助国务的弟弟姬旦商议。姬旦是大排行的老四,从姬发这里论,则是一母同胞的“三弟”。因为上面有个出身、境地都“暧昧”的伯邑考,姬发始终也不便论清,他自己该算“老二”还是“老大”,因而也不跟弟弟们论数序,从不三弟四弟地叫。他弟弟也实在太多,叫到二十以后,莫非还叫“二十一弟”、“二十二弟”不成。多拗口啊!所以,他都称弟弟们名字,如“旦”、“鲜”、“度”,有时也会视场合、情形,在名字后面加个“弟”字,如“鲜弟”、“度弟”。下面由臣僚到奴隶,也便叫“旦公子”、“鲜公子”、“度公子”,而不是“三公子”、“四公子”、“五公子”。被封即西伯爵位之前,人们叫他“发公子”,现在,则称“少伯”。 他不喜欢“少伯”的称谓——“伯”便“伯”,加个“少”字,好像他这“伯”不正统、不“成熟”。那就不如干脆还叫“发公子”或“公子”,叫到老父辞世!“少伯”二字,不仅把他挂得尴尬,更衍射出一种看不见的争执,关于他的地位及与父亲姬昌关系的争执。 旦说:“君父既归,自然该迎。且须大张旗鼓,风风光光。君父被禁日久,疲敝衰弱,若亲见国泰民安,子嗣繁茂,弟兄亲融,必定大好……”以前,他们有时呼“君父”,姬昌还制止,让叫“父亲”。而今一口一个“君父”,无异是在提醒:老父归来,应当“归政”。他确信,如果在他跟父亲谁掌权的问题上,内部真有纷争的话,旦会站在他这边。那样的话,此番暗示,便是在说,在可能的纷争中,他还没有“胜出”的把握。 想到这儿,他便后悔没持殷帝辛手命亲自去羑里接父亲。不知父亲是否已经认定他要占住君位,已经认定这种占据就是背叛,甚至已经采取了什么收拾、应对、惩治这个背叛的行动。 他琢磨了半天,跟旦说:“后悔啊,不该接受殷帝册封。”旦说:“不须后悔。君父不会怪罪。殷帝册封,怎可不尊。君父归来,自然应当尊君父归西伯之位。兄可拜祈殷帝,复册君父。殷帝若准,问题也就解决了;若不准,君父也好,你也好,不也就没法了么。如果,君父在受到迎接时,就知道你准备拜祈殷帝复其爵位,想来,他老人家会高兴……” 第一层是“暗的”:由旦出面联络邻近方国,视对方国力、身份及与西岐关系程度,针对性地采取友好联络、外交压迫、收买许诺等方式,让他们的国主或重要人物,按太颠所报姬昌回程路线,“自发”沿途拦截迎接,而西岐方面并不出面。这会让姬昌感觉到,邻国很给他面子,他对邻国很有影响。为最大限度达成这感觉,“自发”迎接的,除了虞、芮这样的小方,最好还有大国。面对成堆的珠宝财帛,邳国国主祖伊,还真被儿子对父亲的“敬爱”打动了,答应去迎,而且,令旦喜出望外的,这位几乎可以跟殷帝平起平坐、不知多少次“不朝”的大人物,居然说亲自去迎!迎接的第二层,为首的便是姬发,带着除旦之外所有弟弟,以及由旦拟定名单的国内臣僚。迎接位置设在西岐地界以里临近边界的地方,时间最好在第一层最后一起的当日或次日。迎到后,姬发以“臣下之礼”随驾,途中表白拜祈殷帝归复姬昌西伯爵位的意愿。一伺姬发迎到姬昌,便启动,赶到预订地点“驻迎”。人员包括:母夫人太姒、所有姐妹、第三辈男女、其余臣僚、由殷商和其他诸侯方国投来的能人大士,还有母夫人太姒母国莘国的代表。如果说第一、二层是出于特别的情况和需要,有些“非正式”,第三层迎接则是正式的,有“法度”可循的。只不过,在可参循的“法度”中无确切对应——逊于“帝之礼”,却又在仅次的、通常只对得胜凯旋诸侯或极位贵族的“勋荣大礼”之上。箕子东征归来,除去殷帝辛亲迎一节,其余便是尊的这“勋荣大礼”。旦和姬发都相信,即便心存芥蒂,到第三层,熟知礼法的老父也该明白“众意”了。 孰料,设计、准备得好好的第二层、第三层迎接,竟没用上。享受了“第一层”,跟“帝师之国”邳国国主祖伊照了面的姬昌,一下开朗起来。他挽住祖伊,矫健地并立车头,轻快地畅谈了很久,还把身旁的姜尚姜子牙介绍给祖伊,称“奇人大士”。姬昌充满慈爱地抚摩姬发,说:“父遇难,幸有儿如尔。”不等姬发反应,旋即板起脸:“肩负一国上下,当用心倾力,奈何如此远来?不怕误政误国,不怕不安全吗?回去!马上!如果你爱父亲,就去做大事,做父亲更希望你去完成的事。顷刻毋怠……” 面对老父这番态度,姬发非常激动,非常高兴,也非常惭愧。他向父亲行君臣大礼,说:“儿即祈请殷帝,复册君父。”姬昌好像并不意外,摇摇头,让姬发起身,拢住双臂,轻轻拍打,点头道:“殷帝之册,毋更。祈则致祸。”他语重心长地告诉儿子:“按我说的,尽快回去,理好政务,当好西伯。为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更没想到,被催着不得不起程回返的前一刻,老父忽然吩咐说:“回去后,只让太颠迎来便是,所有其他迎接,都一概取消!”姬发无言以对,只得大施一礼,口称“谨尊钧命”去了。俄顷,便跑得不见踪影。 第七十五章 分庭抗礼【下】 望着姬发一行远去的尘烟慢慢落定,姬昌发令起行,招呼姜尚并肩而立。姜尚拈着长长的、精心梳理保养的白须,眺望着姬发消失的方向,感慨道:“圣父贤子,令人赞佩矣!”姬昌绽出一丝微笑,若有若无道:“至此,仙师当否解昌之惑?”姜尚一时没明白他意思,追问:“君上何惑可垂示于尚?” 笑罢,并不马上说话,而是默默相持着,静静听车轮转动。听了一阵,见姜尚还保持着那个姿势,还是不说话,他就开口了:“请给我讲讲三决三策吧。我知道,仙师有很多话没说出来。我们都不年轻了,虽有的是耐性,却没多少时间,不是么?” 姜尚相信自己的判断,也相信姬昌的判断——他,姬昌,仍旧是西岐的灵魂。 面对机会,面对平生最大的,也可能是唯一的“买家”,他不打算再玄虚下去了,不想再包藏下去了。他于是充满了信心,直起身子,对着“天子”,对着飘忽而过的俨俨河山,侃侃而谈,尽抒胸臆。 姜尚言罢,又伏拜:“臣之妄语,只向明君,荒谬不敬,伏祈降罪。”姬昌连忙搀起,拢着姜尚手臂,眼里放光地说:“妄而不虚,何言荒谬。指引大道,何罪之有。昌遇仙师,上天所赐;愿求襄助,共图同享!” 这番对话,作为“文王顾太公”的重要情节,后来被一字不落地收在了相关”事记”中,并经后世传颂,渐渐演绎成了具有神话色彩的佳话。轻松和豪情之间,姬昌问姜尚:“渭水之渔,有何玄机?” 姬昌边笑边拍姜尚肩膀,说:“垂暮矣,莫畏遣而敢不敬天!”意思是:我们老了,不怕死了,敢于冒遭天遣的危险,对上天不敬了。姜尚则说:“朝崇以诚,暮而知之,代天而行,是为天子也。”翻译:早年虔诚崇拜天,老了便通达了天意。怎知我们不是在代上天行事。代上天,就是天子啊! 太颠迎住姬昌时,姬昌姜尚早已笑够,进入了“代天而行”的行动状态。姬昌很威严地部署下了一系列太颠知道怎么做、不知道为什么那样做的事,太颠忙不迭遵命而去。姬昌又令放慢,甚至还弯到崇国边境巡游了一番,半个多月后才回到都邑。 他坚持不入内廷,住在考留下的已无人居住的城边小屋,弄得姬发日日来拜,事无巨细地禀报国政。这样又过了半个来月,太颠密报:“已遵命准备停当。”他便带上姜尚、散宜生,拖了一大车书简、骨片、木片去了内廷,坐上了一直空着没人坐的自己的位置。 姬昌命散宜生一一摊开拖来的书简骨片木片,告诉众人:骨片木片,记了他和散宜生等研琢多年的新“易”,最终在羑里完成。书简记了近年“大势”,涉及气象、天象,殷商和重要诸侯的军政外交。按盛行的“归藏易”,这些记录的情况,有诸多解不通的地方,而按这部新“易”,便通了……散宜生以“大祝”,也就是类似“国师”的邦国最高神职人员的身份,高声宣示了按新“易”的“卜解”,大意是:殷商,承载万邦景仰,担系天下命运,本应敬天命,顺人意。可过去百年,却穷兵黩武、倚强独大、蹂躏百方,致使天下丧失本应有的和谐,乱象丛生,愈演愈烈。当世殷帝,天赐奇才,却不替其祖先深刻反省,力图拯救天下,反而急切地我行我素、藐视上天、戕害诸侯、信用小人,致使暗无天日。这个天之骄子,正堕落成人间恶魔。魔邪降世,必使生灵涂炭。欲若拯救天下,除了剪除恶魔,眼下已没其他办法。姬昌,得上天启示而创新“易”,背负天命,不敢再只顾一隅家邦,而将冒死承担拯救天下的重任……散宜生说到这儿,把话头又转给大家都还不清楚身份来历,更不知所司何职,甚至都还不怎么认识的姜尚。姜尚郑重地向众人施礼,看姬昌一眼,以无比庄重的语调,宣示了令人震惊的话:“西岐代天,号曰周。昌授天意,拯天下,不拘途,授命曰王。周王命:殷帝辛,藐天谬地,罪责昭昭,渎赎帝位。是始,谓之纣,毋尊其命。周王欲举其国,昭天下,问纣之罪,代天以惩!” 此番宣示,象征着“周”这个国家,在名义上的正式诞生,也标志着“不事殷”的明确对抗的开始。姬昌最终打破沉寂,告诉众人:这不仅是我们的唯一出路,也是全天下,乃至殷商帝国的唯一出路。对此,大家应该有信心,有共识。但毕竟,这可能不符合你们中有些人的心思认识。跟以往一样,我不会强求。有顾虑,现在可以退出,我姬昌恭敬相送,日后还是好朋友,好亲戚,好伙伴。不退出,就要跟我坚持到底…… 又沉寂了很久,姬发带头向姬昌伏拜,旦跟上,接着是其他弟弟。众人便也就跟着伏拜。散宜生姜尚见大家都拜了“周王”,急忙转身,对姬昌深深伏拜,齐声说:“誓尊周王,以命顺天!”一直领尖兵埋伏在外,随时准备执行姬昌“若有人要离开,而没有跟我在一起,不管是谁,不问缘由,立即格杀”指命的太颠,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听清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山呼,便也匍匐在地,学着喊那不怎么懂的八个字——誓尊周王,以命顺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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