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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明年再让我去读书，可以么？” 睡梦之中，我仿佛听见妈妈正向外公发出凄楚的哀求，心中顿感大恸。恍然惊醒，四周漆黑一片，凌晨五点多，妻子和孩子还在酣睡。梦中妈妈这句哀求，话语是如此清晰。 这句话是妈妈60年前哀求外公的一句话，是妈妈经常教育儿子们要刻苦读书的一句话。原先我并不在意，今天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仿佛就是从我口中吐出来的。此刻我才明白，半个多世纪了，妈妈就像我今晨一样，经常在黑夜中惊醒、伤心、无奈、悲凉。 妈妈上世纪40年代出生在井冈山南麓遂川县西溪乡一个叫莲花塘的客家小山村，祖辈行医，解放前因战火而家道中落。妈妈是独生女，出生不久，外婆就去世了。公太（妈妈的爷爷）曾经是一位苏区干部，略通文墨，他给妈妈取名“菁莪”，出自《诗经·小雅》的“菁菁者莪”，育材之意，希望她能够培育成材。妈妈没有辜负公太的期望，从小聪慧好学，成绩优异，作文经常作为范文在学校展示。妈妈成为村里第一个考上师范的女孩子，轰动了山乡。亲族们纷纷前来道贺，有位木匠叔公还把准备给儿子读书用的新木箱送给了妈妈。 但此时家中日子过得愈发困难。外公因小儿麻痹症不能劳动，公太、婆太年迈，家中缺少劳力。而且，外公认为女孩子迟早要嫁人，认识字和知道算数就可以了，读那么多书干吗？不同意供养妈妈去读师范。重病中的公太闻听火起，大骂外公：“你不供，我来供！” 就这样，豆蔻之年的妈妈挑着行李被褥，走了几十里山路，转了几道班车，顺顺利利地来到县城读师范。学校还组织学生们到湖南长沙和韶山毛泽东故居参观，对大山里的人来说，这是见过了大世面。一切都那么充满阳光、希望和美好。 然而晴天霹雳，妈妈就读师范一个多月后，一直支持她读书的公太突然病逝，婆太为此哭瞎了眼睛，外公在公社食堂做事时又跌断了腿，一家人衣食无着落。思想守旧且无力劳动的外公逼她休学回家。妈妈绝望地找老师办理休学，老师极为惋惜地说：“家里没钱读书，学校可以帮你想办法，你把书读完吧。”妈妈说：“我家实在困难，奶奶哭瞎了眼睛，爸爸有病不能劳动，我不回去照顾，他们做饭喝水都没办法。”老师说：“以后你同学毕业都参加工作了，你可不要后悔啊！这样吧，回去休学一年，学校为你保留学籍，如果家里情况好转了，再回来读书。”可能就是这句话，让妈妈萦绕脑海一辈子，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重返校园。 妈妈挑着木箱又回到了莲花塘，稚嫩的肩膀挑起了一家人的生活重担，种田、种菜、砍柴、挑水、做饭、照顾病人……闲暇之余，妈妈经常眺望山外，想着校园的日子。青春年少的妈妈，在大山里常常做这样的读书梦，惊醒时发现家徒四壁，老人病痛依旧。她曾经几次跟外公提出：“阿爸，我把家里的事做好，明年可以让我去读书么？”一次次希望带来一次次失望。直到婆太、外公先后去世，妈妈再也没有重返校园。直到一段姻缘，让爸爸把她从山村里带走。 爸爸是妈妈的隔壁山乡人，自幼失怙，生世坎坷，家贫如洗。幸运的是，爸爸作为革命烈士后代，成为江西省共产主义劳动大学井冈山分校的首届学生，勤工俭学苦读数年，毕业后分配在井冈山工作。妈妈与爸爸聊天，无意间说起山里太冷了，爸爸毫不犹豫地把身上唯一一件毛衣脱下来给了妈妈，让妈妈感受到这位俊朗青年沉默讷言之下的忠厚可靠。就这样，妈妈牵着爸爸的手，走出了莲花塘，来到了井冈山。 一步的无奈让命运产生巨大的落差，妈妈的师范同学大部分成了小学老师、校长，桃李满园，德高望重；而妈妈在井冈山，扛搬运、站柜台、扫仓库，一步一步在小山城艰难立足，靠着勤俭、勤奋和正直，赢得周边人的敬重，她还作为劳动模范代表，被选举为井冈山撤县设市时第一届政协委员。 步入中年的妈妈，常常在辛苦劳作之余做读书梦而惊醒。有一天梦见，外公破天荒地同意她去读书，师范学校突然通知她可以重新入学，但要重新参加入学考试。妈妈一阵慌乱，心想怎么办？孩子们要照顾，午饭要做，柴火要砍，爸爸又不擅长做家务，书丢了那么多年还拾得起吗？但是没关系，自己说什么也一定要重新考上。激动之后醒来，却是一个美梦。 儿子们渐渐长大，寄托着妈妈的读书梦。妈妈包揽了所有家务，不停地鼓励、鞭策我们好好读书。即使家中清贫拮据，妈妈也想方设法让我们吃饱穿暖，不让我们读书时分一点心，还省吃俭用准备好了我们读大学的费用。直到我考上大学，妈妈才深深舒了一口气。 国家的富强和民族的振兴，带来个人命运的改变。经过社会主义建设者一代代人持续的奋斗，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的大发展，国家变得越来越强大，老百姓的生活一天一天好了起来，文明程度不断提高，社会观念愈加开明。读书求学成为社会的共识，男孩女孩一视同仁，女孩子们再也不用担心读不起书或者没有机会读书了。 年过古稀的妈妈，开始将读书梦寄托在第三代人身上，儿子们已经成家立业，三个孙女如同年少的她一样，聪慧好学，颇具才气。2021年，我女儿和大侄女双双考上挺好的大学，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杭州。妈妈很开心，特意交代我们清明节回老家时，要在公太婆太、外公外婆坟前说：“家里两个女孩子，考上好大学了！”此刻的妈妈，脸上洋溢着读书梦圆带来的幸福和满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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