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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里刨钱

 龙谦益 2022-03-27

土里刨食,是农民的本行。

春种秋收,施肥浇水,晾晒归仓,汗水摔八瓣可以养活一家人的吃吃喝喝。但只有果腹的口粮,日子是窘迫的。孩子上学,家里盖房,求医看病,到处都要钱来解决问题。

我对钱真正有感觉,不是从嘴馋开始的。的确,钱可以解馋,可以满足我那贪婪的、永不满足的味蕾。但,嘴馋只是一时的冲动。一旦疯玩起来,早就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记忆中,对钱的深刻体悟,是上小学二年级。一次,老师在班上公开提醒,“就差你们家没有交费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学生上学是要交学杂费的。学杂费不贵,半年大约就5元钱。但,在那个年龄,我感觉已是一笔巨款了。更关键的是,欠人家钱,让我在同学面前好没面子。

后来,父亲上山背了几天柴火,卖给有钱缺柴的人家,此事才做一了结。

事了拂衣不能去。从此,我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无钱难堪的小伤痕。

贫瘠的太行山区,让人吃饱肚皮,就够奢侈了。土里刨食的受苦人,想再挣几个零花钱,把脑壳子想疼了、想裂了,也想不出一个好门路来。

改革开放后,慢慢地,有小商贩上门了。収蝎子的、収药材的、収酸枣核的、収顶木的、収箩系的,五花八门的各种“収”,让贫穷的人们看到了大山的资源,还有生活的希望。

向大山的索取开始了。

每天早上,人们或三无成群的结伴,或夫妻二人同行,或一人独来独往,向各个山头奔去。

每个人手里拿的工具也是不同的。拿着塑料袋和镊子的人,是去捉蝎子的;扛着䦆头,挎着绳子的,是跑药材的;拿着镰刀与斧头的,是去砍顶木的,那是一种在煤矿上使用的木头。

晚饭时间,劳累了一天、满身尘土与汗水的乡亲们,端着搪瓷大碗,蹲在各家大门口,边吃边聊,热火朝天地谈论着一天的收成。你捉了3两蝎子,我刨了10斤药材,他砍了5根顶木,大家合计着、攀比着那十块八块的收入。

有了点零花钱,日子也鲜艳起来。女孩子的衣服开始花花绿绿了,我也穿上了心仪的塑料凉鞋,家家户户的餐桌上也多了一些花样。手脚大方一点的,甚至几家拼一只羊来。节日里,村子上空会飘荡着挥之不去的羊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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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蝎子一毛钱,多大的诱惑啊!

土里刨钱这事,是拉不下孩子们的。

印象中,三年级,我也开始参与捉蝎子一事了。找来一根竹筷,用小刀从一头劈开两半,另一头用铁丝箍住,中间夹一小木片,一个自制镊子完美诞生。

约几个小伙伴,翻山越岭,漫山遍野地找起蝎子来。掀起一个石头,再掀起一个石头,几十个石头掀下去之后,幸运的话,会发现石头下面藏着一只褐黑色的、肚腹饱满的蝎子。赶紧掏出镊子,轻轻捏住,放进塑料袋里。

越捉越勇,信心倍增。

往往,大石头下面藏蝎子的几率更大。于是,撅着屁股,双手使劲,奋力搬起大石头。哎呦,一块石头下面,竟藏着五六只蝎子。太惊喜了。捉了这个,跑了那个,手忙脚乱,好一阵子忙活。趁乱之中,还是有一只蝎子,溜进了草丛。

到手的一毛钱,哪能轻易放过。扒开草丛,东瞅瞅,西瞧瞧,吆,这家伙正在小石头上一动不动,爬着呢。毫不费力,捉住,入袋。

蝎子,这玩意,喜热,喜阳。

夏天,越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越是爱在山上出没。一个上午,20个多蝎子已入袋。我们的衣襟早已湿透。汗水恣意地流进嘴里,流入眼里,流到胸膛上。嘴,干得要命。咽口唾沫,咸咸的、黏黏的。

想喝水,得到山下的沟里,寻找背阴处的小水洼。找来一个空心的草秆,对准水洼,吸上一口山泉水,沁人心脾,真是解气。进城后,用吸管喝酸奶。我想到了那个喝水的草秆。当时,到底是哪个小伙伴第一个想出这个聪明的方法。使劲想,没想出来。估计是祖传的。

20个蝎子,换来2块钱。如数上交。后来,母亲奖励了一个冰棍。咬一口,冰凉透心,舒坦。挣钱的感觉真好!

捉蝎子,也带来过不少痛苦。蝎子并非总是乖乖呆在石头下的土地上,也有不按规矩出牌的时候。偶尔,它会悄悄趴在石头下方的边缘。当你伸手搬石头的时候,不偏不倚,正好按在了蝎子的身上。说时迟,那时快,它尾巴上那根毒刺,毫不留情地就给你来一下。

记忆中,被蝎子蛰的感觉,一个字,痛。痛不欲生的痛。我的手指头,因被蛰,肿胀过好一段时间。不同的蝎子,毒性不同。一个同伴,中午时分,被蝎子蛰了一下,疼得嚎啕大哭,满街打滚。他父亲不忍,将孩子抱起。但,孩子苦闹着奋力挣脱出来,依旧满街打滚。

无医无药的年代,打滚,可能是他减轻痛苦的唯一良药吧。

我的另一个同伴,住在5里外的邻村,上学路上,捉了几只蝎子。课间,拿出来炫耀。谁料,塑料袋太薄,蝎子的毒针透过袋子,正好蛰在同学的脸上。不一会儿,同学的脸就肿了个老高。

还有个伙伴,把捉回来的蝎子放在玻璃瓶里养着。谁料,半夜里,蝎子一个顶一个,跑了出来。晨起,一只蝎子正伏在大儿子的头上,他父亲看见了,慌张起来,遂用手指用力一弹,谁知,正好弹在了三儿子的肚皮上。受惊扰的蝎子,顺便给肚子上来了一针。

一声大哭,惊醒了孩童的梦。

刨药材,父母是高手。曾记得,夜晚,月光洒满小院。满身湿漉漉的他们,望着一大捆刚从山里刨回的药材,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当天的收入,憧憬着美好的明天。

这方面,我是不在行的。上了山去,只见绿油油的一片,根本区分不出哪个是远志、哪个是柴胡。每当收工的时候,我刨的药材,与同伴相比,总是少得可怜。到了中学,我才意识到,那时我的眼睛早已近视。一个近视眼,没戴眼睛,在刨药材这个科目上,早已落了下风。

中学的时候,附近乡村,开始刮起了“淘金热”。

有村民,偶然间发现一处金矿,很快就发达起来。于是乎,周边的村民都开始做起了当“金老板”的梦。他们每天带一铁镐、锤子,出东沟、钻西沟,东敲敲,西打打,仿佛遍地都是金矿石。

记忆中,父亲也上山找过金矿,带着一腔发财梦,跑遍了周边的沟沟坎坎,夜晚做梦说的梦话都是与金子有关。

但终归,那就是个梦。

做矿老板的只是极少数。大多数人是为矿老板背矿的。当时,我上高中,哥哥当小学教师。正值暑假,兄弟俩骑车直奔二十里外金矿点,给人背金矿。

矿石洞在高高山坡上。从洞口背到通汽车的地方,大约有2里山路。最难的是,要背上百余斤的矿石,从陡峭的山上下到下面的土路上。

轰、轰、轰,三声巨大的爆炸声响起。一团浓重的白烟,从一个洞口冒出。洞口硝烟还未散尽,背矿者就纷涌而入,用铁锹、用手,用各种手段,快速地往尼龙袋里装矿石。矿石是按斤算钱的,一斤5分钱。

为了挣到钱,大家都急红了眼。我实在是担心,生怕洞内还有尚未爆炸的哑炮。万一它突然炸了,人还不得像矿石一样,粉身碎骨。

然而,金矿石少,背矿者众,已顾不上危险。那可真是一个想当背矿工而不得的时代。

战战兢兢地将矿石装入口袋,用绳子背起,吃力地弯下腰,一步一步地向山下走去。

刚下过雨的山路很滑。脚下的球鞋,穿的太久了,防滑力早已丧失。一不留神,突然脚下一滑,我整个人与背上的矿石一起向山下滚去。那个时候,大脑是空白的,人的力量是渺小的,我深刻地体会到了物理加速度的原理。

哎呀,哎呀。看见这惊险的一幕,山下的人们,都喊了起来。有惊无险,竟然遇到一个平台处,我奇迹般地停止了坠落。

那天,兄弟俩挣了29元钱。回家的路上,晚风习习,身虽疲惫,内心充实。

信息闭塞、缺乏流通、没有市场,靠天吃饭的农民,天天期盼的就是,有人上门收购大山的里的东西。

人家收什么,村民就供给什么。一年冬天,有人收购筐系,(一种比拇指略粗的、有韧性的木条)。

正赶上寒假,我与父亲、弟弟三人去离村七八里远的一片山林去砍。

路途遥远,山大沟深,走时带着干粮。父亲熟悉那片林子,山上的这种树木很多。父亲负责砍,我和弟弟负责拾掇,一上午收获很多。

茂密的树枝荆棘,在手、脸、耳朵上,划出一道道血痕。山风,又冷又硬,一刮,满脸生疼。

午时,找一避风地,生火,烤馒头吃。真是天有不测风云!风向突转,火焰烧着了周边的干草。火焰熊熊,烟雾腾腾。旁边就是一望无际的山林,如果把山林给点着了,那可是惹下天大的麻烦了。

顾不上烟熏火燎、火焰炙烤,用衣服打,用树梢扑,用脚跺,一阵紧张的战斗,终于把火扑灭了。

人生第一次面对火情,竟是这样惊心动魄。劳累加上惊吓,早已让人精疲力竭。想想下午还要背着一捆木条,走七八里山路,真是有点崩溃。

后来,考上大学,进城工作。有时会碰到“你小时的梦想是什么”之类的问题。我想,那时,最大的梦想就是逃离吧,逃离那沉重的、黑黢黢的大山,逃离那土里刨钱的苦难。

光阴斗转,人已中年。

如今的村庄早已变了模样,村里人早已告别了土里刨钱的苦日子。打造景点、乡村旅游、搞民宿,用上抽水马桶,地热取暖,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已进入寻常百姓家。

每次放长假,最想回的地方就是家乡。看着眼前那熟悉的山山水水,回味童年的时光,早年的急切逃离,已变了滋味。

大概,就是乡愁的味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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