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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用)李贺与昌谷(牡丹)(王恺)

 阅读美丽星空 2022-03-28

王恺,1962年生,洛阳知名文化学者。著有《课堂接受研究》《诗话洛阳》《河洛文化年表》《中国历史之最》《中国文化元素解读》等。

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中唐诗坛上,李贺如一道炫目的闪电,划破了诗坛的夜空。他独树一帜,自成一家,对晚唐及宋金元明清均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的一系列名句,如“少健无所就,入门愧家老”“雄鸡一唱天下白”“黑云压城城欲摧”“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天若有情天亦老”“少年心事当拿云”等,历代传唱。像“笔补造化”“石破天惊”“黑云压城”“天荒地老”“飞香走红”等词句已被人们流传为成语。历代都有不少刻意模仿或化用李贺诗句的诗人。现代的鲁迅在自己的著作中至少有六处论述李贺。鲁迅曾手书古代诗文送给朋友,在现已收集到并复制出版的二十二幅中,李贺诗就占了四幅,是古代作家最多的。其中《开愁歌》《南园十三首》(其七)是全录,《感讽五首》(其三)与《绿章封事》是摘录。毛泽东同志也是李贺诗的欣赏者,他在给陈毅谈诗的一封信中,说他最喜欢读“三李”的诗,又说“李贺的诗很值得一读”,这是对一千多年前李贺的赞赏和肯定。毛泽东在自己的诗中至少有八处引用或点化李贺的诗句。仅圈点过的就有八十余首,占李贺诗歌总量的三分之一。

李贺,字长吉,系李唐宗室郑王的后代。至李贺出生时,家道中落。李贺的父亲在四川作小官。也就是这一年,诗人结婚了。李贺的青少年时代,是在面山傍水、风景秀丽的昌谷度过的。他每天骑一匹瘦马,驮一个破旧锦囊,后面跟一个书童,徜徉在昌谷山川。灵感一来,当即书写下来,装入囊中,晚上回家后再行整理。后人把李贺的这种写作方法称为“随记随得法”。他每天早出晚归,坚持不懈,其“吟诗一夜东方白”便是自身的写照。他的母亲常常为他的身体担忧(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

李贺自幼聪颖,十八岁时到东都洛阳,以《黑云压城城欲摧》一诗谒见韩愈。韩愈对这位年轻人倍加赏识。此后,韩愈和他的学生皇甫湜,专门到洛阳仁和里看望了李贺。当时李贺借了同宗族的房子作为自己在洛阳的寓居。李贺当场书写一诗《高轩过》,受到了二人的赞赏。二十一岁时,李贺到河南府应试,写下了《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并闰月》共十三首。李贺既严格符合题旨又能自出新意,由于成绩优异,这年冬天他被推选“应进士举”,到当时的京城长安去参加选拔。树大招风,名高招谗,加之李贺在京城写了许多讽刺宦官权贵的诗,后来这些宦官权贵出来作梗,是李贺不得就试吏部的根本原因,而导火索则是文场上的竞争者借着李贺父亲的“名讳”问题掀起的一场轩然大波。唐代一向就有避“家讳”的惯例,那些嫉恨者找到了攻击的口实:说李贺的父亲名“晋肃”,晋肃的“晋”与进士的“进”是同音,李贺须行孝道,退出考场。李贺的许多长安朋友都为他鸣不平。韩愈得知消息,馬上在洛阳给李贺写信,要李贺一定参加吏部的考试,并专门写了一篇《讳辩》,毫不客气的质问:“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辩解尽管如此有力,仍抵不过世俗的偏见。李贺愤然东归。诗人形容枯槁,瘦骨嶙峋,鬓发脱落,百病缠身。待情绪平静,身体得到调理,特别是同久别的妻子得以朝夕相处,自然有一种闲适的乐趣。这期间,他写了大量的诗歌,或歌咏故里,或抒写情怀。公元811年,在韩愈的举荐下,李贺被任命为奉礼郎,这样的职务地位低下,毫不为人所尊重,与他的才干极不相称。公元813年春,诗人便以有病为理由,辞官回了昌谷。这一次回到家乡,又写下大量诗篇,寄托自己孤独、抑郁、愤懑而又不甘困守故园,无所作为。诗人难以下地劳动,家里生活贫困不堪,有时不得不靠向亲朋和族人的借贷乞讨过日子。为维持生计,弟弟决计到江西庐山谋生,诗人自己也到山西潞州(今山西长治)去了。潞州三年,寄人篱下,不能一展抱负。公元816年,诗人告别朋友,回到昌谷,守着一亩借来的蒿硗田度日,不久,病死故里,终年二十七岁。

诗星殒落后,历代不少诗人“慕李长吉为长短歌”。南宋大诗人陆游把李贺与李白并提,称他们“落笔妙古今,冠冕百世”。民间至今还流传着诗人为天帝的“白玉楼”作记的故事,那颗流星似乎仍在划击着夜空,给人们留下了无尽的追忆。

昌谷探源

翻开中唐大诗人李贺诗卷,随处可见“昌谷”一词。仅见诸诗题的就有《昌谷诗》《春归昌谷》《自昌谷到洛后门》《昌谷读书示巴童》《昌谷北园新笋四首》等。诗人并将《昌谷集》作为自己的集子名称,足见诗人昌谷情结之深。“昌谷”成了李贺的代名词。李贺诞生于昌谷,生活于昌谷,又葬于昌谷,在其短短的一生中,对其故里倾情描绘,为后人留下了大量的昌谷山水歌。也正是昌谷成就了这位诗坛天才,昌谷独特的地理环境赋予了李贺及众多诗人的创造性灵感。深入地探讨一下“昌谷”,将有助于解开诗人奇特诗风的奥妙。

“昌谷”之名,今已不存。但因其影响较大,《辞源》《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等工具书及有关书刊、地方史志给予了介绍。昌谷“在河南宜阳县西。一名昌涧。唐李贺居此,谷中有水,源出渑池东,南流经洛宁、宜阳入洛。今曰刀辕川”(《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这里纠正一个小失误,昌涧水即连昌河,当源出陕县,而非渑池。“泉出通川为谷”(见许慎《说文解字》),按字面理解,当是昌水两岸的河谷地段。而李贺及众多诗人笔下的“昌谷”则是“昌谷口”之义。即连昌河流出两岸山坡以外与洛水交汇的一大片地段。在李贺的诗中,“昌谷”的范围南达女几山,东达凤翼山,西北达汉山。这三山构成了“箱”状,故今天代之于“昌谷”的“三乡”有了“三箱”之说。综上所述,“昌谷”实指由三座山围起来的一片地段。

清代学者王琦在《李长吉歌诗汇解序》中云:“其地皆在今河南宜阳县中,宜阳于唐宋时为福昌县,故王氏困学纪闻谓昌谷在河南福昌县三乡东”,这是目前给予昌谷的一个比较确切的狭义界定。而我们今天研究的“昌谷”则是李贺及其他名流给予的广义的“昌谷”,即上面的“三箱说”。

昌谷,二水环绕,水草丰美,桑竹丛生,稻麦茂盛。金代《嵩州福昌县竹阁禅院记》中写到,“睨视洛川,萦迂如绶,其灌溉之利,不知其几百千亩。”在李贺看来,昌谷有似江南水乡。诗人充满深情的吟到:“昌谷五月稻,细青满平水……竹香满凄寂,粉节涂生翠……渔童下宵网,霜禽竦烟翅”(《昌谷诗》)。金元时期的元好问登上昌谷的汉山,即兴赋诗《秋日载酒光武庙》:

美酒良辰邂逅同,赤眉城北汉王宫。

百年星斗归天上,万古旌旗在眼中。

草木暗随秋气老,河山常为昔人雄。

一杯径醉风云地,莫放银盘上海东。

当年,大诗人元好问和一群诗友聚居三乡,饮酒赋诗。他最著名的诗评《论诗三十首》就是在三乡完成的。除此他还写了不少有关昌谷的山水诗。在上面一首诗中提到昌谷城北汉山上的光武庙是汉明帝刘庄为纪念刘秀当年在此收降赤眉而建,规模较为庞大。

昌谷南部的女几山,也就是今天的宜阳花果山。唐时即为旅游名胜之地,传说晋代女子彭娥羽化为仙,遗几在此,故名女几山。晋以来,不少达官贵人,文人名流皆归隐女几。象晋代大将军张轨的归隐处至今犹存。唐朝著名边塞诗人岑参在《送梁判官归女几旧庐》中也描写了女几胜景,尽管梁判官其人史载不明,但从侧面可看出女几山中多名人。唐朝另一诗人李群玉在《送郑子宽弃官东游便归女几》中亦可约略看出女几山唐时颇负盛名。唐明皇李隆基曾登临三乡驿楼,南望女几山,回到连昌宫后,当即谱成了著名的《霓裳羽衣曲》,唐代大诗人刘禹锡后来在三乡驿楼读到了唐玄宗的诗,写了一首《三乡驿楼伏睹玄宗望女几山诗小臣斐然有感》,流传甚广。

诗中女几山成了一座仙山。后来唐宪宗时的宰相裴度带兵征讨淮西的吴元济叛乱时,经过女几山下,题诗石上:“待平贼垒报天下,莫指仙山示武夫。”后来果然平定了叛乱,诗人白居易专门写了长诗《题裴晋公女几山刻石诗后》以记述此事。女几山上的女几庙,相传是兰香神女升天处,故又名兰香神女庙。李贺有诗《兰香神女庙》细致地描述了它。

昌谷不仅仅是一处风景优美的所在,更弥漫了汉魏烟火,浸透了隋唐云雨。自秦始皇东巡山东起,昌谷即是长安洛阳之间的重要驿站。隋朝时在昌谷置连昌宫,又叫玉阳宫、兰昌宫。在三乡洛河边出土的《玉阳宫铭并序》中详细地记述了此宫的方位、规模、建造年代等。此宫各类建筑众多,占地四百多亩,其“西邻竹阁(寺),东有凤翼(山),南挹女几(山),北倚连昌(河)”北宋哲学家邵雍在《故连昌宫》中对此宫做了较为准确的定位:

洛水来西南,昌水来西北。

二水合流处,宫墙有遗壁。

行人徒想象,往事皆陈迹。

空余女几山,正对三乡驿。

北宋时,尽管连昌宫已是残墙断壁,但仍有遗存。文人骚客途经此地,不能不触发思古之幽情。连昌宫的辉煌可从唐朝诗人元稹的那首著名的叙事长诗《连昌宫词》中约略看出。三乡的连昌宫曾经一度成就了元稹的人生辉煌。

唐时的昌谷“西往秦晋,南连吴楚”,交通便利,经济发达。1964年冬,在连昌河东岸的后院村边,发掘出一窑古钱,约有两千余斤。窑中保存了秦至隋代的各種刀币、铲币,钱币数量之多、连续朝代之多,足以想见昌谷经济发展之一斑。由于昌谷地处通衢要道,许多著名人物在此吟诗赋文,便不足为怪了。仅史载中比较有名的,除前面提到的人物外,还有陈子昂、张九龄、李商隐、杜牧、黄庭坚等等。至于一般诗人就无以计数了,在昌谷留下作品最多的是李贺、元好问、邵雍、张耒等。唐朝女诗人李弄玉曾在昌谷留下了动人的故事。她在三乡驿楼上写了一篇散文,叙述自己和丈夫从浙江老家出游中原,西入函关,寓居晋昌里,不幸丈夫得病而死,只身空返女几山。在散文后边附了这样一首诗:

昔逐良人西入关,良人身殁妾空还。

谢娘卫女不相待,为雨为云归此山。

《新唐书》及《河南通志》中均有记载。她没有留下自己姓名,却写了这样一段文字:“二九子为父后玉无瑕弁无首荆山石。”二九十八,十加八为木字。“子为父后”木下有子。“李”字也,“玉无瑕”,去其点为“王”字,“弁无首”为“廾”,合为“弄”。荆山多“玉”,三字合念便是“李弄玉”。此诗一写,李弄玉便隐身山中不知所终。于是自唐至清,和诗不断,仅宜阳县志记载以《和三乡诗》为题的就有十余首。可谓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一大景观。这正应验了唐朝诗人张驰的诗句:“壁古字未灭,声长响不绝。”(《复睹三乡题处留赠》)“弄玉有灵应怪我,等闲寻遍壁间题。”(宋代张绶《宿三乡驿》)。当时偌大的三乡驿楼到清朝时墙壁竟被题遍。李贺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创作的灵感自然会源源而来。三乡的的确确称得上“诗乡”。

地灵人杰的昌谷,不仅诞生了李贺,稍后的与元好问同时代的辛愿也是昌谷土生土长的诗人。只可惜其命运还远不如李贺,诗作大量佚失,余下的数十首在元好问的《中州集》中得以幸存。另外,昌谷在金元时期的诗人朱之才父子也颇有诗才,后在外省做官,可谓昌谷才子他乡老。他们父子的一小部分诗也在《中州集》中得以保存下来。明清时期,三乡驿楼依然是文人名流聚集之地,清朝的大书法家、画家王铎被后世誉之为“神笔”。翻开他的书法集子,可惊奇地发现,李贺的诗被他刻意书写了数首,可能是王铎对这位奇才怀着深深的敬意吧。他途经三乡,凭吊古迹,不禁感时伤怀,在连昌宫故址赋诗道:

白榆老叶乾风起,旧地离宫感慨生。

画栋惟留山势近,绛桃复见水光横。

美人歌舞思千岁,宝辂笙簧奏九成。

今日花飞春又了,破篱残雨叫鸧鹒。

当年唐玄宗和贵妃寻欢作乐,通宵达旦,如今美人远逝,“世间空有秋风词”。自唐后, 昌谷渐衰,如今“石刻唐诗馆”三乡驿楼已荡然无存,竹阁寺、五花寺早已倒塌,连昌宫也早已夷为平地。汉代光武庙现仅存残破殿宇与石碑、龙柱,唯有五花寺塔依然傲立苍穹,述说着昌谷沧桑,成了昌谷兴衰的唯一见证者。

昌谷与李贺

美丽的昌谷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诗人。李贺居于此,故里的山山水水每天都在赋予诗人以灵气。宋代诗人张耒在《岁暮福昌怀古》一诗中说道:“独爱诗篇超物象,只因山水与精神”。这句话道出了昌谷与李贺的二者关系。故里的优美风光、人文积淀,对于陶冶诗人的性情,形成诗人的创作风格,都有密切的关系。现代学者王礼锡先生阐述的更充分:“环境是造成诗人的一个重要原因。”柳宗元被贬柳州,得西山之胜,便造成他谢康乐一派的诗。李白的豪放、杜甫的沉郁、王维的清淡、孟郊的古淡等,无不与天然环境的影响有关。“昌谷的环境非常的美丽,长吉(李贺字)又有这样的暇余和兴致去领略,所以其作品的美丽,受昌谷的影响自然不少”。

古代的昌谷是一个美丽的竹乡。“连昌宫中满宫竹,岁久无人森似束”(元稹《连昌宫词》)。在李贺笔下的故乡诗篇中,首推“竹诗”。在他有限的诗中,“竹诗”约占了诗集的三分之一。他爱竹、赏竹,把竹的坚贞节操和清幽、冰洁、高雅、柔韧的风格溶化在了心灵深处,使得他独特超绝,傲世嫉俗。本文略举数例作简要说明。《南园十三首》其三:“舍南有竹堪书字,老去溪头作钓翁。”其十三:“沙头敲石火,烧竹照渔船。”《竹》云:“入水文光动,抽空绿影春。露華生笋径,苔色拂霜根。织可承香汗,裁堪钓锦鳞。三梁曾入用,一节奉王孙。”《感讽五首》其五:“侵衣夜竹香,蛰蛰垂叶厚。”《嘲诮秀才》:“荷丝制机练,竹叶剪花裙。”《难忘曲》:“帘影竹华起,箫声吹日色。”《钓鱼诗》:“料竹垂青沼,长纶贯碧虚。”《溪晚凉》:“层岫回岭复叠龙,苦篁对客吟歌筒。”《南园》:“熟杏暖香梨叶老,草梢竹栅锁池痕。”除了这类诗,李贺大多借竹抒发无奈,如《昌谷诗》:“竹香满凄寂,粉节涂生翠。”《自昌谷到洛后门》:“道上千里风,野竹蛇诞痕。”《有所思》:“帘外花开二月风,台前泪滴千行竹。”《听颖师弹琴歌》:“谁看挟剑赴长桥,谁看浸发题春竹。”《秋来》:“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李贺往往以竹自喻,愤世嫉俗。如《昌谷北园新笋四首》:“斫取青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

在其二中,诗人看到北园绿竹,联想到屈原。心想:我砍下泛着光泽的青竹,也应该像屈原那样写写这满腹牢骚和心事,竹上的白粉散发着浓郁的清香,正好写上一行行清晰的字迹。用以表现自己芳洁的情操,就连这一棵棵无情的翠竹,都对我抱有同情,对世态抱有怨恨,所有的竹子都含着悲泣的泪珠。

除了“竹诗”外,其次是李贺描述故里的山水诗。诗人读书之余常常漫步田间,骑马远游,寻诗觅句,每有所得便书投囊中,晚上归来,浓墨研磨,赋成诗篇。春花娇俏,燕子采水,黄蜂酿蜜,艄公捕鱼,健妇劳作,都一一摄入他的诗怀。故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成了他诗情所寄。以《南园十三首》其十三为例,作一简释。

小树开朝径,长茸湿夜烟。

柳花惊雪浦,麦雨涨溪田。

古刹疏钟度,遥岚破月悬。

沙头敲石火,烧竹照渔船。

夜间一场春雨,黎明,诗人便带着极其浓厚的兴致,到南园一带散步觅诗了。那条小树芳径,雨后也感觉豁然开朗。轻絮飘飘,疑为飞雪。喝足了水的麦苗一夜间又长高了。忽听古刹里的钟声传来,它仿佛也比雨前的声音更加清脆悦耳。仰望汉山,峰岚如烟,岚烟之上,残月高悬。这时,渔民已开始烧火做饭了。李贺的这首诗与杜甫的《春夜喜雨》有异曲同工之妙。诗人把自己对生活的最深刻的感受用最真诚、最质朴的语言表现出来,凝聚了对故里山水的无限留恋。

由于李贺独居幽谷,一生又郁郁不得志。于是,山下的秋水,石畔的秋草,侵衣的野竹,峰头的残月,清幽的泉水,路旁的叶果,飞动的荧光,荒畦中的秋稻,溪旁的桂洞,也都带上了凄凉沉寂的色彩。这也正是某些人说的“鬼气”。历代评家认为李贺蒙鬼面、仿鬼声、说鬼语、觅鬼趣,鬼气浓郁,牛鬼蛇神一个!但也有更多的诗评家认为“鬼才”是对李贺善意的概括。他性僻才高,巧夺天工,慧黠瑰诡,语虽怪而富独创性,非人间凡人可比,当与李白并论。一个内心忍受着人间的奇苦,还有谁更能比李贺得到宽容?他的牢骚满腹、愤懑不平,虽是郁郁不得志的体现,也是对冷酷现实无情的揭示,更是一种对黑暗的社会制度无奈的反抗。难道我们连这一点都要去苛责诗人,胸怀是不是也太狭窄了?

诗人从昌谷走来,又化作泥土回到了昌谷,尽管故乡没能给予诗人辉煌的仕途,黑暗的现实击碎了诗人的梦想,但是昌谷最终给予了诗人一个浪漫的结局。

一是他临死的情况,据说是诗人的姐姐亲眼看见的:

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持一板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长吉了不能读,歘下榻叩头,言阿婆老且病,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少之,长吉气绝。常所居窗中,火孛 火孛 有烟气,闻行车嚖管之声。太夫人急止人哭,待之如炊五斗黍。许时,长吉竟死。

这是李商隐写的《李长吉小传》中记载的故事。这个故事不是事实,但通过它却生动说明了:像李贺这样的天才诗人,世上稀有,人间不能给予其应有的荣耀,天帝却没有忘掉这个人间奇才。

另一则是《太平广记》中记载的:

陇西李贺,字长吉,唐郑王之孙。稚而能文,尤善乐府词句。意新语丽,当时工于词者,莫敢于贺齿。由是名闻天下,以父名晋肃,子故不得举进士。卒于太常官,年二十四。其夫母人郑氏,念其子深,及贺卒,夫人哀不自解。一夕,梦贺来,如平生时。白夫人曰:“某幸得为夫人子,而夫人念某且深,故从小奉亲命,能诗书,为文章。所以然者,非止求一位自饰也,且欲大门族,上报夫人恩。岂期一日死,不得奉晨夕之养,得非天哉!然某虽死,非死也,乃上帝命。”

夫人讯其事。贺曰:“上帝神仙之居也,近者迁都于月圃,构新宫,名曰白瑶。以某荣于词,故召某与文士数辈共为《新宫记》;帝又作凝虚殿,使某辈纂乐章。今为神仙中人,甚乐,愿夫人无以为念。”既而告去。

夫人寤,甚异其梦,自是哀少解。

这一传说反映了人们一种强烈的情结和愿望。是人们用口传说为诗人写下的一篇真诚的颂词和“悼文”。正如鲁迅先生所指出来的:“这岂非明明是一个梦?然而一个小的和一个老的,一个死的和一个活的,死的高兴的死去,活的放心的活着。说诳和做梦,在这些时候便见得伟大。”

昌谷,被善良的人们神化了。诞生过李贺的“昌谷山居”更使人们心向往之。但一千年来,李贺“山居”却成了个难解之谜。

李贺昌谷故居新考

李贺系唐代著名诗人,历代名家多有推崇。与其他名人有所不同处,即在其有限的诗篇中,歌咏故里的占据了一定分量。他生于斯,长于斯,终于斯,故里的亲友旧邻曾赋予其灵感,故园的山川风光乃其灵感之源泉。杨其群、刘衍等前辈学者先后对李贺故居进行了详细考证,确定故居在三乡大涧沟,惜其证据不足,个别论述难以自圆其说,部分观点多有疏漏之处,感情不能代替理智,猜测不能谓之科学,今作此文,详证如下:

李贺故居特征之一

昌谷山居长峦谷口清溪水拱

李贺的《始为奉礼忆昌谷山居》已明确指出其故居当在昌谷山中,另在《送韦仁实兄弟入关》中有诗:“我在山上舍,一亩蒿硗田。”类似例句颇多,此不赘言。

李贺山居今虽不存,但其地可寻,曾任福昌县令的北宋诗人张耒,他有三首诗为探求贺宅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在《春游昌谷访李贺故居》一诗中开头便是:“连山忽中开,砑若敞双户。”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们,其故居在一个狭长的深谷中。“苍崖左右壁”如敞开的“双户”。李贺在《南园十三首》十一中称:“长峦谷口倚嵇家。”“嵇家”当是李贺近邻,“长峦谷口”乃其故居所在。经实地调查,今天的三乡人仍然把“长峦谷口”附近称做“嵇家圪塔”。“峦”即“山小而锐”。庙道将汉山一分为二。李贺在《溪晚凉》一诗中写道“白狐向月号山风,秋寒扫云留碧空……,层岫回复岭叠龙,苦篁对客吟歌筒”。这是李贺居家晚凉的情境。夜间看山不辨草木,只见峰峦回合,重重叠叠如鸟笼一般。只有身处山中幽谷,方有此感。大涧沟至今尚流传着“白狐”的传说,传说并非事实,不过,涧沟的“狐仙洞”今仍犹存。冷冷地对着西天,悠悠千余载。

山不在高,有水则灵。李贺故居的另一特点则是“清溪水拱”,张耒在《岁暮福昌怀古》中写道:“清溪水拱荒凉宅,幽谷花开寂寞春。”李贺在《始为奉礼忆昌谷山居》中写道:“不知船上月,谁棹满溪云!”这条溪涧即在其故居旁,诗人對水似乎情有独钟,在《昌谷北园新笋四首》《南山田中行》《昌谷诗》《溪晚凉》《钓鱼诗》《南园十三首》等诗篇中,几十次提到故居附近的泉水。在无桥的情形下,自以舟楫往来,于是便有了“曲岸回篙舴艋迟” 等诗句。今天仍有许多年长的老百姓还记得在涧沟边坐在石上洗衣服的情景。三乡西村砖厂在大涧沟挖土时发现“船锚”,可看出涧水过去水势之大。至清末,水势仍不弱。“西石桥”之名,古已有之,今名存实亡。现在的三乡老百姓均能指出“西石桥”之所在。1958年,曾在三乡大涧沟修建水库,这也可以证明涧水并非一个小泉。由于洪水冲刷,山土淤积,泉眼堵塞,涧水已非往日,尽管如此,昌谷群众至今仍享用着涧水。李贺在《南山田中行》中有诗句:“荒畦九月稻叉芽,蛰萤低飞陇径斜。”山上植稻,乃一奇景。皆因有水,涧沟便有了南园北园,竹非山石间物,性殊喜水,凡山之有竹者,必泉之所出也。正如张耒也写:“苍崖左右壁,田垄亦棋布。渠流涨春漪,鸣涧转芳屿。”这正是诗人故居独有的特征。

从宅居建筑的选址、营构上分析,中国古代人营宅讲究“风水”,或称“堪舆”,是研究建筑与自然环境关系的学问。其宅居最佳环境原则是:“依山面水,向阳近水。”这几乎是所有古代人都为信奉的。李家作为李氏王朝郑王后裔的家居营建,也必然会遵从这样的建筑文化观念。若此,设定李贺宅居在大涧沟口,其宅居的微环境立地条件状况,应是宅在沟北山半坡上或平台上,家居面南,其下连于沟底溪水边。李贺诗:“家泉石眼两三茎,晓看阴根紫脉生。”应是其家居门前沟中溪水边的景象。这门前之沟谷,抑或为李家宅居属地。而这“幽谷”“家泉”“清溪水拱”,以及“水曲春沙上”“新篁拔玉清”的综合环境条件,大涧沟地望可与相佐,而连昌河川、西柏坡一带地望,则与之相悖,那里是开旷的河川视野。

李贺称自己的宅邸为“山居”“山上舍”,这既是大环境的概念,也是微环境概念。相对于洛阳城来说,整个昌谷山水环境之处,皆可称“山居”;而相对于洛河川、连昌河川,则唯大涧沟、汉山之地可谓“山居”。还有第三层意思,中国古代儒家士人总爱把自己的住所与山、水相连,以示其追求仁德之志。因为孔子说过:“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孟子也说过:“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濯兮,可以濯吾足。”李贺在诗中多次吟咏自己的“山居”环境,是心理自得、自恃的表述,也是实际的家居地望环境。

李贺故居特征之二

连接南园、北园、昌谷城头,连昌宫北

南园、北园,历来众说纷纭,其位置的定向直接关乎诗人故居之所在。

李贺在《昌谷北园新笋四首》中写道:“家泉石眼两三茎,晓看阴根紫陌生。今年水曲春沙上,笛管新篁拔玉青”。此首诗写家园之竹,亦即北园之竹。明指故居在北园。“松溪黑水新龙卵,桂洞生硝旧马牙”因其谷幽,谓其黑水。水流过山前“桂洞”,因长期淤积,至今山洞多有被淹。西村村民在涧沟打井六处,皆因七米深处石沙所致而不成。此种景色唯大涧沟之独具,绝非今天之南寨所有。由此看,杨其群、刘衍二人认为南园即今之南寨,显误。因为南寨村无泉,无山,无洞。杨其群教授又将“园”字引申为“原”,说“至今三乡当地群众,还将北丘陵上的平地称为原上”。这就更离谱。其实无须如此饶舌,诗人笔下之二园,显为竹园,倘若说成南原北原,岂非荒唐?刘衍教授说道:“今之后院、南寨,从长峦山口看,正为贺诗所称之'北园’'南园’,且长峦山口,地近三乡古市,东西有竹阁寺、五花寺,今大涧沟亦有竹园。”此段本身就自相矛盾。从《南园》其八来看,故居在南园水边,远望山色,近观窗下鱼儿近钩,石块露出水面;从其十来看,舍南,结合题目即南园也。可见贺宅当在北园又紧挨南园。于是南园北园问题便迎刃而解。还有一个困惑便是李贺的《后园凿井歌》,李贺见物生情,以后园井架辘轳旋转比夫妇间之和谐。事实上,涧沟只有南园北园,南北二园是以庙道线为界,即以李贺故居为界,舍南即南园,舍后为北园。因李贺故居面南背北,故其舍后自是后园,即对李贺而言,北园又是后园。

在《后园凿井歌》中有一句“城头日,长向城头住”,知其故居当在三乡城头,三乡谓之城早已不鲜。宜阳古县志记载,唐朝有不少诗人有咏三乡诗,提到“三乡城”。唐时三乡城是以连昌宫为主要建筑,当时虽残破不全,但仍有城墙在。在长峦谷口东二三十米的地方为城墙大门,上有斜桥,李贺故居在其西邻,正是昌谷城头,连昌宫北。

北宋诗人张耒游李贺故居曾赋诗两首:

岁暮福昌怀古

少年词笔动时人,未俗文章久失真。

独爱诗篇超物象,只因山水与精神。

清溪水拱荒凉宅,幽谷花开寂寞春。

天上玉楼终恍惚,人间遗事已埃尘。

三乡怀古

清洛东流去不返,汉唐遗事有无间。

庙荒古木连空谷,宫废春芜入乱山。

南陌絮飞人寂寂,空城花落鸟关关。

登临几度游人老,又对东风鬓欲斑。

前者的“遗事”专指李贺,后者的“汉唐遗事”包括了诗人李贺以及在大涧沟上的汉光武庙所联想到的人和事,光武庙是三乡唯一的汉代标志,而光武庙下的深谷就是大涧沟。昔日光武庙“周围十里,古柏苍然”,如今只能以“庙荒古木连空谷”来描述了。由“宫废春芜入乱山”可知,宫与汉山相连,宫在山中,山在宫中。至北宋,已是花落空城,唯有鸟声关关,春风依旧。金元时大诗人元好问居三乡三年,写有《秋日载酒光武庙》一诗,明确指出光武庙在城北,结合李贺《南园》诗句“宫北田塍晓气寒”,知贺宅在宫北城头光武庙下无疑也。

李贺故居特征之三

邻近古寺,面对南山

确定诗人故居,还有两个鲜明标志,即竹阁寺、南汉山。

李贺在《南园十三首》十三中有“古刹疏钟度,遥岚破月悬”。这首诗写的是三乡南园晓景。当时,昌谷有竹阁寺、光武庙等。诗人不时听到近邻的古寺传来的钟声,山上的峰岚上高悬着微缺的明月。“刹”为梵语“瑟刹”的缩音,本为佛寺所树的竿,六朝时称塔为刹,唐以后则称佛寺为刹。

李贺不止一次提到另一个特殊的地方,那就是“南山”,这里的南山绝非今天的三乡人说的洛河南三十里外的女几诸山。贺诗中有的“南山”当是东西走向的庙道分汉山所致的南山。依据很明显,诗人笔下的草木虫鱼、山川风光均为近景。这一点,杨其群先辈已有详细论证。这里略赘几笔。

李贺在《送韦仁实兄弟入关》中写道:

我在山上舍,一亩蒿硗田。

夜雨叫租吏,舂声暗交关。

谁解念劳劳?苍突唯南山。

这六句是说,我在山上居住,有一亩蒿硗田,一边舂稻,一边听着催租吏的叫骂,骂声和舂声交织成一片。有谁能像仁实兄弟那样怜我劳苦呢?只有苍翠突兀的南山。清人王琦注道:“言韦郎兄弟既去,我独困守田间,而受催租之扰,并无知己相劳苦,朝夕所对者,唯苍然突出之南山而已。”北宋诗人张耒在《春游昌谷访李贺故居》一诗中提到“南山”,与贺诗相吻合。他说“南山当其门,列嶂俨环护”。结合前面论证,此“南山”即诗人故居前之 南山。张耒距贺不远,所言当可信。

昌谷悠久的文化傳统感染了李贺和一代代诗人,昌谷山水启迪了无数文人的思维。登上汉山,昌谷河川历历,晚霞与汉山互映,洛水共长天一色。今日的大涧沟依然是水流响韵,竹飘诗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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