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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第七届(2022年)“清明祭”海内外华语作品大展:柯玉升

 中国文学档案馆 2022-03-28
外婆的水蒸蛋
柯玉升
外婆去世已有十三个年头了。想起外婆,就想起外婆的水蒸蛋。
在“红干薯是主粮,鸡屁股是银行”的七十年代,一天三顿能混个肚儿圆算是不错,哪敢奢望饭桌上还有一碗香喷喷的水蒸蛋呢?
外婆家有饭吃,还有水蒸蛋。二舅未成家,姨娘未出嫁,是生产队里的头号劳力,都在挣工分,吃饭不成问题。只是三舅还在读书,鸡屁股那银行内的钱除了积攒起来给二舅娶亲,还要拿出一部分来供三舅读书。尽管鸡蛋很金贵,只要去外婆家,外婆总要蒸上一大瓷碗我喜欢的水蒸蛋。
顺着大瓷碗的沿边,轻轻一磕,“啪”蛋壳上裂开一条长长的缝隙儿,还未等蛋清渗出时,双手一掰,蛋黄蛋清掉落碗底。筷子照着蛋黄划动,旋涡儿出现了,一圈圈地急促地往外扩展开来。随着力度的加大,蛋液也跟着筷子竖起了小浪柱。放盐,加清水,添一点儿腊猪油,再在上面撒上一层半寸长剪好的韭菜,黄中有绿,绿中有黄,顿觉碗中有了生气。然后,将大瓷碗和滤过的米粒一起放入锅里煮。饭熟,一碗黄里透绿的水蒸蛋也就熟了。外婆的手脚很麻利,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
吃饭时,二舅姨、娘象征性地舀几勺水蒸蛋。而外婆呢?只要我喜欢,她很少动过勺子。饭都吃完了,大瓷碗里的水蒸蛋还剩下小半碗。沉下碗底的水蒸蛋,都结成了块,成了糕,紧紧地附着碗底,不用力戳,筷子很难搅得动。咸丝丝的蛋块和着饭,不一会儿,我吃得碗底朝天,连碗壁都被涮得一干二净。
真正能吃上外婆的水蒸蛋的,是在我读小学四年级时。暑假,我被母亲特意“安排”到了外婆家,开启了我的“全程捡谷子”的暑期模式。
捡谷,我们这帮小屁孩像事先商过量似的,每到一处,都很自觉地一字儿排开,谁也不越谁的界。小孩捡谷讨的是个新鲜,只要是脚到过的地方,决不做“回头客”。一阵风过后,大人们的谷抱完了,我们的谷也捡完了。有人很形象地把我们这帮小屁孩比着小土匪,说是土匪过街来了,哪是捡谷,只差一个抢字。有的,纯粹是来讨热闹的,整块田成了他们的娱乐场,用谷把子砸人的,也有调皮男孩,捉来麻蟥往女生裤腿上放的——这堆“过客”中,唯独我比较静。
至于你捡得干不干净,真的没人管,也没有什么惋惜的。反正过会儿,有男劳力牵着牛挑着犁过来将田翻了。那没捡起的谷禾,成了肥田的肥料。
女人们负责抱谷,几个手脚麻利点的男劳力,专门捆谷挑子。薄嘴唇舅妈也是这抱谷中的一员。要说舅妈,这群抱谷的女人中几乎都是我的舅妈,可她不是我的亲舅妈。她抱谷时,总要留下一点,给人的感觉老是抱不干净。尝到甜头后,我每每跟在她身后,总能捡到一指指的谷把把儿。
好多年后,我还一直这样认为薄嘴唇舅妈抱不干净谷子,就跟二舅和姨娘“不大喜欢水蒸蛋”一样……
这世上的事情就是奇怪,奇怪得你摸不着脑门。田里没捡起来的谷禾禾一犁下去成了肥料,却没人心疼。被我这一个小屁孩,一个总算与外婆家沾有血源关系的亲外甥捡回来后,问题就来了。几个舅妈舅爷不满,说:“哪家没嫁出去的姑娘,都过得好吗?都像她那样把外甥儿送过来捡谷子,田里的谷子还经得住他们一捡吗?”他们的话一出口,马上遭来了一些有同情心的舅妈舅爷的反对:“脑壳想开点儿,谁愿意拿孩子来沾便宜。这谷子吧,耙进田里的远远比这孩子捡起的多。万一想不通,就当是谷子耙进田里吧!”
人过得差时有人帮也有踩,外婆想得比谁都远。见那位舅爷只是说说,泄泄心里的不满,也没有其它的意思,外婆也不去计较。我还是照例捡我的谷,外婆还是照例地三五日给我蒸上一大瓷碗水蒸蛋,算是对我慰劳和奖赏。
城外的火终没烧成,城内却失火了。
和我一起捡谷子的小屁孩,差不多是年龄和我相仿的一帮表弟表妹们。捡谷子是为了好玩,他们捡得累了就歇歇。就像人渴了,要喝水一样随意。为了玩也要和他们跟上步骤,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跟风。
晌午的太阳火辣辣的,几根柳枝叶有气无力地摇摆着。大人们都歇中(午睡)去了,整个村子静悄悄的,我们几个小屁孩却躲在晒筐底下捉麻雀。
小麻雀很精明,偏偏晌午没人的时候出来。先落到晒筐上的麻雀往往是胆大的,它不光胆大还心细。事先对周围环境还要做周密的观察,从树上飞到房檐上,或是窗棂边,近距离地观察一段时间后,见没有了动静,才万无一失地飞下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躲在晒筐底下的我们,只听得晒筐上如雨点般的啄食谷粒的声音,就知道麻雀飞下来了。忽然,一只小手从晒筐底下伸了出来……这只小手还没来得及靠近麻雀时,却被一双大手紧紧地攥在了手上——外婆的大手抓住了我的小手。而麻雀呢?吓得魂飞魄散,早已不见了踪影。
原来,外婆一觉醒来,却不见我回家,就满村子里找。哪知道,我竟然和一帮小屁孩们“潜伏”在晒筐底下捉麻雀。
外婆很生气,数落着:“之前,人家见你捡谷子,对你有想法。现在,人家不说什么了。你倒好,自己歇下来了,不去捡了,硬是和这帮小屁孩混在一起。”
“他们玩得起,凭什么我就玩不起!”我心里不服,说出的话却软塌塌的:“我想去,但他们不去。没伴,一个人捡谷子没劲!”
听了我的话,外婆没说什么。丢下我,只个儿忙活去了。
“肯定少不了外婆的一顿批评!”晚上,我很忐忑地回到家。外婆却没骂我,饭桌上还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水蒸蛋。饭后,姨娘很调皮地说:“算你面子足,没去捡谷,还能吃上水蒸蛋!”
要不是外婆能够设身处地地站在一个小孩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要是以大人的对错去衡量小孩的正确如否。我敢断言,那晚我肯定会挨外婆一顿批。外婆懂得教育孩子:给他一碗水蒸蛋远胜过严厉的指责……
晚上,外婆总是把我白天捡回来的谷子,用棒槌捶打下来,再用簸箕扬清秕粒。但那天晚上,锤衣声却代替了锤谷声。外婆全家人的衣服加上我的一身衣服要洗,最晚也要忙到十一二点才能上床。
不知怎的,那晚的棒槌声,就像一支催眠曲。随着棒槌的捶打,我很快进入了梦乡。
捡谷子也有“失手”的时候。
“捡的谷子呢?”那天,外婆做好了晚饭等我回来。却见我两手空空,颓丧地站在门外,外婆开口了。
“被没收了!”
“谁?”
“那个瘦脸的驻队工作组老张。”
“脸瘦,做什么事都心狠!”外婆狠狠地骂了一句:“要想讨回来你被没收的谷子,看来是没什么希望了!”
知了聒躁的声音,震得人耳朵发麻,蚊子嗡嗡地总在耳边打转。我毫无睡意,贼头贼脑地将被子盖住了身子和头,挡住了蚊虫的叮咬,却没能挡住生产队打谷场上躲来的刺眼的灯光。
“你们这些大人是怎么搞的,管不住自家的孩子!”老张像发飚的老虎,骂了大人再吼孩子:“今天一个也别想跑开,捡的谷子统统交公!”
闻声,孩子们四散而逃。
仓惶之中,我只顾低着头跑,全然不知我跑向的田埂上,老张正凶神恶煞般地站在那儿,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狭路相逢,我自认倒霉,极不情愿地将捡来的谷子送进了生产队的晒谷场。
“啪,啪,啪……”外婆拍打衣服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地传来。我睡不着,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交去的谷子,一定要拿回来!”
孩子的倔强劲儿,绝对不亚于大人。我趿着鞋,偷偷摸摸地溜进了生产队的打谷场。冤家路窄。站在谷堆旁的老张若无其事地吸着烟,要命的是偌大的打谷场就他一个人。
弹簧本身是弹不起来的,只有在反作用力的情况下才会弹起来。且是反作用力越大,它弹性就会越强。我就是这枚弹簧,老张就是那股外在的反作用力。今晚要是老张稍有动静,我就会豁出命来和他拼。尽管我对他咬牙切齿,甚至是怒目圆睁,小小的拳头紧攥着,手心上渗出了汗。但老张至始至终没给我这个机会,他连看我一眼也没有,全然没把我的出现当回事。
还好,我捡的那几把谷子一动不动地堆放在谷堆上,像是要等我来拿一样。孩子的纯真再一次在我身上上演。我很本分地只拿走了我那几把谷子,别人的我一概不要。当着老张的面,我昂着头很负气地旁若无人地离开了。
“拿回来了,半路上没人看见?”外婆很吃惊,看我的时候,眼睛瞪得大大的。
“怎么没人看见?老张就站在打谷场上,像是被人堵了喉咙,一言不发!”我脸上掠过一丝得意,但又犯起了糊涂:“我也想不明白,老张那凶神恶煞般模样的去哪了。这会儿,没人时竟装哑巴。前后相隔只不过一餐饭的功夫,竟判若两人!”
“哦!我错怪了老张。”外婆沉吟了一会儿,说:“喜欢水蒸蛋的孩子将来不会差。以后,你要知道,有些东西可以拿,有些东西不可以拿……”
暑期快要结束了,父亲来带我回家。离开时,外婆硬硬地往父亲手上塞进了十几只鸡蛋。父亲怕鸡蛋在路上撞坏,不肯要。外婆说,鸡蛋挨个挨个地“煨”进谷子里,不怕撞。孩子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少了鸡蛋。挑着满满的两箩筐谷还有那十几只鸡蛋,父亲脸上挂满了彩,我却有点不舍:舍不得那群天真无邪的表兄妹们,舍不得抱不干净谷禾禾的舅娘,舍不得凶神恶煞但心眼里装着善良的工作组老张,更舍不得外婆和外婆做的水蒸蛋……
作者简介:
柯玉升,1965年生,湖北阳新人,《意林》《格言》等刊的签约作者。曾在《小说月刊》《喜剧世界》《中国教师报》等上百家报刊上发表文字50余万字。多篇文章被《微型小说选刊》《青年文摘》《格言》等刊转载,部分作品入选多种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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