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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亚利||母 亲

 乡土蓝田 2022-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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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杨亚利

我的母亲已经92岁高龄了,可耳不聋眼不花。她的最大爱好就是打电话。每天有空就是打电话,并不知这是要收费的。大女接后给二女打,接着又给三女打,三女不接又给大女打,大女问:“妈,才打了又有啥事?”妈说:“咱笑丽电话打不通,你快问有啥事了?”“对!我问。”大女放下电话。她知道妈一天到晚只操心给三个女儿打电话,就不知女儿还要看孙子,做家务,很忙。一会儿妈又给我打电话,甜甜地叫着:“利,咱笑丽咋不接电话呢?你姐咋也不见了?”我只得应付着:“我刚才打了电话,她俩都忙着看娃呢,不能接电话,有空就给你回电话,你别急,都好着呢!”妈妈说:“都好我就不操心了。好好看娃,娃要紧。你的身体要紧。给女婿吃好,人家给你做伴呢!把自己一定看貴重。妈离不得你 。”我不停地应答,对,对,对!知道了。”妈又说:“挂了,挂了。”其实妈是不会挂电话的,我们接电话的就挂断了。妈每天重复着这样的话,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妈真的老了,记性差了。每次打电话听到我们要去她家就在床上躺不住了,拄着拐杖倚着门楼张望几次。到她家了,好像我们在家饿着似的,把别人给她买的副食、水果硬往我们手里塞,没办法得吃几口。我们要回了,我妈又急着找塑料袋要把好吃的给孙子再带上,又拄着拐杖送我们。她走路困难我们怕她跌倒总是埋怨她,不要接不要送,可妈总说:“不放心。”

要看我们走得远远的,还要喊一声:“到家就打电话”。次次都这样。我们又怎能责怪她啰嗦呢?妈就用这样最原始的传统爱着她的儿女们。

母亲在旧社会上过三年私塾,如今能写儿女的名字,她还自豪地夸自己在旧社会还会写对联。其实那不叫对联,就是几十年前过年时人们在经常放煤油灯的地方,用2寸宽不到一尺长的红纸上用毛笔写上“小心灯火”四个字,在牛圈里贴上“槽头兴旺”四个字,妈妈那个年代的农村妇女会这些都了不起了!

母亲吃苦耐劳。有着一股男人大丈夫的性格和坚韧。在生产队时期,夏忙割麦子她总是在头行,一个人一天割一亩地不在话下。无论多劳多得的定额活还是全体大锅饭干活对我妈来说都一样,好像天生就知道埋头干活,不知“吃亏”二字。队里有些活需要一个人干,队长常常叫她去干,因她不偷懒,不耍奸,干得快。生产队给耕牛鍘草需要一个妇女整草,说是鍘草其实就是鍘碾压过的麦杆,要从麦草垛子上撕扯下来,整成一抱一抱的,堆在鍘墩旁边,递草的坐在小凳子上顺手把整好的麦杆一抱一抱的放在鍘刀下面,压鍘墩的人只管一刀一刀地压下去切,一寸一寸地切。三个人分工不同,一个人慢了都不行。妈经常干这样的活。冬天妈妈手指上常有几道冻裂的伤,裹上胶布像没事一样不停地干活。夏秋两忙,生产队的大场里碾打庄稼后,粮堆底下常有带沙土的扫到一块儿可是几百斤,场长就把我妈叫去,旋筛子,簸簸箕,没人监管,自觉自愿,干得汗流夾背,回家吃碗饭,没人催,碗一放,又往大场赶,好大一堆簸净装进口袋,干到天晚才能完,不叫苦不抱怨,报酬还是8分工一天,他还高兴地说今天有活干。场长说这活换别人一天干不完。

母亲虽为女流,却有着男子的气概和担当。我家在66年“四清”运动结束时突然宣布为地主成分,并被分了房子。一家人既恐惧又感到不解?我爷爷弟兄三个,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三爷家是贫农,我家咋就成了地主呢?紧接着我爸又被开除出教师队伍,回家务农。这真是雪上加霜啊!我爸一天到晚愁眉不展,我姐弟四人在家不敢大声说话,像天塌下来似的。经济上突然没有了收入,政治上受人歧视,走那里都是“地富子女”的称号,不气长。这个时候妈妈教育我们:“咱家遇到大难了,咱也得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害怕!”从此鸡蛋一个都不吃,全卖掉用来买盐、碱面、肥皂等日用品。后来还多养几只,那时多亏了那几只老母鸡,鸡蛋卖几块钱还可以买件新衣服。我们从心底里得感谢老母鸡呀!没烧的,妈妈让我们去向阳公司的灶上拣煤渣,我姐弟几乎每天提着笼背着口袋拿着小筛子去向阳公司,看到那里有高烟筒就去那里。工人师傅把煤渣倒在河边,有的倒在肮脏的地方,我们不顾一切只要拣得多。冬天鸡蛋少了,我妈就为别人纺线,纺一斤线2元钱,白天纺晚上熬夜纺。生产队分的棉花妈妈纺线,织成彩色的格子布和爸拉着架子车拿到葛牌山里几毛钱一尺卖掉,办些年货。有一年妈拿着爸画的水彩画在马路边卖,让我们度过了一个春节。我爸种的旱烟,多余的全卖掉,生产队分的粉条我们舍不得吃拿到南河大桥卖掉,过年买新衣、办年货。就这样凑合着向前过。

母亲还有过人的胆识。67年5月份我妈不知从那里打听到有人去北京上访,她决定要带着我去。要找中央反映我家成份问题及我爸被开除之事,要向中央诉说我家的冤枉,寻求中央领导解决。妈借了我姨家表哥20元钱,历经磨难终于和我来到了北京。中南海、公安部、教育部、等地方都去了,走到哪里都像祥林嫂一样诉说着,气愤时她不卑不亢,有理有据质问着,总想讨回一个公道。

我至今记得去中南海的情形。那天我和妈边走边问来到了中南海的西门,看着门楼两旁荷枪实弹的警卫战士,个个威风凛凛,我吓得不敢靠前。妈看了一会儿对我说:“不怕。咱又不是干坏事来了,妈先去说说。”她还未走近,一个战士问她:“干啥?”不能靠近。我妈很快给那个战士说了我家的遭遇,特别说要见毛主席,警卫战士告知她,毛主席很忙,又问,有材料吗?听到这句话,我赶紧从包里取出在家我爸写的材料交给那个战士,他叫我们等一下,不一会儿战士出来,拿了个收据写着:“中共中央办公厅收”,并说毛主席收到了。我娘俩才满意的离开了。现在想来她老人家的想法太天真了,胆子太大了。

母亲更有着顽强的意志。69年天大旱,玉米长到二尺高了,干枯了,全拔了,颗粒未收。那年月经常缺吃少穿,现在玉米又连根拔了,全家六人吃什么呀?上级给的返销粮生产队要评比,地主成份的分不到,要么就是极少。母亲凑了几十块钱叫爸去渭北一带买玉米。爸在三原买了200斤,高兴地往回赶,不料未出三原地盘被城管收没了,同行的人千求万求城管总算有了答复说:都回去开大队证明,证明你不是投机刀把,是自己吃并写清家庭成分。爸回来这么一说,全家人霎时沉默了,都明白咱的粮要不回来了!此时妈说话了“开就开,先把证明开上,不给粮了咱另想办法。”爸拿上证明赶快又连夜去三原,见了城管递上证明,城管恶劣地说:“地主还想要粮?回去回去……”又阴阳怪气地瞎咧咧了几句。就这样别人要回了玉米,而我爸空车而返,满怀悲伤回来了。全家只能再次沉默。家里只剩一斗玉米了,六口人几天就吃完了,我们心里都沉甸甸的,望着妈妈。想不到妈妈说:“不怕!我给咱去要着吃(把沿门乞讨叫要着吃)。”并叮嘱我:“俺娃,你只管上学,妈要的好馍给你上学拿。”全家人都陷入绝望,我心里酸酸的,硬是把眼泪堵住,不叫流下来。当时我在北关中学上学,我那有心思上学啊!可是,得听妈的话。

第二天天未亮,爸骑上自行车带着妈走了。晚上爸回来了,说把妈送到灞桥新竺那里。妈有着超强的沟通能力,当天就找了一户好心人家住下了,有了落脚点,要的东西有地方放了,下雨天就不用冒雨讨饭了。她在这家手不停,粗细活都干,也为了下雨天有口饭吃。这一带的人都议论:“这个讨饭的是个能行人,现在无路走了,不然她不会出门讨要的。”我妈也给人们诉说我家的遭遇,人们都很同情。但是她给别人说要的馍要供给我上学,人们纷纷指责她:“你都到了讨饭地步还供给女子上学,找个婆家换粮,吃不完,你也不用受罪了。”岂不知我妈是永远不会“卖女度难关”的。村里人也劝过我妈,说三个女卖一个你都不用讨饭,这些话我妈最反感。一周后爸去新竺取回了妈要的馍、红苕、各种面粉并把弟妹也送去了,母子三人开始了走家串户沿门乞讨的流浪生活。就这样爸每周去一次,带回妈讨要的各种各样的能吃的东西。好点的馍姐拣出来再蒸一遍给我上学拿。我就背着各种颜色的、各种形状的、大小不一的百家馍去上学。每次吃着这馍我的心就疼,就伤心,泪如泉涌泪水和着馍咽下。我问爸弟在那吃啥呢?听爸说,到吃饭时间妈总是问别人要碗饭给弟吃。妈讨饭还不忘“重男轻女”,那时弟6岁了,哭着不去人家门口,妈只好叫他和妹站远处,自己去讨要,指着远处的弟妹乞求人家多给点,如能要到一碗热饭赶快端给弟吃,剩下的妹才吃,自己啃馍充饥。讨要的红苕妈叮嘱我爸要卖掉给我交学费。妈一个信念自己再苦,娃上学重要。每想到妈讨饭供我上学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

70年3月份,妈讨饭回来路过县城,来学校看我,她说几个月没见,不知我饿成啥样了,见到母亲,我百感交集,强吞泪水。我很谨慎地问妈:“你到人家门口要饭有人不给吗?有人说难听话没有?”我妈说:“出门好人多。有些小娃关门呢,大人都给,就是有的给个大的,有的还要掰开给半个。人都好,同情咱。”我知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我妈也一定看过个别人的脸色,受过个别人的侮辱,听过个别人的脏话。我也深知妈是不会给我们说的,为了我们全家不被饿死,她能忍辱负重!她能顶天立地!她是位伟大的母亲!

后来又搞运动了,因我妈和我进京上访,外出讨饭,给社会主义摸黑,这两条罪名被批斗,斗得死去活来。我们被本队斗,全村斗,又拉到如今我婆家的队上斗,打得遍体鳞伤,头发撕扯的大把落,差点送命了。我妈感觉她来日不多了,当时一分钱都靠鸡下蛋,也没钱给妈看病。有一天周末我准备去学校,妈给我交待后事:“她死后没钱买孝布就把蚊帐撕几条你四个带上,我哭成泪人一般……”我妈交待,不花钱,用席卷了,不过事,咱没钱。你姊妹好好活,好好念书,不敢生气,气到肚里如钢,看不好的……。交待完还不忘:“快到学校去,甭耽搁课。”

一路上,眼泪模糊着我的双眼,我不知怎样走到了学校。我妈浑浑噩噩地睡了几个月,奇迹般的好了。后来上高中是大队推荐,那能轮到“地富子女”呢?但是我妈不怨天不怨地只说你们没运气,生不逢时。咱到啥时说啥话。她要我们不能离书本,有空就看书,我始终记着妈的语录:“饭菜能放烂,书念到肚里不得烂。”还有:“书里头有白馍呢!”还说:“现在不念书,用时跟不上。”妈总坚信:书没有白念的,有文化总比没文化好。正因为妈有远见,不被眼前困境所左右,在家几年我们没少看书,只要看到我们在看书,她就默默地干活从不打扰。

“阳光总在风雨后 ”,76年冬季,我爸平反了,国家取消了家庭成份这一说法,后来恢复了高考,由于母亲的正确指引,为我们非同寻常的付出,我们陆续走上了教书育人的岗位。在工作中我妈教育我们工作第一,她用很实在的道理告诉我们“你们都领着国家的钱,就要给国家好好工作,不能随便请假。”

有一次,她在住院不许我们请假,叫亲戚白天照顾她,我来看她第一句就问“学生娃的课谁上呢?不敢耽搁学生娃的课。”直到我给她说上过了,这节没课,过来看看,马上走。刚说几分钟就又把我往学校赶。在学校几十年我几乎没请过假。

在工作中、生活中每遇到不顺心的事,我们都会请教妈妈,她总能打开我们心结,指点迷津。不过她总是要求我们多吃亏,理解校长的难处。每当我问老人家过去讨饭现在后悔吗?上斗争会害怕吗?还恨那些曾经斗争你的人吗?她却没有半点后悔、害怕、憎恨之意,回答说:“不讨饭咋能活到现在?那时把你卖了才后悔呢!人家斗争妈没有错。只怪妈要着吃给社会主义摸了黑,也怪妈上北京给毛主席添了乱。人家斗争咱对着呢!不恨打骂咱的人。那是运动,都过去了,咱活的好好的,恨人干啥呢!”朴素的回答,可爱的想法,博大的胸怀。令任何人听后都会肃然起敬!

如今我们姐弟都退休了,推着母亲在广场转,她见了老人总是不忘这些话:“好好活,共产党好!现在社会好!”见了小孩唠叨:“俺娃,好好念书,不敢贪玩!”见了年轻父母就啰嗦:“好好供给娃上学,娃长大有出息你就享福了。”妈妈饱经沧桑的脸上始终流露着自豪与自信,洋溢着满足与幸福!

母亲虽已老了走不动了,记忆力差了,说话啰嗦了,可在几年前她却是个卓而不凡的人。妈80岁那年我和姐弟陪着她去北京,找当年和我去过的地方,她还记着好几个地名呢,但是几十年了变化太大了。总算是圆梦了。我儿时的伙伴如今见到我还羡慕说:你有一个能行的妈!在前几天妈92岁生日的寿宴上,我老伴在致辞中总结母亲的人生:

高风亮节智勇双全女中强人,

勤劳朴实敢于担当我辈楷模。

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

(2020年12月24日于西安)

作者简介

杨亚利,女,生于一九五三年,蓝田县新寨村人,从事教育工作三十余年,已退休。自幼好爱文学,常写些回忆性的文章。现居蓝田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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