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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烨:荣赫鹏在帕米尔的四次探查活动考述

 西一里2l6sluho 2022-03-28

荣赫鹏在帕米尔的四次探查活动考述[1]

19世纪后期,随着英、俄在中亚地区“大博弈”的加剧,我国的帕米尔高原成为两国觊觎的对象。在此期间,英、俄分别派遣小股“探险队”前往帕米尔,意在为划分政治势力范围进行地理勘测和情报收集。英属印度“前进政策派”代表人物荣赫鹏于1887~1891年的“探险活动”,直接影响英属印度出兵坎巨提与私分帕米尔,是英国侵略新疆的明证。基于丰富的一手史料,本文对荣赫鹏的四次路线进行考证和勘定,认为其探查活动具有侵略性、军事性、政治性和地理勘察等性质。

荣赫鹏(Francis Younghusband,1863~1942,又译杨哈斯班)是英属印度“前进政策派”[2]的代表人物,从1882年在穆里(Murree)[3]服役开始,到1909年在克什米尔专员的职位上退休,他在英国侵略中国新疆、西藏的过程中发挥过不可小觑的作用。1887~1891年,荣赫鹏先后四次探查帕米尔高原,数次与俄方交锋,[4]不仅绘制了详细的帕米尔地图以备划界之用,而且推动英方侵占清朝的藩属坎巨提(Kanjut)。[5]1903~1904年,荣赫鹏带兵入侵西藏,胁迫噶厦当局签订《拉萨条约》。

与英国学界侧重对荣赫鹏生平的关注不同,[6]中国学界对荣赫鹏的研究多集中在分析其入侵西藏的史实,[7]对他早期在新疆、中亚的活动重视不够,系统分析其在帕米尔地区活动的研究则更为薄弱。目前仅有樊明方、王薇对他在1887~1891年间的活动轨迹有过梳理,[8]但在其具体探查路线的分析方面尚存在不足。本文在充分尊重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结合尚未被我国学者使用过的一手文献《1889年赴克什米尔北部边疆的秘密报告》[9],对荣赫鹏在1887~1891年间对帕米尔高原四次探查活动的详细路线、具体过程及产生影响进行考察,意在将这一人物的活动置于英、俄瓜分帕米尔的历史中加以理解,以期加深对其探查活动性质与影响的认识。

一 英、俄争夺帕米尔的历史背景

帕米尔高原位于亚欧大陆的中心地带,喜马拉雅山、天山、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和兴都库什山等山脉辐辏于此。在当地塔吉克人看来,“帕米尔”指的是山川间的河谷。东西走向的山脉将这片高原分割出八个主要河谷,由北向南依次为:和什库珠克帕米尔(Khargush Pamir)、萨雷兹帕米尔(Sarez Pamir)、郎库里帕米尔(Rangkul Pamir)、阿尔楚尔帕米尔(Alchur Pamir)、大帕米尔(Great Pamir)、小帕米尔(Little Pamir)、塔克敦巴什帕米尔(Taghdumbash Pamir)和瓦罕帕米尔(Wakhan Pamir)。[10]这片土地由错综复杂的山脊、谷地与冰川碎石的冲积物组成,纵计约三百公里,横约四百六十公里。[11]帕米尔高原海拔较高、空气稀薄、气候严寒、土地贫瘠,生存条件艰苦,一年之中有六七个月为积雪覆盖,期间与外界的交通基本中断,因而地广人稀。据统计,当地人口在1895年时尚不足千人。[12]

凭借着险要的地形与地势,帕米尔高原在近代之前成为东亚与中亚、西亚和南亚之间的天然屏障;但随着19世纪后期列强势力的扩张与争夺,这片土地逐渐沦为西方探险家与勘察队的后花园。它的具体地形由此被绘入世界地图,成为英、俄两国瓜分清朝国土的直接证据。1869~1872年,英、俄经过三年的争夺与勾结,以清朝帕米尔的萨雷阔勒起沿帕米尔河和喷赤河为界,向南、向北分别为英、俄的势力范围;1884年,沙俄强迫清政府签订《中俄续勘喀什噶尔界约》,将帕米尔分为“俄属”“中属”和“待议地区”;1888年起,英、俄在帕米尔地区重启争端,荣赫鹏正是在这一历史背景下崭露头角;1895年,英、俄私自达成瓜分帕米尔的协议后,积弱难返的清政府只留下了塔克敦巴什帕米尔,其余七帕全部沦丧,国土损失约为八万三千平方公里。[13]沙俄侵占了帕米尔高原中的六帕,英国将瓦罕帕米尔划给阿富汗。德裔学者哈腾巴克(Robert Huttenback)指出:“这场博弈被赋以浪漫的色彩,号召着英国军人去保卫边疆,为帝国的荣耀而战斗。”[14]服役于英属印度部队的荣赫鹏借此扬名,被誉为“大英帝国最后的探险家”[15]。1887年,他经过帕米尔地区东部,成为第一位翻越慕士塔格山口的欧洲人;1889年,荣赫鹏奉命对坎巨提北部和帕米尔地区东部进行更为细致的考察,其在喀颜阿克塞(Khaian-aksai)与沙俄上尉格罗姆切夫斯基(Captain Grombchevsky)[16]的会面意味着英、俄两方正式对帕米尔展开博弈;1890年,荣赫鹏受英印政府委派特地前往帕米尔调查清朝在此处的主权情况;1891年,荣赫鹏被俄军上校扬诺夫(Colonel Yanoff)驱逐出帕米尔高原,引发英、俄间第一次帕米尔危机。

文章图片1

图1 荣赫鹏四次探查帕米尔路线简图(笔者自绘) 审图号:GS(2020)6075号

二 荣赫鹏对帕米尔的四次探查

在讨论荣赫鹏对帕米尔地区进行的“探险”活动时,首先应该注意他服役于英属印度军队的军人身份。作为第一国王骑兵卫队(1st King’s Dragoon Guards)的军官,随着荣赫鹏在帕米尔“探险”范围的扩大,他的行动也越来越具有军事性和侵略性,荣赫鹏本人的军衔从中尉升至上尉,还因此被借调进印度政治部(Indian Political Service),为日后主政积累了“资本”。

1.1887年8~9月对塔克敦巴什帕米尔的探查

1886年3月,荣赫鹏加入亨利·詹姆斯爵士(Sir Henry James)[17]的队伍前往清朝满洲探查,并越过黑龙江的边界进入沙俄领土,此行的情报均上交英属印度情报部门所在地西姆拉(Simla)[18],用以评估英属印度的潜在威胁。[19]返程时,荣赫鹏于1887年4月从北京出发,经河北、内蒙古进入新疆,在叶尔羌收到贝尔上校(Colonel Bell)[20]自喀喇昆仑山口(Karakoram Pass,又称卡拉胡鲁木达坂)发来的信件后,决定调整路线翻越帕米尔高原。[21]8月29日,荣赫鹏开始在叶尔羌当地临时招募探险队成员,其中没有英属印度的士兵或官员,笔者据此认为他第一次帕米尔之行的探险性高于其他目的。

1887年9月8日,荣赫鹏带着新雇佣的向导离开叶尔羌,经哈尔哈里克(Kargalik,今叶城县城)、柯克亚村(Kugiar village,今叶城县境内)一路南行进入帕米尔地区。起初,他们前进的路线与1873年福赛斯使团(Forsyth Mission)记载的行程一致,即通过图帕达坂(Tupa Dawan,今阿克孜达坂)、其拉格萨尔迪山口(Chiraghsaldi Pass,今色日克达坂),顺叶尔羌河南行抵达喇斯库穆地区(Raskam District,又译热斯喀木,今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境内)。在阿吉里山口(Aghil Pass),荣赫鹏对福赛斯使团地图的错误进行勘正,指出叶尔羌河支流应该从这一山口向北而非向南。随后,荣赫鹏一行来到尚未被欧洲人记录的克勒青河(Shaksgam,又译沙克斯干河,今中巴界河)河谷[22],他成为第一个记录该地区的欧洲人。溯克勒青河的支流萨尔波拉戈河(Sarpo Laggo)南行后,荣赫鹏一行抵达了萨尔波拉戈冰川(Sarpo Laggo Glacier),即乔戈里峰(K2)和慕士塔格山口所在处。作为翻越慕士塔格山口的欧洲第一人,荣赫鹏因此广受赞誉。9月底,在离喀喇昆仑山南坡最近的小村庄阿斯科利(Askoli)进行休憩后,荣赫鹏动身前往巴勒提。[23]自此,荣赫鹏在帕米尔地区大半个月的探查告一段落,取道克什米尔返回英属印度。

尽管这次翻越帕米尔高原东部的旅行与荣赫鹏热爱探险的天性有关,但它的殖民性和政治性同样值得注意。一方面,在大博弈时代,地理勘测与收集情报之间本没有明显的界限,荣赫鹏在英属印度军方所习得的制图术与向西姆拉情报处提供的报告都证实了他此行的复杂性;另一方面,这次旅程也是维多利亚时代英国殖民者在异乡的典型表现:英国公学培养的种族忠诚使他们致力于投身“改造亚洲”的梦想,面对“落后”的亚洲,年轻军官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的到来是传递“文明”。[24]纵观荣赫鹏的游记,[25]他始终以“征服者”自居,认为英国军队的到来将“拯救”此处的荒凉与落败。他日后在清朝国土上翻修堡垒,给予当地人以印度卢比等行为都是明证。

荣赫鹏虽然没有明确指出他此次所探查的帕米尔的具体名称,但从其考察路线和记录的地名可以推断出是帕米尔高原东部的塔克敦巴什帕米尔。荣赫鹏的此次探查与地理发现使他在英国崭露头角:作为第一位翻越慕士塔格山口的欧洲人,他成为英国皇家地理协会最年轻的成员,并于三年后获得金质奖章。此外,荣赫鹏对福赛斯使团地图错误的勘正、发现未经记录的克勒青河谷等,引起了英属印度军方的注意,并开始向他下达有关帕米尔地区的军事任务。

2.1889年9~11月对塔克敦巴什帕米尔、星峡帕米尔的探查

虽然荣赫鹏的首次帕米尔之行具有些许偶然性,但他的第二次探查活动带有明确的军事性与殖民目的。随着英、俄对帕米尔地区争夺的日趋激烈,坎巨提因拥有多个连接瓦罕帕米尔和塔克敦巴什帕米尔(今塔什库尔干县)的通道成为两大帝国博弈的重要节点。[26]在沙俄上尉格罗姆切夫斯基前往坎巨提后,英属印度政府派遣荣赫鹏前往克什米尔附近,对赛图拉(Shahidula,今皮山县境内)、慕士塔格山区(Mustagh Mountains,今中巴边界)与坎巨提进行政治考察,并撰写报告。[27]期间荣赫鹏与格罗姆切夫斯基在喀颜阿克塞的会面标志着英、俄正式争夺帕米尔。[28]

1889年7月5日,荣赫鹏从西姆拉出发,率队北上抵达赛图拉。[29]赛图拉是当时清朝海拔最高的驻兵点,由清军和柯尔克孜居民共同设卡管理。通过留下克什米尔士兵、出资八百卢比翻修堡垒抵御坎巨提强盗,荣赫鹏获得了当地部落首领吐尔迪·科尔(Turdi Kol)的支持,并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对赛图拉到塔克敦巴什帕米尔和坎巨提的路线进行考察。[30]9月3日,荣赫鹏一行经苏荷布拉克山口(Sokh-bulak Pass)向叶尔羌河的上游行进,进入其1887年探索过的克勒青河流域。9月30日,他们在克勒青河与叶尔羌河的交汇处章宗戛尔(Chong Jangal,又译宠托和一)等待补给,其后沿星峡河进入达尔瓦扎(Darwaza),即清朝的星峡卡伦。[31]此处也被荣赫鹏称为星峡帕米尔(Shimshal Pamir)。[32]10月21日,荣赫鹏一行溯叶尔羌河前往塔克敦巴什帕米尔,途中收到沙俄上尉格罗姆切夫斯基提议在喀颜阿克塞[33]会面的信件。10月23日,英、俄两国探险队首次在帕米尔高原的边缘相遇,随后格罗姆切夫斯基被荣赫鹏误导进入险地,丢失全部马匹和行囊,不得不步行前往赛图拉。[34]10月26日,荣赫鹏对科尔部山口(Kurbu Pass,又称伊里苏山口)、红其拉甫山口(Khunjerab Pass)和倭海及蕊山口(Wakhujrui Pass,又译瓦呼罗特或瓦克吉尔[35])等地进行勘测。11月4日,在遇到明铁盖宿营地巡防的清朝官员时,荣赫鹏谎称自己是误入中国国土的旅行者。11月8日,荣赫鹏一行离开明铁盖达坂,自基里克山口(Kilik Pass,又译克里克山口)前往坎巨提,结束了在帕米尔高原东部和南部长达两个月的考察。[36]通过这次活动,荣赫鹏探查了从赛图拉到星峡帕米尔、塔克敦巴什帕米尔的路线,以及从塔克敦巴什帕米尔前往坎巨提的路线,并对英属印度北部边疆的战略安全形势进行了评估。[37]

荣赫鹏的第二次帕米尔之行具有极强的侵略性和欺骗性:其一,荣赫鹏受英印政府派遣,带领小队廓尔喀士兵在未经清政府允许的情况下入境新疆,意在了解当地的地理环境与政治形势,遏制沙俄的扩张。其二,荣赫鹏所探查的塔克敦巴什帕米尔、星峡帕米尔当时受清朝卡伦的管辖;他在赛图拉用金钱贿赂、哄骗当地的柯尔克孜首领,并通过翻修堡垒来蚕食清朝土地。凭借这一堡垒,英属印度声称赛图拉为其领土,同时也给格罗姆切夫斯基造成此地已被英军占领的错误印象。[38]其三,荣赫鹏借口“迷路”欺瞒清朝巡防明铁盖的官员,表明他很清楚这里是清朝的领土,他名字的音译“杨哈斯班”从此被记入清朝史料。其四,荣赫鹏此行加速了英属印度侵略坎巨提的步伐。他以一万五千卢比的代价,使得坎巨提首领赛福德·阿里(Safder Ali)签署了从属于英属印度的条约。[39]在对帕米尔东部和南部的地理环境进行总结后,荣赫鹏完成了《1889年赴克什米尔北部边疆的秘密报告》,报告指出只有武力才能约束狡诈的阿里。[40]随着帕米尔局势的日益紧张,1891年冬英属印度派遣千余名军人入侵坎巨提。在对荣赫鹏的游记和秘密报告进行对比后,笔者发现他在出版的游记中略去了通过贿赂获得柯尔克孜部落首领支持的过程,这一方面是因为英印政府对其出资雇佣探险家的文字进行严格的审查;另一方面荣赫鹏也有意识地对自己进行形象塑造,着重探险性的描写,淡化其中的政治色彩,实属欲盖弥彰。

此外,荣赫鹏所探查的喇斯库穆地区、阿吉里山口、克勒青河流域正是1963年中国与巴基斯坦划界中涉及的部分。作为第一位探查上述地区的欧洲人,荣赫鹏的记录和报告不仅为英属印度入侵清朝藩属坎巨提打下基础,也对此后的国际关系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3.1890年9~10月对帕米尔高原七帕的探查

荣赫鹏的第三次帕米尔之行的目的在于核实清朝对帕米尔高原实际管辖的范围,目的是联合清朝阻止沙俄占领帕米尔高原。1890年6月,英属印度政府派遣荣赫鹏与翻译马继业(George Macartney)[41]一同出使新疆,于8月31日抵达叶尔羌。9月15日,在清朝官兵的带领下,荣赫鹏一行开始对帕米尔高原的考察,主要目标是小帕米尔、大帕米尔和阿尔楚尔帕米尔。[42]

9月底,荣赫鹏一行到达塔克敦巴什帕米尔,并在塔什库尔干休整。10月3日,他们向北前进,通过纳兹塔什山口(Neza-tash Pass,又译尼若塔什山口)前往小帕米尔,并探查大帕米尔的佐库里湖(Victoria Lake)。[43]经过小帕米尔边缘的阿克塔什(Aktash)后,荣赫鹏一行穿过伊斯替戈山谷(Istigh Valley)抵达阿尔楚尔帕米尔。荣赫鹏在阿尔楚尔帕米尔的苏满塔什(Somatash)[44]发现乾隆纪功碑,上面用汉、满、维三种语言记录了乾隆皇帝1759年平定大小和卓的事迹。对阿尔楚尔帕米尔附近的山口进行探查后,荣赫鹏一行向东北溯阿克苏河(Aksu River)前往萨雷孜帕米尔,途中在木格哈比(Murghabi)发现沙俄哨所。十月末,他们沿着干涸的湖床向朗库里帕米尔的东部走去。出于对大喀拉库尔湖(The Great Karakul)好奇,荣赫鹏一行绕道克孜尔特山口(Kizil Art Pass)前往和什库珠帕米尔,其后东行翻越卡拉艾特山口(Kara-art Pass)沿玛尔坎苏河(Markansu)离开帕米尔高原。11月1日,荣赫鹏一行返回喀什噶尔并停留到了第二年夏天。[45]

荣赫鹏的第三次帕米尔之行具有地理勘察性与政治性。就地理勘察性而言,荣赫鹏和马继业历时一个半月,对除瓦罕帕米尔外的其余七个帕米尔都进行了探查,详细地勘测了当地的地理环境。就政治性而言,荣赫鹏一行的探查得到了英属印度和清朝政府的允许,莎车知州安排向导与卫队陪伴他们对帕米尔高原的绝大部分进行勘测。[46]荣赫鹏亲眼看见了位于苏满塔什的乾隆纪功碑,所以他在地图上将清、俄、阿三国原先的“待议地区”划给清朝。[47]荣赫鹏绘制的这幅地图曾作为英方建议的帕米尔划界依据提交给清朝,但并未收到北京方面的回复。[48]此外,他还极力敦促喀什噶尔道台派兵前往帕米尔,以重申对领土的要求。[49]荣赫鹏的这些行为充分显示,在英俄争夺帕米尔期间,英国希望通过借清朝之力守住帕米尔地区作为英、俄的缓冲地带。但清政府迟迟不对帕米尔分界图给出答复,转而提出“帕米尔地为中属,但三国各不占”[50],以期能够缓和帕米尔地区的局势,这一说法显然不为英、俄所接受。

4.1891年8~10月对塔克敦巴什帕米尔、小帕米尔与瓦罕帕米尔的探查

荣赫鹏的第四次帕米尔之行最为曲折。在与沙俄驻喀什噶尔领事彼得罗夫斯基[51]不欢而散后,他又被俄军上校扬诺夫从小帕米尔驱逐。俄方强硬的态度表明,英、俄在帕米尔的角逐愈演愈烈。

1891年7月初,荣赫鹏接到英属印度政府的命令后,决定与伦斯特军团(Leinster Regiment)的戴文森中尉(Lieutenant Davison)一同返回,马继业被留在喀什噶尔继续收集情报。7月22日,荣赫鹏与戴文森离开了喀什噶尔,三天后进入帕米尔高原的山脉群,朝慕士塔格冰山[52]前进。两人在巴伦坤湖(Lake Bulunkul)分开,戴文森向西探查阿尔楚尔帕米尔,荣赫鹏则继续向北朝小喀拉湖(Little Karakul)前进。8月3日,荣赫鹏在塔什库尔干进行短暂的休息与补给,随后收到了沙俄军队声称帕米尔高原是其领土并率兵进入的情报。此时荣赫鹏并不认为这会对他的回程产生影响,继续翻越倭海及蕊山口并朝瓦罕帕米尔西行。8月10日,荣赫鹏在抵达小帕米尔的布才拱拜孜(Bozai Gumbaz,又译布才拱巴什、波咱拱拜)时,发现十名沙俄哥萨克士兵。[53]沙俄上校扬诺夫在会面中告知荣赫鹏,俄方拥有除塔克敦巴什帕米尔之外的所有帕米尔。在荣赫鹏等待戴文森前来汇合时,8月17日半夜,扬诺夫紧急通知荣赫鹏,他们奉沙俄政府的命令“护送”其离开沙俄领土回到中国。尽管荣赫鹏对此做出争辩,但扬诺夫坚持表示此地属于俄方,并且不排除使用武力驱逐荣赫鹏的可能性。荣赫鹏被迫签下不再进入所谓“俄属帕米尔”的保证书,重新穿过倭海及蕊山口,在克克吐鲁克山谷(Kukturuk Valley)停留了六个星期,并对附近进行探查。10月4号,荣赫鹏与同样被俄方驱逐的戴文森相聚,因为所有已知的山口都被禁入,他们只得从瓦罕帕米尔前往吉尔吉特。[54]

荣赫鹏被俄军从小帕米尔驱逐的事件引发了英、俄之间的外交冲突,也使得帕米尔地区的局势更加紧张。其一,英属印度方面迅速派出小股部队前往帕米尔高原南部,对荣赫鹏进行“保护”。其二,荣赫鹏在被迫折返回倭海及蕊山口后,对俄的态度更为激进。他在向英属印度政府的汇报中提出,为了英属印度北部边疆的利益,英国政府应该尽可能帮助清朝控制帕米尔地区。[55]随后,英国驻圣彼得堡大使向沙俄政府提出抗议,要求其为扬诺夫的非法行为致歉,并表示沙俄声称的领土范围远远超过了事实。[56]其三,此事也加剧了英国本土的反俄情绪,沙俄的这一行径在泰晤士报的记者看来无疑是一次宣战,直接引发“第一次帕米尔危机”。

在最后一次帕米尔之行中,荣赫鹏所探查的地区包括塔克敦巴什帕米尔、小帕米尔与瓦罕帕米尔。尽管他的行程获得了清政府的允许,却被沙俄驱逐出境并被迫写下“保证书”。与1889年荣赫鹏和格罗姆切夫斯基的“言谈甚欢”对比,两年后俄方撕下了和平的面纱来强调其对帕米尔高原的觊觎,这也是俄方对荣赫鹏在清朝官兵陪同下勘察帕米尔的回击。在英、俄的帕米尔争夺战中,英方一度希望联合清朝以抗衡俄方,但当英方发现清朝无力对抗俄国时,立即转换嘴脸鼓动阿富汗出兵苏满塔什,并于冬天入侵坎巨提。

三 小结

荣赫鹏在1887~1891年间先后对帕米尔高原进行了四次探查,每次探查时间短则半月,长则两月,合计花费半年左右就掌握帕米尔的基本情况,堪称当时英国在帕米尔地区探险家中的执牛耳者。倘若用传统的“八帕”来界定荣赫鹏的活动范围与行经路线,荣赫鹏在1887、1889年主要在塔克敦巴什帕米尔的范围活动,并且行经路线多有重合;他1890年的探查范围则扩展到包括塔克敦巴什帕米尔、小帕米尔、大帕米尔、阿尔楚尔帕米尔、朗库里帕米尔、萨雷兹帕米尔与和什库珠帕米尔在内的七个帕米尔;他1891年对小帕米尔和瓦罕帕米尔地区进行了较为细致的探查。荣赫鹏所绘制的地图不仅为近代中亚地图做了补充,也对前人一些谬误进行了纠正,因此他成为英国皇家地理学会最年轻的会员,并获得金质奖章。随后荣赫鹏将其在帕米尔的探查活动整理后出版为游记,由此成为名噪一时的探险家。

荣赫鹏在帕米尔的四次探查活动固然具有地理发现的意义,但在英俄中亚“大博弈”的背景下,其本质上仍然是政治性的,与当时英国的利益密切相关。他对行经之地风土人情所做的记录以及绘制的地图,均作为西姆拉情报处评估英属印度外部潜在威胁的依据。1889年荣赫鹏奉命前往清朝藩属坎巨提探查并贿赂当地土王,他提供的报告促使英属印度于1891年出兵占领坎巨提。1890年荣赫鹏前往帕米尔的目的在联合清朝抗衡俄国,根据所发现的乾隆纪功碑,他提出将原先“待议地区”的帕米尔划归清朝,试图达到阻挠沙俄南下的目的,却激怒了俄方。1891年荣赫鹏被俄军逐出帕米尔,导致了英、俄的外交冲突,双方对帕米尔的争夺日趋白热化。因此将荣赫鹏视为英属印度“前进政策派”的马前卒毫不为过。此外,正是借英俄大博弈愈演愈烈之利,荣赫鹏的个人发展进入快速上升期。继1889年升职为上尉后,1890年他从服役的第一国王骑兵卫队借调至英属印度政治部,1892年便成为驻坎巨提的政务官,这未尝不是得益于他对坎巨提事务的熟悉。

但值得注意的是,这场发生在清朝领土上的博弈,英、俄才是主角:他们的探险队在帕米尔高原上肆意横行,来攫取个人加官进爵的“功勋”;双方既相互猜忌却又相互勾结,最终通过私自瓜分清朝在帕米尔的领土而实现所谓的“利益均沾”。从荣赫鹏的经历来看,他的行为始终服务于英属印度的核心利益,无论是拉拢坎巨提土王,还是“帮助”清朝绘制帕米尔分界地图,目的都是为了扩大英方在帕米尔的影响来遏制沙俄的扩张。在此过程中,积贫积弱的清政府却始终扮演着受害者的角色,所提出的划界方案被英、俄无视,虽然在退无可退的情况下拒绝承认英、俄的私自划分协议,但终致国土沦丧。所谓“弱国无外交”,于此可见一斑。


[1]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20世纪50年代新疆南疆治理及其启示”(项目编号:17XMZ102)阶段性成果。

[2]英国本土对于英属印度北部边疆的看法存在前进派与温和派的分歧:前进派主张主动向北阻止俄国,温和派出于经济考虑希望能建立缓冲区;议会中的自由党通常代表温和派,而保守党则被认为是前进派。详见P.Hopkirk,theGreat Game,London:JohnMurray,2006,pp.358-359。

[3]穆里位于巴基斯坦西北部旁遮普省境内,曾作为驻扎在阿富汗边境英军的疗养地。

[4]荣赫鹏于1887、1890、1891年与沙俄驻喀什噶尔首任领事彼得罗夫斯基,1889、1890年与沙俄上尉格罗姆切夫斯基,1891年与沙俄上校扬诺夫均有交往。

[5]坎巨提,又名乾竺特、喀楚特、罕萨、棍杂、洪扎(Hunza)等,从乾隆二十六年(1761)开始向清朝上供沙金一两五钱。现位于巴控克什米尔北部。

[6]详见H.Samuel,Manof the Spirit:SirFrancis Younghusband,London,1953;G.Seaver,FrancisYounghusband:Explorerand Mystic.London,1952;P.French,Younghusband:TheLast Great Imperial Adventurer,London:HarperCollins,1994;P.Fleming,Bayonetsto Lhasa:TheFirst Full Account of the British Invasion of Tibet in1904,London:RupertHart-Davis,1961。

[7]详见梁俊艳:《荣赫鹏与英国在新疆和西藏的殖民扩张》,《西域研究》2012年第1期,第55~61页;梁俊艳:《第二次入侵西藏的英军:绅士还是强盗》,《中国藏学》2013年第2期,第84~98页;梁忠翠:《英、俄相争与荣赫鹏兵侵拉萨》,《山西大同大学学报》2013年第5期,第27~30页;梁忠翠:《论荣赫鹏急进侵略中国西藏与“反思”之影响》,《云南民族大学学报》2016年第3期,第66~73页。

[8]樊明方,王薇:《荣赫鹏对新疆南部地区和坎巨提部的几次探查》,《西域研究》2010年第1期,第28~34页。

[9]F.Younghusband,Reportof a Mission to the Northern Frontier of Kashmir in1889,Calcutta,India,1890.笔者于2017~2018年在英国爱丁堡大学求学时获得。

[10]〔英〕柯宗著;吴泽霖译:《穿越帕米尔高原:帕米尔及其附近地区历史、地理、民族英文资料汇编》,民族出版社,2004年,第3、13页。

[11]于逢春,阿地力·艾尼主编:《新疆志略》,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210页。

[12]G.Curzon,ThePamirs and the Source of the Oxus.London:The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1898,p.18.

[13]于逢春,阿地力·艾尼主编:《新疆志略》,第214页。

[14]R.Huttenback,“The'Great Game' in the Pamirs and the Hindu-Kush:TheBritish Conquest of Hunza and Nagar”,ModernAsian Studies,1975,vol9 (1),p.2.

[15]详见P.French,Younghusband:TheLast Great Imperial Adventurer,London:HarperCollins,1994。

[16]又译康穆才甫斯基,服役于沙俄军队的波兰军官,于1888~1892年在帕米尔高原探险。

[17]Sir Henry James(1846~1923),英属印度官员,根据其1886~1887年的经历,著有SirH.Murchison,TheLong White Mountain,or,AJourney in Manchuria:withsome Account of the History,People,Administrationand Religion of that Country,Longmans,Green,andCo,1888。

[18]荣赫鹏于1885年被征召修订克什米尔军事地图词典,今印度北部喜马偕尔邦首府。

[19]〔美〕何伟亚著;陈波,罗扬译:《19世纪英国军事情报与亚洲地缘战略的建构》,《四川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第122页。

[20]Mark Bell,时任英属印度军需处上校,与荣赫鹏在同一时期从北京出发,考察经新疆通往英属印度北部边界的路线。

[21]F.Younghusband,TheHeart of a Continent.A Narrative of Travels in Manchuria,Acrossthe Gobi Desert,throughthe Himalayas,thePamirs,andChitral,1884-1894,London,1896,pp.131-145.贝尔上校在信中建议荣赫鹏不要重复他目前走的路线,而是去慕士塔格山口(MustaghPass)探索一条新路。贝尔上校行走的喀喇昆仑山口是新疆与印度的传统通道,而慕士塔格山口则通往巴控克什米尔的巴尔蒂斯坦(Baltistan,又称巴勒提,唐代时为大勃律)。

[22]沙克斯干谷地是喀喇昆仑走廊的主体部分,1963年《中巴边界协定》中划归中国。

[23]F.Younghusband,TheHeart of a Continent.A Narrative of Travels in Manchuria,Acrossthe Gobi Desert,throughthe Himalayas,thePamirs,andChitral,1884-1894,London,1896,pp.151-178.

[24]S.Skrine & P .Nightingale,Macartneyat Kashgar:NewLight on British,Chineseand Russian Activities inSinkiang,1890-1918,London:Methuen,1973,p.3.

[25]F.Younghusband,TheHeart of a Continent.A Narrative of Travels in Manchuria,Acrossthe Gobi Desert,throughthe Himalayas,thePamirs,andChitral,1884-1894,London,1896。这本书是荣赫鹏最畅销的著作,仅1896年就再版四次,详见P.French,Younghusband:TheLast Great Imperial Adventurer,London:HarperCollins,1994。

[26]樊明方,王薇:《荣赫鹏对新疆南部地区和坎巨提部的几次探查》,《西域研究》2010年第1期,第30页。

[27]F.Younghusband,Reportof a Mission to the Northern Frontier of Kashmir in1889.Calcutta,India,1890.pp.iii-iv.

[28]S.Skrine & P .Nightingale,Macartneyat Kashgar:NewLight on British,Chineseand Russian Activities inSinkiang,1890-1918,London:Methuen,1973,p.6.

[29]F.Younghusband,TheHeart of a Continent.A Narrative of Travels in Manchuria,Acrossthe Gobi Desert,throughthe Himalayas,thePamirs,andChitral,1884-1894,London,1896,p.215-227.

[30]F.Younghusband,Reportof a Mission to the Northern Frontier of Kashmir in1889.Calcutta,India,1890.pp.13-14.

[31]朱晨辉:《大博弈时代南疆与英属印度的通道研究》,南京大学硕士论文,2014年,第52页。

[32]F.Younghusband,TheHeart of a Continent.A Narrative of Travels in Manchuria,Acrossthe Gobi Desert,throughthe Himalayas,thePamirs,andChitral,1884-1894,London,1896,p.261.

[33]樊、王文认为喀颜阿克塞是章宗戛尔应为误写,其前文将ChongJangal音译为穷江格尔,但实际此处才是章宗戛尔。详见马大正:《清代新疆稀见奏牍汇编》(同治、光绪、宣统朝卷),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930~933页,《译英人杨哈斯班游记》“沿叶尔羌河西行至章宗戛尔”。

[34]G.Alder.British India’s Northern Frontier1865-1895,London:Longmans,Greenand Co LTD,1963,p.212.

[35]《新疆风暴七十年》中认为倭海及蕊山口有上述两个别称,但《新疆全省舆图·蒲犁》图中瓦呼罗特和倭海及蕊并非一个山口。

[36]F.Younghusband,TheHeart of a Continent.A Narrative of Travels in Manchuria,Acrossthe Gobi Desert,throughthe Himalayas,thePamirs,andChitral,1884-1894,London,1896,pp.266-290.

[37]F.Younghusband,Reportof a Mission to the Northern Frontier of Kashmir in1889.Calcutta,India,1890,pp.111-126.

[38]张大军:《新疆风暴七十年》,台北:兰溪出版社,1980年,第1798页。

[39]〔俄〕捷连季耶夫著;西北师范学院外语系译:《征服中亚史》第三卷,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07页。

[40]F.Younghusband,Reportof a Mission to the Northern Frontier of Kashmir in1889.Calcutta,India,1890,p.87.

[41]马继业于1890年来到新疆,1918年离开,自1908年起任英国驻喀什噶尔首任领事。

[42]F.Younghusband,TheHeart of a Continent.A Narrative of Travels in Manchuria,Acrossthe Gobi Desert,throughthe Himalayas,thePamirs,andChitral,1884-1894,London,1896,pp.291-293。

[43]1838年英国军官约翰·伍德(JohnWood)在帕米尔探险时发现此湖,以英女王维多利亚之名命名为维多利亚湖,位于英俄1895年协定的界线上,后成为塔吉克斯坦与阿富汗的界湖,又称萨雷阔勒湖。

[44]中国史料中又称伊西库尔,《新疆图志》记载“乾隆间,大军追大、小和卓木……三战于伊西库尔,即雅什库里湖,伊西库尔树有乾隆御制记功碑”详见〔清〕王树枏等纂修;朱玉麒等整理:《新疆图志》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15页。

[45]F.Younghusband,TheHeart of a Continent.A Narrative of Travels in Manchuria,Acrossthe Gobi Desert,throughthe Himalayas,thePamirs,andChitral,1884-1894,London,1896,pp.294-305.

[46]S.Skrine & P.Nightingale,Macartneyat Kashgar:NewLight on British,Chineseand Russian Activities inSinkiang,1890-1918,London:Methuen,1973,p.10.

[47]G.Alder.British India’s Northern Frontier1865-1895,London:Longmans,Greenand Co LTD,1963,p.224.

[48] 薛福成:《出使公牍·奏疏》,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第273页。

[49]G.Alder.British India’s Northern Frontier1865-1895,London:Longmans,Greenand Co LTD,1963,p.226.

[50]参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电报档”,2036(二),光绪十八年二月初二发出使薛大臣电。

[51]Nikolai Petrovsky,于1882~1902年担任沙俄驻喀什噶尔领事,被称为此地的“太上皇”。

[52]慕士塔格冰山在我国阿克陶县与塔什库尔干县交界处,前文所言的慕士塔格山口则在中国与巴基斯坦的交界处。

[53]F.Younghusband,TheHeart of a Continent.A Narrative of Travels in Manchuria,Acrossthe Gobi Desert,throughthe Himalayas,thePamirs,andChitral,1884-1894,London,1896,pp.322-326.

[54]F.Younghusband,TheHeart of a Continent.A Narrative of Travels in Manchuria,Acrossthe Gobi Desert,throughthe Himalayas,thePamirs,andChitral,1884-1894,London,1896,pp.327-340.

[55]S C.Skrine & P .Nightingale,Macartneyat Kashgar:NewLight on British,Chineseand Russian Activities inSinkiang,1890-1918,London:Methuen,1973,p.30.

[56]F.Younghusband,TheHeart of a Continent.A Narrative of Travels in Manchuria,Acrossthe Gobi Desert,throughthe Himalayas,thePamirs,andChitral,1884-1894,London,1896,p.294.

作者系云南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民族学博士生

《西域研究》202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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