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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网人(2)(3)

 置身于宁静 2022-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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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你知道自己与她说的话只是一些书面语,在很长一段时间,你对此都深感困惑,这些汉字,已经变成铅字的东西是如此陌生,自己好像从来就不曾认识它们。你不清楚当时自己为何会这么说,而且叽哩呱啦说了这么一大串。你靠在电线杆上读手中的报纸。灯光昏暗,撒出一大把长短不一的金针。眼睛微微刺痛。你读过许多次了,但每一次读,心中总是会没来由地悸动,那个在文字之间孤傲纤尘不染的灵魂真是自己么?它们是从身体的哪个部位跑出来的?你有些得意,拧开纯净水瓶盖,喝了一大口。水丝丝甜甜,似轻风袭来,将一些郁积在胸中莫名的烦躁拂去。你把报纸折叠好,塞回裤袋。
  
  地上有不少垃圾。清洁工人一般是在凌晨四五点钟开始打扫卫生,想来这里也不例外。你的脚踩在一堆葵花籽壳上,咯吱咯吱响了一阵,像踩到一只刚生出来的小老鼠。你抬起头,不远处有一个女人正坐在一个大竹箩筐后的一把小木凳上。箩筐里的葵花籽堆得尖尖的,里面还扔着几根白蜡烛,一盒火柴,一叠用报纸折成三角形的纸袋。女人的头发乱篷篷,一半黑一半白,没有光泽,似乎很久都未洗过,还沾有几枚葵花籽壳。你在女人面前站住,掏钱称了半斤。本来吃不了这么多,可半斤才一块钱,你也不好意思只买几角钱的东西。女人指甲甚长,里面全是黑色的污垢。你弯下腰,递给她一枚硬币,笑了笑。她没理你,接过钱,揣入口袋,扭过头与蹲在旁边的一个老汉打招呼。你走开了,将葵花籽一个个扔入嘴里,往牙齿上一嗑,舌尖顶进,往上一挑,再打上一个圈,瓜子壳与瓜肉就分开了。你呸地一声往地上吐出瓜子壳,心中一漾,这在大地方恐怕马上就有戴红袖套的老太婆从阴暗的角落里蹦出来。你有一种破了禁忌的欢喜,但你没再这样吐下去,用手托着,将瓜子壳吐在手心。葵花籽非常香,比遍布大小超市的 “恰恰”葵花籽好吃得多,但也可能是心理感觉。
  
  小时候你不会吃葵花籽,总连壳一起嚼,舌头笨极了。是你姐教会你的,准确说,是她灵巧的动作逼得你不得不用心去学习。两个人合买一包葵花籽,她老是迅速地吃掉十分之九。所以,你为自己现在剥食葵花籽的敏捷暗暗高兴。有些本事确实一旦学会就终生受益。“本事”这种东西很古怪,不是说有本事的人就一定混得好,有本事的人往往恃才傲物不容于世人前寂寞身后凄凉。当然,你在这里偷偷置换了“本事”的概念。你微微地笑,想起在曾经遇到的一个女孩儿。她说,给我一条鱼,我能饱餐一顿;教我学会捕鱼,我则能温饱一生。你没好意思说这是《读者》上的一些专门欺骗无知少女的混账话,但你坐在她对面,她正一脸崇拜地看着你。你只好说,给你一条鱼,你饱餐一顿。给你无数条鱼,并建起一座水库,你能幸福一生。若只教你学会捕鱼,却没法子带你离开草原,你还会饿死。并不是所有的本事都能混来饭吃。在海边要学会捕鱼。在山上要学会打猎。万万不可在海边向人夸耀自己打猎的本事。你为自己说的话脸红,这是一些注了水的猪肉,人吃了后,十有八九得拉肚子。其实你很想告诉这个女孩儿,这世上的道理都是婊子,说到底,只是价钱问题。但“婊子”这个字眼显然会伤害她。她太年轻了,还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些粗俗的字眼。
  
  风渐渐大了。地上满是梧桐树的叶子,打着旋儿,呼啦啦的。你往四周看了看,没找到垃圾筒,你蹲下身,将手中的葵花籽壳小心地倒在树根下。你的手往裤兜揣去,忽然发现报纸不见了,心里一惊,赶紧回头。你找了很久,没有找到报纸。你一直走回到买葵花籽处。那个女人还在。你希望那张报纸是遗落在这儿又被这个女人折成纸袋。你想上去问她,可开不了口,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还是离开了。你想,该丢掉的东西迟早会丢掉。你这么想着,心里有了些许快活,脚步也轻快起来。
  
  你在一家夜宵摊吃了一碗豆腐脑,几个小笼汤包。味道非常鲜美,你心里也热气腾腾。小时候妈妈隔三差五就会做豆腐脑挑去卖以贴补一些家用。你馋不过,常偷吃,姐姐一般会替你打掩护,用身子挡住爸妈的视线,哥哥老是会去打小报告。你气不过,那时你与哥睡在一张床上,你半夜就死命拽被子,你哥也拽,你力气没他大。你拽不过,就跳下床去厨房倒了盆冷水劈头盖脸浇下去。为此,你挨了你妈一顿痛打,你哥也挨,所以你一声都不哭,而且很高兴。你想,这就是告密者的下场。豆腐脑好吃得紧,白白嫩嫩。老板的手就像变魔术,往上面飞快地撒着碧绿的葱花、红色的辣椒末。你又要了一大碗,美美地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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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吃过许多地方的豆腐脑。北京的豆腐脑喜欢加一种卤,褐色的,由黄花、木耳、口蘑、肉丝加团粉熬成,味道偏甜,尽管《故都食物百咏》称:“豆腐新鲜卤汁肥,一瓯隽味趁朝晖。分明细嫩真同脑,食罢居然鼓腹旧。”你却不大爱这个“卤汁肥”,每来到早餐铺子,必定叮嘱老板万万不要加卤,豆腐脑盛入碗中,往其中倒些辣油再拌入蒜泥,就已足令你食指大动。
  
  四川的豆腐脑确是挺好,融麻、辣、酸、香、烫于一碗,尽得川味之真意。调料先搁在碗底,生姜末、花椒末、味精、鸡精、红油辣椒、榨菜丁……一脸烟灰色的老板一边与老熟客大声招呼,说着些家长里短的话,左手抓起一小撮薯粉扔入一个竹制漏勺里,放入沸水中烫一下,迅速浇到佐料上,右手再用一个平底勺从木桶里捞极嫩极白的豆腐脑,居然有双手互搏之架式。品种也多,放葱花、芹菜叶、油酥黄豆、油炸花生米的是素豆腐脑;再加一撮银线般的鸡脯肉丝就是鸡丝豆腐脑;若加一勺用卤油、辣椒、花椒、胡椒、生姜、豆瓣、八角、茴香、冰糖、精盐熬制的牛肉汤汁就是牛肉豆腐脑。你很爱吃。你还在一家五星级的宾馆吃过豆腐脑。那是在广东。你对每天的皮蛋瘦粥、凤爪、虾球倒了味口,吃不惯,就跑去找穿红色旗袍的服务员,问有没有豆腐脑。
  
  后来,你见到一个有趣的说法,说有钱人就是天天在五星级宾馆吃油条豆浆的那帮子人。你笑了。你之所以能在那个五星级酒店住是托老板的福。那时你在一家国营制药厂供销科上班,跟着老板去买一种铝塑包装机,尽管你那时刚出校门,且对机械与制药一窍不通。你在学校学的是林业,虽美名其曰为林业经济管理,但你心知肚明,在学校那四年,除了让自己身高发生一些变化,你并没有学到更多东西,尽管你的《林学概论》与《树木学》曾经都考了一百分——那年,你跟着一个女孩儿去爬香山,本来好想在她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树种知识,可想了半天,最后还是不得不凑过脑袋去看树边贴着的小木牌。你在毛主席香山旧居前,甚至把油松与马尾松都搞错了。马尾松的枝干哪有这么笔直?就算落叶松也没有油松的睥傲风云与踌躇满志。
  你不无遗憾地想,这一百分怕已经全还给老师,而自己现在仅仅只是一个鸭蛋。
  你在很久以后才明白老板为何要带你这么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小毛孩儿去做那么一大单生意。你妈老说你爸,说别人在他眼皮底下分钱,他也不晓得别人在分什么钱。那是你惟一一次跟老板出差。随着工厂的投产,老板上调到县里的计委工作,换来一个脸容黝黑的新厂长,姓王,原来在供销科呆的几个人都管他叫王八羔子,因为他下了一纸通知,要求大家都得去车间包纸盒。你也在其中,但并不觉得不高兴。车间与办公室是两码事,起码热闹得多,而且还有很多好玩的事。那些结了婚的妇女嘴真脏。严格意义上来说,你从她们的话里才渐渐弄明白打小便一直好奇的“性”究竟是如何一个进行法。
  
  撑排哥哥真可怜,大路有行行港沿。手拿里格篙子排要开。哪里舍得亲老妹。
  撑排哥哥吃了亏,撑了这转不撑你。回转里格家中耕田地,早见父母晚见妻。
  
  这是你那里的一首民歌。车间里有个细脸女人做活儿时,经常会不自觉地哼出声。她丈夫在外面打工,在建筑工地开吊车,每个月往家里寄回好几百块钱,大家说她好福气。她就抿嘴笑。她从来不参于妇人之间的是非,一个人骑着辆锃亮的凤凰自行车来上班,一个人骑着辆锃亮的凤凰自行车下班。你曾在路上遇见她与她的女儿。漂亮的女孩儿坐在车后座,手搂紧妈妈的腰,东张西望,眼珠子漆黑。你冲她笑,她也冲你笑。那时你还真没弄明白“撑排”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歌声有说不出来的幽怨与缠绵。后来你读沈从文的《边城》,读到吊脚楼、水手、曲子、妇人这些字眼时,心忽悠悠晃了下。你查了下县志,这才知道老家还有条江,叫乌江,离县城约三十公里,当年大量木竹就在那被扎成排,沿江而下,过吉水、樟树、南昌,直至长江下游。那些排工们,精赤上身,日夜踩在江波之上,风餐露宿。
  
  放排辛苦,得玩命。绵延几里的圆木翠竹在江水中半浮半沉,砰砰乱撞。“雨打木排起白烟,望不到后,望不到前,前呼后应声声传哪,头往右啊,尾往左偏,小心顺拐撞着山哪。岸上野兽叫声声惨哪,鬼哭狼嚎心胆寒哪。”这虽是东北民歌《放排苦》,但天底下的水上生活差不多都这样。你去了那条江边听一些目光呆滞的老头讲当年祖辈们放排的故事。放排险就险在过滩。石头将水流高高抛起,水成了一条狂躁的鞭子。漫空珠玉溅起,直似一凶神当头扑来。几个光溜溜的汉子齐刷刷站在排头,大声呼喝,排头要掌稳,水性风势地理一定都得谙熟于心,甚至不必思考,身体就能做出最正确的反应,一定得眼明手快胆大心细。冲来的散木得用排勾立刻挑开,若一不小心“排起垛”,万千根木竹在水流中央叠成一座黑乎乎的山,那十有八九得死人了,死得连骨头渣都找不到。
  
  男人总是得去外面“飘”的吧。你黯黯地想,付过钱,起身往回走。你又想起妈妈做的豆腐脑,真的,不管哪儿的豆腐脑都没有妈妈亲手做的一半好吃。做豆腐脑可不容易。首先是选豆,小的,瘪的,颜色怪异的皆要一粒粒捡出来,再担去街头那口井里洗,去掉杂物与土腥气,滤净。将井水挑回家,烧至微温,将细心捡好的豆子放进去泡四五个小时,待其胀裂捞出去掉豆皮与碎屑。然后,就是兑水过磨。一个大大的石磨。你与你哥站在磨两边轮流接手。没过几分钟,手又酸又胀,得数数,从一数到一千,再从一千数回去。磨完后到第二个早上,手就会肿得抬不起。剩下的事基本上是妈妈一个人忙碌了。妈妈很能干,逢年过节会炒一些葵花籽、瓜子、花生,香喷喷的,得用沙子炒。妈妈最拿手做一种“沙淇玛”,邻居们都爱叫妈妈去掌握火候,你乐颠颠跟在妈妈身后,也想去,妈妈立刻沉下脸把你赶走,待到晚饭时,才一脸疲惫地把手中几块“沙琪玛”扔在桌上,然后上床睡了。你真不懂事,竟然因为谁吃得多谁吃得少与哥哥大声争吵。妈妈惊醒了,气不过,冲出房间,抄起墙角的竹子劈头盖脸就打。你还觉得委屈,认为自己没有吃到应得的那一份,便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盯着哥哥,一声不吭地任妈妈打,一直打到妈妈扔掉竹子,双手捂脸,放声大哭。
  
  很久之前你一直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老要去一位远房亲戚家做事。亲戚家隔三差五就请客,一请就是三五桌。你去找你妈,总是看见你妈一个人蹲在一大堆码得高高的碗碟中,手上全是油腻的泡沫。你想蹲下来帮妈妈洗,妈妈立刻骂了起来。多年以后,你问你妈,为什么不让自己蹲下来洗碗呢?你妈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我做那些低贱的事没关系,但我的儿子不可以。你很想哭,但没敢哭,你发誓要让你妈过上好日子。远房亲戚是局长,在县里说得上话。你妈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你能够去一个好单位,一个行政事业单位,即使在你分配去了那家工厂,你妈仍没绝了这个念头。
  
  你的身子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你都快哭了。
  你想起那个晚上。那天晚上好大的雨,斜斜地吹,刮在脸上,割肉,痛得厉害。妈妈去某个握有实权的领导家里送礼,二瓶剑南春、二条红塔山,还有个红包。里面有多少钱你不知道。你问过你妈,你妈说忘了。应该是一笔不算小的数字,至少是相当于那时你家的经济条件而言。你没再问你妈,你情愿自己永远不知晓那个红包里有多少钱。你远远地跟在妈妈后面,妈妈的身影被一团团白色的雨雾吹得歪歪扭扭。你想上去对妈妈说不要去,却不敢,你还太小,没有勇气发出声音。妈妈不知道你跟在身后,直到今天你也没有告诉她。你看见妈妈在领导家门口走来走去,一直走到那屋里最后一个客人出来后,这才怆惶着,一路小跑过去,没进门,在走廊口拦在领导面前,急急切切地说着什么。几分钟后你看见领导与妈妈开始推推搡搡,最后妈妈忽然膝盖一弯就跪在那个领导面前。你没忍住眼泪,又不敢冲过去。你朝着黑乎乎的远方奔去,良久,哇地一声哭了。
  
  妈妈回来后,样子欢天喜地。你不敢看妈妈的脸,你高兴不起来。随着日历一天天翻过去,妈妈愈来愈急躁了,动不动发脾气。喂狗了,你妈时常呆呆地出了神,嘴里小声叨唠着,眼神空得令人心慌。你就说在工厂也很好,能学本事。
  你妈就骂你,说小孩子懂什么懂。说完就叹气。你就讲笑话给你妈听,可讲了半天,讲得唇干舌燥,你妈也不笑。在车间包纸盒能学到什么本事?后来,你又从车间回到供销科,日子很闲,就是喝茶看张报纸,每月拿不到三百块钱。你望着窗户边那轮缓缓升起慢慢落下的太阳,百无聊赖,不清楚自己是谁,又在干些什么。这个世界似乎是白茫茫一片。
  
  你在厂子里呆了不到一年就去外面去了远方,故乡是贫瘠的,也是乏味的。你下了决心,爸妈没再说什么,他们或并不明白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但知道儿大了总是由不得爹娘。那是清晨,风很大,让人难睁开眼。你悄悄地离开家,背起行囊。微微晨曦里,一切都沉默着不说话。你回头看了眼家,心中涌起奇怪的感觉,这就是生你养你的地方?灰墙、黑瓦、低矮的房。门已经有些弯曲变形,上面倒贴着一张已泛白的“福”字。据说把“福”贴倒,福就会到家门口。可上天哪有这么多的福赐于这人世?爸妈还在睡觉,夜里他们吵得很晚,为什么吵,你不大清楚。贫贱夫妻百事哀,可以用来吵架的事如河底沙粒难以数清。也许只因为穷。更小的时候若不小心打碎只碗,一顿近乎于疯狂的打骂就在所难免。你是在父母棍棒底下长大,现在你大了,他们老了,再也打不动你了。行囊中只有五百块钱,里面还塞着十来个鸡蛋,妈妈昨夜煮好说是留在路上吃的。
  
  走到拐弯处,你再次回过头,泪水一下子溢满眼眶,爸妈出现在门口,没有挥手,更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站着,在干燥冰凉肆虐的风中,就似两株沉默相互搀扶的树。多年以后,你才知道那夜的争吵只缘由于妈妈对爸爸的责怪,说他没本事,不能给你安排一个更好的工作,妈妈哭了,儿子要走了,儿子永远是娘心头一块割舍不下的肉。
  
  谁也不会知道明天迎接自己的是什么。不管你高兴与否,生活本身只是冷漠。你来到南方,这才惊觉到自己的文凭何等可笑。你念的是小中专,尽管你当年在初中是以全年级第二的成绩考进去的,并曾让街坊邻居啧啧称赞说你妈生了一个有出息的儿子,但这张中专文凭在南方人眼里还顶不上一张高中毕业证。几乎每一份招聘启事上都写着大专文凭以上。你固执地敲响无数家豪华木门,你弯下腰,陪着笑脸说自己什么都能干,并小心翼翼把简历递上去,一次一次,你命令自己必须忍受那些嘲笑。人贵有自知之明,生活会让你很快就明白这道理,天有点冷,但额头身上满是粘乎乎的汗。你端起份二元钱买来的盒饭,把那些食物努力地往咽喉处塞去,你坐在立交桥下,望了眼人才市场那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笑了,这里不属于你,你要去的地方只应该是劳务市场。
  你必须尽快找到活来干,不管做什么。半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口袋里那五百块已去了肆佰,路费二百,吃饭喝水二百,没有去住旅馆,再便宜,那也要钱花出去。每天傍晚你都拿着几个馒头来到火车站候车大厅,虽然也冷,但没有外面那吹入骨头里的风。人群来来往往,你在几个座位上躺下,拿出几本书垫在脑袋下,脱下外套盖于肚子上,有些满意。这法子还是火车上一位陌生民工教你的。
  活终于找到了,为一家化妆品公司当送货员,看上去不赖,不包吃,包住,每月薪水三百。也许是因为你是那群焦急等待录用的民工中惟一一个戴眼镜的,虽然看上去胳膊并不发达。总之他们用了你。
  
  天无绝人之路,你虔诚感谢上苍。公司附近有家百货批发总站,经理告诉你可以去那吃饭,每天只需要五块钱,然后把你领到仓库里,指指屋角堆着的棉絮说你可以在那睡觉,说过几天就为你去买张钢丝床,现在天还不太冷。当然这张床到你最后离开这家公司也没有买成。但今天你仍要对这位经理说声谢谢,是他收留了你,否则你真不晓得自己会做出什么来。两手空空在外面兜个圈就回家?那绝不可能!既然出来了,那多少得干出点什么,否则这辈子你都不会原谅自己。
  
  活很重,公司在城市几百家商场都铺了货。几家大商场另有专人管理,你主要是面对一些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坐公交车也麻烦的小商场小超市。公司给了你一辆自行车。你每天骑着它送货物,顺便也结小额货款。每天八点上班,中午赶回来吃趟午饭,一直到下午六点。吃过晚饭,浑身差不多散了架,倒在水泥地上,用棉絮裹紧自己,然后给家里写信,说自己在这里很好,遇上一个特别大方的老板,对你好得不得了,说不用挂念,有时写着写着,泪水就滴下,还好没有人看见。男儿有泪不轻弹。
  
  你想,这真得感谢父母给了你一个还算不错的身体。天气越来越冷,工作越来越重,在那水泥地上睡了将近半年,你竟然什么病也没有。在外面打工,那可真是万万病不得,听说有家公司从外地请来的主办会计因为病了,想赶回老家医治,最后四十多岁的人就那样死在火车上,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你做得很出色,但经理好像并没有看到。你能理解,干这种活并不需要什么技巧专业知识,劳务市场肯干肯磨嘴皮又老实的人比蚂蚁还要多。中国人多,供远远大于求,而你确实没有什么一技之长,你还能干什么?你的价值就是这每月三百块?你睡在仓库的水泥地板上,呆呆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能陪伴你的也只有它了。你得感谢老天赐予你的记忆力。那大半年,你没翻过一页书,虽然有几本就搁在枕头边,但奇怪的是,不管多么疲倦,从小就读得烂熟的唐诗宋词总会自动在脑海里一页页慢慢翻开,总有个声音在脑海里抑扬顿挫。渐渐地,你开始懂得了他们是在说些什么,不再仅仅只是文字,在文字的背后,生命或喜或悲或拈花不语。今日见阳光,凶猛不可挡。如雷击天堂,霹雳震空响。长江水太长,疾风扑莽苍。歌者引吭唱,潸然泪两行。
  
  只要留心,肯去琢磨,不管在哪里,还是能学到许多东西。你开始熟悉营销的诸多方面,公司的组织结构,整个运作模式,产品性能定位包装,市场区分,广告宣传促销动作等。原来看过相当多关于营销方面的书,现在你有机会在心里把它们一一加于印证并充分理解。你向经理提出一份份应该说是卓有创意及可行性的建议书。令人遗憾的是,这位经理守成有余,开拓不足,对你的意见只是点下头然后塞入抽屉底了事。新年过了,你为公司送完最后趟货,然后辞职。经理也没挽留你,在他眼里你本来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送货员。你去了另一家公司,是你送货时认识的一位老板,做唱碟直销。你搬进了一个三屋一厅的房间,有床,有热水,还有专人做伙食。你好像一下子掉入了天堂,虽然这里每间房都睡了六个人,有点像学生时代住过的寝室。你们的工作就是按片区划分逐一拜访每家娱乐城KTV。底薪也是三百,却有很高提成。每天早上八点出发,一直到深夜十二点。提着几十斤重的唱碟包,你奔波于城市的大街小巷。那时没有VCD,只有LD,每张碟子又大又厚又重,零售价都在五百块钱左右,每卖出一张碟,能提成五十块。你曾一天卖出一百张。当然也有几天都没卖出一张,但在做这影碟直销的大半年内,你赚了五万块,你父母一辈子怕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你感谢这位老板,虽然那是你的劳动所得,但是他给予你机会。
  
  你认识了一些与你年纪相当的朋友,都是热血沸腾的角儿。儿须成名酒须醉。李嘉诚先生当年也是个“行街仔”出身,他能做到的,自己为何不能做到?你们便相约开公司,做保健品,三个人,每人投资五万,取了每个人名字中间的那一个字做为公司名称。你们在夜宵摊上举起杯。你那时并没有意识到无情的市场并不会因为你是个刚下海者而稍显仁慈。你回了家乡,找到一家生产保健品的小厂,这应该是一个有发展潜力的项目,你付下定金,再交待清关于产品包装,生产工艺诸多方面的问题后,就回了家。你给爸妈各买了身名牌衣裳,并送上二千块钱,你对他们说,儿子一定会混出名堂。爸妈笑了,他们很开心,因为儿子看起来是真有出息了。
  
  但你万万没有想到,等所有的东西都做好,产品拉到预定市场正准备伸展拳脚时,你被告知,产品没有通过当地卫生检疫部门的检测,诸多理化指标均超过国家标准数十倍,必须就地封存等待销毁。你傻了眼,晴天一声霹雳。这是你的责任,是你负责产品生产这块。你记得当时自己真要瘫软在地上,双腿直抽搐,血呼呼就往头上冲。你忘了这是家内陆小厂,而且直到今天你才晓得当时有人故意把一些过期原料掺入进来。人心险恶,只能苦笑。这世上有太多人见不得你过得比他好。你不应该回到故乡去找生产厂家,虽然当时想这也算是为家乡做好事,你真没想到事情竟会弄得这样一团糟。你没有经验。官司没法打。该厂向你出示了他们在当地检疫部门的合格证明,你当时就弄不懂,同一个国家标准,为何就有这么大的差别?皮球在两处踢来踢去,一晃又是半年,原来的流动资金统统贡献给电信与铁路等部门,等到你盼来两处检疫部门联合来抽样时,所有的保健品都在阴暗仓库里发了霉,真要扔垃圾堆里了。
  
  你不恨你那两个朋友,换作是你,你也会如他们那样做。但你没钱,你告诉他们,给你一段时间,他们来到你家看了看,没说什么,答应了。在仔细核算,大家都承担起一些责任后,你欠他们五万块。又是一个五万。你又开始了打工,这次你用了整整一年,才把这笔钱还清。他们是四川人,你谢谢他们,虽然你们再也没有联系过,大家都有着各自的梦,都要重新奋斗。但从此你对那里人莫名其妙都有了好感。包括你现在上网,看见别人说格老子,也都觉得亲切。
  
  你继续在外飘泊,继续努力,你成了家化妆品公司的片区经理,明天似乎依然会美好。家乡一个朋友找到你,希望能在你这工作,你答应了,你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成了你离开远方重回故乡的导火线。也许这是你在外面已感到极度疲倦,潜意识里做出的选择。事情的发生很简单,你的朋友没有经验,犯了个小错,也能弥补回来,但你的老板或是那天喝多了酒,一迭声开始辱骂,说就是猪也没这般愚蠢,你没有做声,老板骂得更兴高采烈,最后越骂越过火,干脆骂起你们的娘起来,你顿时火冒三丈,也不知哪里冲出一股邪火,抡起酒瓶朝老板脑袋上砸去。血流下来,你与你家乡来的朋友在那呆不下去了。你回了故乡,口袋里有三千块钱,比出来时多六倍。那是一九九六年,你回到故乡,回到这个县城人口只有三万余的小县城,开始了创业。
  
  年轻时犯下很多错,有些说不定以后还要犯,但做过的事,不必后悔。人活着,就是这么回事。你现在也不恨那老板,他只是喝多了酒,也许那时他心里也苦闷至极,正在思念故乡。他骂你们,或许并不含任何真正的恶意。过去了的事都让它过去吧。你在键盘上敲下这些文字,心里很淡。人们总是渴望去寻找他乡,并没有几个人明白故乡是他乡他乡即故乡。
  
  你记得自己是从2001年四月开始写字的。那天晚上的天空非常安静,似乎伸手就可摘下几粒星辰。天空中下过场流星雨,很美,听人说的,但你没去看,那太奢侈了。你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口,闭上眼,有些倦。这么多年来,所走过的路是这样泥泞不堪,它们都不想再让你多说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黑夜里一盏盏灯光,远远望去,就已经是传说中的天堂。恍恍惚惚地看着,想着,心灵的血一滴滴跌落,很痛。也许是因为这世上还有痛,才会明白自己是活生生地存在,所以也就有了这些一行行文字。文字能说明什么?你不知道,但你知道它们来自于你的心灵。心灵深处便是他乡,也是故乡,所有的故事都会在这里留下深深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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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太阳由橘红色一小块慢慢涨大成一大团鸡蛋黄,微微的暖和的光线轻揉着你已略有些酸涩的眼睛。阳光慢慢挤开云层,落向山脚下的田野。丘峦起伏,蔚蓝的天穹中时有白鸟掠过。空气干冷、清新,好像刚被扔入水里洗净。你绕过大雄宝殿,径直往山后行去。草已枯黄,山容消瘦,露珠儿打湿衣角,不远处冒出一砖塔,高约三米,通体白色,孤伶伶矗于杂色相陈的山坡上,意态萧瑟。此处应是死去高僧埋骨之地。你找了块干净的山石坐下。一时间,天籁寂静。
  
  风在吹,翻着跟斗,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拿着根树枝到处敲敲打打,嘴里还吹着轻轻的口哨。寺庙的灰墙在参差不齐的灌木丛中的缝隙间若隐若现,枝疏摇曳,甚有出尘之意。早期佛寺,几乎有寺必有塔,且塔居寺中心。“上累金盘,下为重楼。”塔形结构为印度装修加中国古老的多层楼阁。至唐初,塔的中心位置开始后移,最后皆远在寺外。据说是因为大家不再拜塔,改而礼拜佛菩萨像。菩萨有鼻子有眼有耳朵有人样,比塔来得更亲切、实在些,与菩萨对话,当然要比与一堆砖头对话感觉好一些。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山陬水涯,伽蓝掩映,高塔凌云,钟声梵唱。西方的宗教建筑一向强调“表现”信仰者对天国向往的激情和狂热,光影变幻,格局飞扬,而传自印度的佛教在与中国的儒文化结合后,则更强调“再现”彼岸世界的宁静,不急不躁,舒缓平和。这些都是书上说的,细想一下还真是这么回事。阿訇唱经时那高高的唱经塔、教堂女墙上的十字架无一不都有点俯瞰芸芸众生的态度,惟独寺庙里的种种建筑不管如何雄浑高大,总透出一股子安详与大气。也许是它足够内敛吧。
  
  你往后山行去。拐过几个弯,那面容清癯的老和尚又出现了,身边一长溜菜地,正弯着腰用锄头松土,猱身、弓腿、扬锄,一下一下,动作极富节奏感。田埂上搁着那两只沉默不语的大木桶,已经空了。一只麻雀在桶沿来回纵跃,体态轻盈,停下,翅翼敛起,歪头打量你,眸子澄然晶莹。你继续往前走。它飞起来,在空中绕一个圈,停在老和尚背上,颤颤巍巍,站不稳,身子一纵,跃上老和尚的肩头。这鸟似家养的,是和尚养的么?你没开口说话。不远处有一树,枝桠斜斜地扭出。树根大部裸露在外,呈萎缩状,整个树身仅凭一条横着插入山坡中的粗壮树根支撑着。独木难支大厦。这根树根的力量确实大得惊人。山坡上还有几处树兜,皆被风雨侵蚀得乌黑,挂着灰藓,上面铺有一些细小的沙粒,它们也许是那些坐在这儿憩息的人所遗。不过,这棵模样古怪的树竟然未被乡人砍去,恐怕多半是因为它连当柴火的资格也没有吧。你这么想着,走到树的正面,却又居然发现树下的泥土上插着几排香,痕迹还很新鲜。挺有意思的。老和尚知道这事么?老和尚修庙的钱从哪来的?山坡下一条灰白的山路蜿蜒向西,马路上有两个孩子正在奔跑追逐,一男一女,一个灰蓝,一个皂黑。
  
  山间村舍多茅草盖顶,泥砖垒成。偶尔几间青砖灰瓦。这与路上的情景又是不同,也许去打工的人寄回家的钱并没有你想象中多,而事实上,在批宅地时,握有权力的人总愿意将路两边的宅地批给当地的富裕人家。村干部是这么干的,乡镇干部是这么干的,县里领导还是这么干的,至于省里的你就不知道了。老家乡下因为批宅基地的事曾死过人。一家原住在路边靠卖点小杂货度日的寡妇喝了农药。死了的人终究是死了。她不肯离开的那块地上很快建成一座大屋,也做日常杂货生意,且生意更好。哪里都有穷人与富人,穷与富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尽管穷者未必善良,富者未必不仁,但富人确实喜欢颐指气使,就算施舍,也多半喜欢直着腰,将几枚钱币当当地扔下。
  
  一只狗从路边茅草后窜出,冲你汪汪地叫,爪子在地面上愤怒地抓来挠去,你的到来显然引起它的警惕,浑身黑毛炸起。会叫唤的狗并不常咬人,你蹲下身,作势欲捡瓦片,它已呜呜地向后退去,目光惊疑不定。据说,狗不怕人手上的棍子,却极怕人弯腰去捡石头。或许它们知道棍子的长度是有限的。这里好像有一个相应的民间传说。可惜已记不太清。你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燃,抽了几口。那两个孩子已停止追逐,站在不远处的柴垛边,约五六岁的样子,小脸脏兮兮,却不怕人,目光中充满好奇。黑狗就在他们身边呜咽。
  
  记得也这么大时,大人总是说,要离陌生人远一些,他们很可能是从远方来的“拐子”,专门拿糖果或好玩的东西骗小孩子,若吃了或拿了那些玩具,就会迷迷糊糊地跟他们走,然后被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所以当有陌生人出现,孩子们十有八九会从地上捡石块砸过去。砸中了,哄笑一声散开,没砸中,大一点的孩子便猛地冲过去,用力往陌生人身上推一把。应该说,那时心里根本没有多少怕被拐卖的恐惧,大人的话只是为无聊的童年提供了一个恶作剧或者说一种残忍游戏的借口。毕竟看人捂头尖叫又或四脚朝天是有快感的。不过,后来还是闯祸了。一个外地公社书记的脑袋被砸破了。村里所有的孩子都被大人一起叫到晒谷场,尽管大多数孩子都扔了石块,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块石头砸破了那个威风凛凛的脑袋,但都异口同声地将手指向平时最顽劣的那个孩子。
  
  阳光渐渐热起来,呈颗粒状,落在地上,溅起微尘。额头已有湿湿的汗迹。身体宛若已被阳光分解,走在阳光中,微眯着眼,整个心灵似已被阳光彻底抖干净,惬意得很。村庄寂静,斜挑的屋檐、月牙状的门槛、古朴暗黄色的泥砖、满是枯叶的柴垛、衣衫褴褛的孩子、黑狗……这些东西浑似一首曲子的节拍,让人忍不住暗暗赞叹。
  
  贫穷是干净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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