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她说,你爱过一个比你大五六岁的女人? 过了很久,他慢慢说道,也许是吧。也许并不是爱。我连她一张相片都没留下来。而且我已忘掉了她的样子。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她的存在,她或许只是我臆想出来用来发泄自身愤怒的一个人物。只有这么想,自己心里才会好过一些。又或许她只是一个梦,一个上帝与我开玩笑的梦。 她说,爱有保质期。爱过,就够了。过程远比结果重要。 她比他小,说话像一个大姐姐。他把头靠在她怀里,闷闷不乐地说道,你去过孤儿院吗? 她摇摇头说,遇上什么事了? 树叶不一定都是绿色的,孩子们也不一定都是可爱的。在生锈的铁栅栏上爬着的灰黑色的藤萝顽强地伸出触角,在秋意里隐隐泛出一些恶毒。他站在街道上茫然地望着那些飞快跑开的孩子。他小时候在幼儿园攀栅栏的动作比谁都更为迅速,但与这些孩子比较起来,显然要差得多。秋风打起旋,尘土落在叶子上,沙沙地响,好像有条蚕在努力咀嚼着桑叶,让人听着听着,恍然间,也以为自己成了这只蚕的食物。路边有排树,挺拔不群,树干上布满菱形小口,整整齐齐,像是一只只黑色的眼睛。这种树在城市里极为常见,遍布于城市的大街小巷,可他却第一次感觉到触目惊心。这些黑色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干涩枯燥。他情不自禁伸手摸了下,一种奇异的东西从指尖传来,竟然烫人得很。 几分钟前,他看见一个衣着破烂的孩子从孤儿院里翻墙爬出。一个小男孩,眼睛黑亮,衣着打扮活像一个小乞丐,也就七八岁大,走到一家小卖铺前,呆呆地往里面看。店里有人出来赶,小男孩继续往下一间商铺走去,仍往里面看,嘴角淌下口水。又有人出来大声吆喝着挥手驱赶,小男孩赶紧跑,一头撞入他怀里。他扶起男孩,问,怎么了?小男孩嗫嚅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饿。他的心猛地一颤,痛,一股酸涩的液体顿时溢满眼眶。他扭过头,发了一会呆,就帮小男孩买了一大包果子。 他走开了,没走多远,听见后面传来哭声。几个大一点的孩子把刚才那个小男孩按在地上,用拳头使劲地砸,边砸边骂。铁栅栏上还挂着几个孩子,嘴里不知在叫嚷些什么,从铁栅栏上蹦下来后,立刻参加到殴打小男孩的队伍中。真狠,一个尖脸女孩儿用脚猛力踹着小男孩的下半身。小男孩干嚎着,试图反抗,可身单力薄的反抗反而更加激起大一点孩子的怒火,脸上立刻被扇了几记耳光。 他给小男孩买的吃的全被那些孩子抢掉了。路两边的店铺中走出几个大人,看了看,叹口气,又走回去了。他们为什么不去制止这些孩子?他这么想着,就往回走。那些孩子见他来了,唿哨一声,往四处散开。他扶起小男孩,刚想说什么,背上传来重重一击,一股臭味弥漫开。他脱下外衣,是一包用废纸包着的粪便。衣服脏了,不能再穿了。跑开的孩子们发出哄笑,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做出种种鬼脸。而他刚扶起的小男孩也用一种仇恨的眼光盯着他,猛地挣开他的怀抱,翻身跑开,嘴里呜啦啦叫着,手上高高举出一个钱包,样子就似一个打了大仗得胜归来的钱包。他下意识伸手往口袋里摸去。钱包不见了。那是他的钱包。 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唱起歌。店铺门口的那几个大人用不无同情与戏谑的目光看着他。他慢慢坐下,头晕脑胀。他被这些孩子玩弄于股掌之上。孩子们不是明天的希望吗?怎么会变成这样?树在道路两边发出轰隆隆的响声。这响声是有颜色的,红橙黄绿蓝靛紫,它们踮着脚尖在跳舞。他的脸色发了白,身子摇晃了一下,眼皮打颤,似乎不能承受某种重量的压迫,心跳的声音清晰无比。咚——咚咚——咚咚咚,越跳越快,越跳越响,越跳越慌。一颗颗闪着蓝白色光芒的星辰从额头划过。他晕了过去。 她说,你有心脏病? 他说,应该没有。老毛病,贫血引起的晕眩。 她说,你可真经受不住打击。 他说,也无所谓打击。肉体有时候做出的决定不是人的意志可以控制得了。谁也不想得癌,可每年总有几十万的癌症患者死去。 她说,就这样躺地上晕了? 他说,是的。惭愧。躺了一个时辰,自己再慢慢爬起来。 她说,那些孩子没有跑过来朝你脸上吐口水? 他说,那倒没有。 她嘻嘻地笑,你确实是一个倒霉的男人。不过,从今天开始,你不会再倒霉了,因为你遇到我。现在,我要将我这个决定向全世界宣布。 她叉起腰,威风凛凛,若再在腰间别上两把驳克枪,就是双枪老太婆的样子了。他嘿嘿地笑,没反驳,抱过她,在她唇上一吻。她像一头受惊的小鹿跳往一边,横了他一眼,干嘛干嘛,猫儿想吃腥,也得瞅瞅外面有没有人吧。他笑,猫儿吃腥从来就不去征求“腥”的意见。他朝她扑过去。她立刻融化了他。他在她里面惬意地说道,要是人一直就呆在母亲的子宫里,那会有多么美妙啊! 他认识她最早是在一间学校门口。那天,他去那办事,看见她和某男生在一起,男的鲜红,她是洁白的。年轻真好,他想着,从他们身边走过,听到她对那个男生讲,拜托,把嘴张开点,行不?男生老老实实咧开嘴。她一撇嘴,唇角上挑,鼻尖一耸,露出一丝狡黠之色,就对那男生说,哎哟,您老满口大白牙,确实有“齿”得很呢。 男生懵了,晃晃脑袋,张大嘴,二颗门牙精神抖擞。他没忍住,扑哧声笑了。骂人可真损,不带脏字还拐着弯儿。他瞟了她一眼。她的胸鼓鼓囊囊。她身后有束半红半白木棉花,浮在沾满尘土的绿叶上,纸扎的般。她已似笑非笑地转过身,瞥见他,柔软的眼波儿滑过他的脸,她自己的脸上蓦然间就已泛出红晕,头一垂,玉石的脖颈在他眼前一闪而逝。 他把她的模样放入记忆里,以为这只是一张要收藏起来的相片。没过一个星期,他在一间小餐厅里又遇上她。她换了一身红裙,艳得像一团火焰,可说话的声音比大山深处流出的甘泉还要清甜。这个比喻有点俗,可他当时确是这么想的。她不小心打翻他面前的调味瓶,油渍洒了一身。他心痛了,那是一套名牌西服。他想发脾气,一眼望见她惶恐的脸,满腔恼怒顿时无影无踪。他想起那天她张牙舞爪的样子,情不自禁地说了声没关系。她涨红脸,说对不起,又小声问,这套西装多少钱?他说,不值多少钱,在地摊上拣来的。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这样,他认识了她。事情的开始总是纯属于意外。但意外所带来的十有八九与惊喜无关。或者它偶尔会以惊喜开头,譬如这一次,他却总能拧弯它,就像拧开一个水笼头,一些白花花的水珠稀沥沥地滴下来。 他不记得她与自己好了多久。她还是离开了他。尽管他与她一起去看了长城、游了故宫、爬了香山、逛了动物园。他又想起一事。他们一起去十三陵水库,在水坝下的那块绿草坪上玩野了心,结果来时坐的那趟公车开走了。这或许是他们心里一起暗暗渴望的吧。他与她上了水坝,走到石坡下,找了处小林子,两个人相依相偎了整整一个晚上。她说他的怀抱很温暖。她的发丝飘入他鼻子里,有些痒。他打了一个喷嚏,很响的声音。她说这就叫爱情。 他在她送给他的电脑上打着字。心里一片寂静。雨细细地下,把天与地扯在一起。窗口落下一只麻雀,歇在晒衣服的栏杆上,眼睛睁得大大的,身子却一动也不动。他看着窗外,神思恍惚,而天光隐晦,又意味着什么?冥冥中似乎正藏着一只会隐身的蚕,头搁在东南,尾置于西北。其之大,肉眼所不能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蚕的眼里,日月星辰只是肚子里那一根根银丝。他在心底默默地念了几句,把电脑放开。这场雨下得真突然。他这一天都没有出去,就在旅馆里默默地回想过去。行囊里的那几本书都看得有些倦了。这些长短不一的句子会打架。 外面有女人吵吵嚷嚷,不时传来砌麻将的唏哩哗啦的声音。一些音乐在雨声中若有若无地飘荡。是罗大佑唱的《童年》。这是否算得上一种天籁?人因孤独,便在自以为是的臆想中,把一些东西称之为能洗得净心灵的天籁之声。这种幻象让他们洋洋得意,以为自己有了用文字随意纂改事实、意淫一切的权力,并傲慢地定义着无知、卑微、渺小,然后自觉已天人合一,得到大欢喜了。腥臭的恶气从他们嘴里喷出,也从扔在床上的这台笔记本电脑上弥漫出来。他胡思乱想着,脖子有点儿酸。他伸手给了自己一记大嘴巴。 22 他在她之后还遇上过几个女子。忘了是在哪遇上的。也忘了是怎么熟稔起来的。人,都是一块块积木,之所以存在,也就是为了在以后的某个时候搭在一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说到底,无非是一些排列组合。新闻写作一向强调五个“W”,而每个人的故事也都可以用这五个“W”解决掉。这个世界的本质是数字,一大堆无比乏味的数字。所谓智慧,也就是玩弄这些数字的技巧,是有钱有闲人喜欢的玩意儿。他不无懊恼地想着,开了房门准备去吃晚饭。中午吃的是方便面,早上什么也没吃。他没有早餐的习惯。这是一个好习惯。能省不少钱。 他看见一只蚂蚁,一只断了腿的蚂蚁正在一口浓痰里挣扎。这是一场生死较量,战况惊心动魄。他不由自主地蹲下身,被吸引住了。为什么蚂蚁就能不屈服疼痛?它一直在动。动作剧烈,左摇右晃,并把头不时地伸入下腹,试图用脖子扛起身体。粘稠的痰液一次又一次粉碎了它的努力。痰是淡青色的,一大滩,里面混杂有饭粒与火腿肠的碎屑。若将它放大几万万倍,样子与一片沼泽地差不多。所以也怪不得这只蚂蚁会在里面精疲力竭。只不过是谁把它的腿弄断的呢? 关于蚂蚁,他略知道些。若把这世上所有的蚂蚁加在一起,其重量大致与地球上所有人体的重量相等。它们是最爱寻衅和最好战的物种。如果蚂蚁掌握了核武器,它们可能在一个星期内毁灭世界。不过,对于整个世界而言,如果人类消失,其余生物势必繁荣兴旺,但若蚂蚁都消失了,后果却是灾难性的……这些知识都是在一本《蚂蚁的故事》上看到的。 书有点厚。他在一个垃圾筒上发现它。可能被扔下来不久,或许几分钟前还砸破某个男人的脑袋。书右上角有几滴血,颜色鲜红,宛若处子的那个。他仰头瞅瞅四楼某个仍在噼哩叭啪响着的房间,捡起书,看看标价。这书可不便宜,得给人家送回去。他正这么想着,一把椅子突地凌空飞落,呼地一声,擦着额头摔地上了。“嘭”,他吓一跳,赶紧跑,这若再掉下冰箱、彩电、菜刀什么的就不大好玩了。 他把书带回了家。她生气了说买这样的东西干吗? 他说,捡的。 她说,赶明儿去街上捡个大美女来。 他说,那比捡书容易多了。开一辆加长林肯,别说捡,美女会自动往车上撞呢。 她冷笑一声,你开加长林肯了吗?就算开,怕也是个替人端茶递水跑腿的角儿吧。 她是他的女人。因为结婚,所以两个人现在都心若死灰互相不再有好脸色。说起话来,你一言,我一语,话里多半夹着骨头与兵器。兵器一般由她耍,时不时耍出狼牙棒,而骨头则由他耍,耍来耍去还是天灵盖。他不再吭声,低下头准备去厨房。 她把手一伸说拿来。 他说,拿什么? 她劈手夺过他手上的书,弯下腰将它朝鞋柜底下塞去。鞋柜有点重,书只塞进一个角。她尖叫声,死人,还不搭个手。他赶紧过去将鞋柜抬起。她放好书,双手在鞋柜上按了按,眉开眼笑,这书垫脚还正好,鞋柜不再一边高一边低。说着话,白了他一眼,你个死人头,家里的事从来就不用心。 他说,那是,那是,我的心全用到你身上了。 她继续白了他一眼,踢踢脚,趿着的鞋在脚趾头上晃悠了一圈。天气还热。她穿件小背心,露出白白的颈与好看的曲线。他心痒起来,伸手去抱。她一把拍开他的手,眼睛一瞪,还不烧菜去?他咧嘴皱眉,诺诺应着,进厨房了。厨房很小,两个人转不过身。空间逼仄得令人生出无名恼火。他洗了一会儿菜,胸口愈堵得慌。她已打开音响,在客厅里跳起健美操。一个男人性感的声音把房间的每个角度塞满。“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换个姿势,再来一次;三二三四,四二三四,专心致志,贵在坚持……”他把菜重重甩入水池,水溅出来,溅了满身。他搓了几把手,用毛巾擦干脸。墙壁上有面镜子,还是房东留下的,经过这么多年烟熏火燎已经变得油腻腻的,从上面刮下一层油,估计也能炒盘青菜。他凑过身,用力挤出鼻尖的一粒粉刺。有点疼。鼻尖红了。他都感觉自己眼泪汪汪了。 音乐在房间里跳着迪斯科,她的胳膊与腿扭来晃去,与商店橱窗里疯狂的变形娃娃差不多。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扭回头朝水池里吐出口唾沫。唾沫被水冲散,一丝一丝,像一张被风撕破了的蜘蛛网。他嘟囔着,真他哥的鸡巴。这句话是她近年来的口头禅。她说这话时总一脸不屑,像吐出片瓜子壳,上嘴唇皮一碰到下嘴唇皮便迅速弹开。她似乎忘了自己曾在床上夸过那玩意儿是一根铁棒。也难怪,哪儿会没有铁棒呢?何况现在物质文明如此发达,就是找一根会跳舞的还穿着天鹅绒的铁棒那也不是难事。 他的目光落在水池边,上面有一只蚂蚁。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摁死它。但很快又出现了两只,他继续毫不犹豫地摁死了它们,可没过一会儿,水池边再一次出现了三只蚂蚁。他叹口气,将脑袋搁在窗台上。窗台是铝合金的,形状规则,不过外面的防护栏就犬牙交错的,若有谁想从这跳下去,怕只会死无全尸。他沮丧地望着窗外,随手舀起水将蚂蚁冲入下水道里。 吃饭的时候他与她聊天。她一翻眼珠子,没理他,自个儿进了房间,过了十几分钟,换了身晚礼裙,娉娉婷婷一步三摇地走出来,晃晃手指甲,皱起眉头说,这美宝莲咋没光泽了?他这时已洗好碗,正趴在沙发上看报纸,见她这等打扮,喉咙里被塞下个大鸡蛋,翻身,把脚架在沙发上,嘀咕声,也不知道该说啥,觉得心口发闷,赶紧连喘出几口粗气。她举着下根手指头,仔细研究,目光一转,探照灯一般射过来说,你是不是往指甲油瓶里掺了水?他摊开手,撅起嘴说,我是干这活的那块料吗?她显然不大满意这个答复,嘟囔着,目光在他脸上游移不定,似乎想在上面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猛地想起什么,尖叫起来,木头,还在发啥傻,快换衣服。 她的嗓音怕有一百分贝,窗户上的尘土哗啦啦一阵响,他条件反射从沙发上蹦起,就感觉有人拿针筒在臀部扎了下,脸上泛出一层青白。她已手忙脚乱地从柜子里捧出一大堆衣服,斜眼睨着他,嘴里念念有词,这件大了,这件小了,这件领子不挺,这件袖口磨坏了,丫的,你就不会有一两件好一点儿的衣服?穷里又不是没钱,特意把自己整成这个穷酸样,咋叫我拿得出手? 这话让他感到委屈了,还来不及分辨,她已把一件圆领针织衫劈头盖脸地套下来,他眼前一黑,下巴顺势顶在她胸口,刚抽了下鼻子准备享受下女人乳房的香味,她已飞快地拽下这件圆领衫,弯腰翘臀脚尖勾起一件黑色茄克,捉着他的左手,往袖套里塞去。衣服斜斜地挂在他肩上,她屈膝在他双腿间轻轻一撞,死人,还真以为自己是少爷的命?起来,自己穿。她风风火火地卷起地上的衣服,一甩手,抛到内屋床上,转过身,见他慢条斯理的动作,声音高了几度,你丫在床上蹦达时倒是猴急得很,现在倒像个钓鱼的姜太公了。 他把右手套入袖套,顺便把被团成一个鸡爪似的左手舒展开,苦笑一声说,那是你魅力大。这是要上哪打家劫舍呢?也就这么片刻,她已将口红在嘴唇上涂过两圈,脚上也套上了鞋子,右手飞快地抓过沙发上的坤包,左手拎起他的胳膊,一把将他扔到门外,一侧身,脚跟往后一磕,门咣当声关上了,然后拽着他一口气飞奔到大街上,拦住辆车,跳上去,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师傅,去人民东街的“万紫千红”。 去干啥?一头雾水的他好不容易喘平气,瞧着她的脸直发愣。一大团夜色从车窗外掠过,几根电线杆孤独地把手伸入空中。没有麻雀。几盏粉红的灯光在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灯下一群浓妆艳抹的女孩匆匆忙忙地向着车流抛着媚眼。他精神起来,挺直身,聚精会神地打量起窗外这些女孩儿的身材容貌,一些光线笔直地刺入他眼里,晃来晃去的人影晃得他晕头转向。他眯起眼,觉得胸口那块“闷”在刹那间已涨大了好几倍,而喉咙里那颗一直没有消化掉的鸡蛋里爬出一只毛毛虫。 车子曳然而止。他推开车门,哇地一声干呕起来,鼻涕眼泪却似杂货铺里被打翻的调味品,呛得额头又冒出金星。他小心翼翼地擦去鼻腔里喷出的饭粒,又连打几声喷嚏,仰起头,冲着旁边的她歉意地笑,不好意思,不知道咋搞的,可能是流感吧。你等等,我这就去买包餐巾纸擦擦脸。 她的脸色早已铁青,一会儿看看停在路边的车,一会儿看看正弯着腰满通红的他,不时抬头望向街道的另一头,目光中的焦灼估计能把一锅水煮沸。 他伸手在她手上碰了碰,听见没?我要买餐巾纸,给我一块钱。 她顿时似被蝎子螫了口,别碰我。你咋这么不讲卫生?餐巾纸有个屁用,衣服上到处都是污秽,擦得干净吗?天哪,我怎么会摊上你这么一个祖宗?!吃饭的时候叫你别喝凉水,你偏不喝,这下好了,吐了吧,开心了吧,丢人现眼了吧。 他莫名其妙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我倒要问你肚子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是不是知道要去“万紫千红”就故意吐,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来?自觉汗颜配不上那儿,所以没脸去?我都没嫌你丢人,干啥要朝我摆出这副嘴脸?你看看你自己,我对你说话,你的眼珠子却到处乱转,惦记着看路边的小姑娘?我告诉你,看也是白搭,你以为看上几眼,人家就会脱下裤子让你白嫖?也只有我这样傻的,当初才会瞎了眼。 他没顶嘴,讷讷地站在一边。那个司机正探头探脑往这边看,他便喊,师傅,麻烦你等会儿。 等个屁,她接过嘴,大步流星走到车边,拉开坤包,递过一张十元的,说道,不必找了,然后扭回头,冲着他就喊,不去了。 他说,干啥不去了? 她说,不去就是不去,你管得着吗? 他说,那你刚才疯疯癫癫拉我出来吹风啊? 她没吭声,往旁边走了几步,再走回来,走到他身后,抬起脚朝着他的膝盖处踩下去说,买衣服去,这衣服不要了。 为啥不要?他从地上爬起来,小声问道。 她说,脏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脸。这衣服上呕吐物的味道,就算是一个农民也能闻得出来。 他说,这是去见谁?这么大的阵仗? 她说,你去了就知道。 他说,我可不可以知道要去见谁,然后再去,行吗? 她说,你以为我要把你往火坑里推? 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说,你就这个意思。 他说,与你说话真他妈的是熬稀粥。 她说,你丫还骂人?骂谁啊?妈的,好心全当成驴肝肺了。不去拉倒,没人稀罕。 他说,姑奶奶,饶了我,你总不会要我当街给你下跪吧? 她说,哟,我可没哪么大能耐。最起码也不好意思满街吐得都是。恶心不? 他说,求你了。我知道自己不对。我早已经丧失了与你互相指责的勇气与能力,放过我,好不好,咱们该干啥仍干啥? 她说,不好。你得向我道歉。 他说,好的,我因为不能控制生理上的冲动,在不该喝凉水的时候喝了,在不该吐的时候吐了,我向你道歉,郑重道歉。 她没再说话,伸手拦住另一辆的士,钻进去。他跟在后面也钻了进去,两个人默不作声。她的眼睛在反光镜里黑得发亮,他看了一会儿把目光继续投向灯光下的女孩儿。车子行驶得极为平稳,但仍有一丝丝的腥味从他心底咕嘟嘟往上冒,他脱下衣服捂住嘴,小声说道,我可能病了。 没有人开口说话。粘稠的水一点一点地淹没街道。也许天马上要冷下来吧,一个女孩儿正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往身上套着衣服。开车的师傅是个中年人,他拿起盒磁带塞入音响里,车内的每个角落里马上撒满蔡琴那黄金般的嗓音。她突然冷不丁地说道,师傅,去中医院。 这天晚上,他在医院病床上看到了一只蚂蚁。他闭着眼睛,那只蚂蚁就在他眼睑深处爬呀爬,爬得很快,却老爬不出他的视力范围。没过多久,它就遇上了他在街上吐出的那堆呕吐物。它可能以为这只是一口小小的痰,勇敢地闯了进去。它曾经的经验无疑为它掘下一个致命的陷阱。它开始挣扎,每一次挣扎毫无疑问都是徒劳无功的,一把钝锉来回折磨着它的神经系统,它的身子佝偻得愈发厉害。它逃不出去了,只能放弃,终于一动也不动。在它身边,一条毛毛虫哼着小曲儿,大摇大摆,很得意,但一只高跟鞋忽然从天而降,毛毛虫还没来得及叫一声痛,臃肿的身体已向四处迸开,替嗓子嚷出来。肠子露出肚皮,脑髓挤出头,一小块残肢混合着青色的汁液在地上打着滚。紧接着,另一只高跟鞋出现了,咯地一下把这小块残肢敲为齑粉…… 他笑起来。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知道她叫他去“万紫千红”干什么。他不想说。他看着窗外静静的月光,大的树与小的叶都在月光中默默地游动。他觉得冷,就纵身跃入这溶溶光华中,然后渐渐睡着了。你也笑了。你在月光中看着他。他所知道的,你都知道;他所不知道的,你也都知道。但你并不打算叫醒他。就这样睡去吧。也挺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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