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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中的教育学|“育,养子使作善”

 成都大学陈大伟 2022-03-29

前日,在一微信群中看一群爱好者,在讨论如何用《爆裂鼓手》做电影教育。用电影做学生教育、做教师教育都是极有意义和价值的,我自己也发过相应的一些文章(链接:教育电影作为教师成长的课程资源从电影学习当教师|走进心灵的艺术和你看电影|马修的失误和失恋教师怎样专业地“读”电影从教育电影中看优秀教师的素养),但就《爆裂鼓手》,我觉得不适合呈现给学生。教师看这部电影,也要注意用好批判的视角。

以下用笔者在《影像中的教育学:从电影中体悟教育与人生》的思考做一说明。

顾明远教授在《中国教育学刊》2011年第9期刊文《要与反教育行为做斗争》,直击教育时弊。怎么理解反教育行为呢?就我看来,这要回到教育的本意上去。汉代学者许慎在《说文解字》将“教”字解为:“上所施,下所效”,将“育”字解为“养子使作善”。这是从字源角度对教育方法和意义的表达,这里的“使作善”就是使他成为完善的人,成为良善的人,使他变得更好。就我看来,追求完善、追求良善是教育的本性;失去了这样的本性,就不是教育;违背了这样的本性,就是“反教育”。“使作善”的教育是好教育,好的教育成人,反教育的教育是坏的教育,坏的教育则毁人。

比较美国电影《爆裂鼓手》和《卡特教练》,我以为《爆裂鼓手》中的老师采取畸形的培养方式和毁掉人才的做法,就是典型的反教育行为;而《卡特教练》将“成人”的教育目标置于“成才”之前,致力于帮助学生成为完善的人、良善的人,是值得为之点赞的教育行为。 

不能用损人的方式利己 

假设有这样两种生命模式:一种是天资聪明,费尽心机、不顾一切地攀上成功的顶峰,受到他人膜拜,但年纪轻轻就会死去;另一种是过着平凡的生活,上班下班、娶妻生子,健健康康地活到寿终正寝。你会如何选择?

相信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选择。

庄子推崇的是第二种选择。在楚王派使者请庄子做宰相的时候,庄子反问使者:“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已经死了三千年了,楚王把它装在一个珍贵的盒子里,供奉在庙堂之上。请问,这只神龟是愿意死去留下几块骨头受人尊重,还是宁愿活着在泥地里拖着尾巴呢?”使者回答:“情愿活着在泥地里拖着尾巴。”庄子说:“那就请回吧!这也是我的选择。”

影片中的安德鲁选择是第一种。被弗莱彻招进乐队,在和家人、朋友聚餐时,安德鲁吹嘘道:“我进了谢尔弗的爵士乐队,这可是全国最顶尖的乐队。我是核心乐手,跟着乐队到处比赛,前两天还发现自己是全乐队年龄最小的。”表现完自己,安德鲁看大家对他的成就和现状不以为意,便开始奚落哥哥。这时,一位长辈提醒他夸耀自己、贬低他人的危害:

“你有朋友吗,安德鲁?”

安德鲁:“没有。”

长辈:“为什么?”

安德鲁:“不知道,没觉得朋友有什么用。”

长辈:“那你平时都跟谁玩啊?列侬(约翰·温斯顿·列侬是著名摇滚音乐家、诗人、社会活动家)和麦卡特尼(詹姆斯·保罗·麦卡特尼也是摇滚音乐家)在学校就是好哥们儿。对吧?”

安德鲁:“乔·琼斯(音乐家、鼓手和词曲作者)在用钹砸查理·帕克(爵士史上最才气纵横的萨克斯演奏家)之前,查理也没有朋友。”

长辈:“所以在你看来,那就算成功。”

安德鲁:“我觉得成为20世纪最伟大的音乐家,在谁看来都算成功。”

安德鲁的爸爸插嘴:“酗酒吸毒,35岁就家破人亡,在我看来可不算成功?”(查理·帕克酗酒吸毒、放纵声色,35岁死去时,医生发现他的身体像65岁的老人一样苍老。)

“我宁愿家破人亡,成为人们晚餐桌上的话题,也不愿腰缠万贯、满面红光却寂寂无闻地活到90岁。”

安德鲁的父亲:“但是你的朋友记得你,那才是重点。”

为了追求成功,安德鲁的选择是“我宁愿家破人亡,成为人们晚餐桌上的话题,也不愿腰缠万贯、满面红光却寂寂无闻地活到90岁”。就我看来,这是一种极为偏执和极端的人生选择,尽管这种选择不被家人、朋友理解和接受,这样的选择将使他失去朋友、让家人感到伤心,但这终究是他自己的选择,安德鲁有选择过自己人生的自由,就这一点我们不能谴责太多。

但问题是,人在社会上生活,人生活在群体中,在社会、群体中生活的人彼此之间总会涉及种种利益和厉害关系;在选择和度过自己人生时就会有如何和他人相处、如何对待他人利益的考量。偏执和极端的成功追求很容易导致偏执、极端的行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比如,为了取代首席鼓手卡尔的位置,在卡尔委托他照看乐谱的时候,安德鲁有故意搞丢乐谱让卡尔失去首席位置的嫌疑;在到演出现场的路上发生车祸,他不顾一切地拼命上场以避免被别人顶替……人有追求成功和自我利益的自由,但自由的基础是对他人利益与自由的尊重,以损害他人利益追求自我成功和利益是不道德的;同时,为了成名和成功不顾自己的身体、不顾自己的健康、不顾家人的亲情,我以为这也是不可取的。也是从这种意义上,我不赞成偏执和极端的成功追求,不赞成安德鲁的人生选择和取向。

从弗莱彻身上看教师禁忌

透过《爆裂鼓手》,我在弗莱彻身上看到了这样一些教师禁忌。

教育不能追求控制。在影片中有这样一个片段。

排练时,弗莱彻说乐队中有人跑调了,他要求跑调的人能够站出来。可是因为害怕受到他的责骂和处罚,没有人愿意、也没有人敢站出来。反复练习几次,弗莱彻似乎找到了跑调的人——号手梅茨,他问梅茨:“你觉得你跑调了吗?”梅茨噙着泪水不知道怎么回答,等了一会只好说:“跑调了。”弗莱彻立刻咆哮起来:“那你他妈的为什么不吭声?你这个死胖子在这里呆得太久了。滚!”赶出泪流满面的梅茨以后,弗莱彻却说:“说明一下,梅茨是没有跑调的。跑调的是你,埃里克森。”

理想的师生关系是相互彼此、相互尊重、平等相待、彼此信赖和支持的关系,而不是师道尊严的教师控制。在弗莱彻的乐队里,没有彼此的尊重和理解,只有弗莱彻的绝对权威、学生对弗莱彻的绝对顺从,为了建立自己的权威,弗莱彻有时对学生破口大骂、侮辱人格,有时扇学生耳光、伤学生自尊,有时朝学生扔东西……在上述片段中,他指鹿为马,颠倒是非,以显示自己的权威和控制。这种一味压服和控制的教育使乐队人人自危,彼此之间关系紧张,情感冷漠,在战战兢兢的参与中,很难有健全的人格和良好的人际关系。

教育要避免欺骗。在酒吧,弗莱彻和安德鲁的谈话有这样一段谈话:

弗莱彻说:“说实话,我觉得人们根本不知道我在谢尔弗做的是什么。我不是去指挥的,弱智的人也会摇摇胳膊控制节奏,我是去逼他们突破自己极限的。我相信这绝对是必要的。不然就只会浪费掉下一个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美国爵士乐小号演奏家)、下一个查理·帕克。我给你讲过那个查理·帕克是怎样成为查理·帕克的。”

安德鲁问:“那就没有一个界限了吗?比如你逼得太狠。”

弗莱彻说:“查理·帕克是不会气馁退出的,因为他可永远不会气馁。而我永远不会为自己这么努力过而道歉。”

弗莱彻给学生反复地说着查理·帕克的故事:帕克年轻时萨克斯已经吹得很好,但在一次比赛中玩砸了。老师乔·琼斯把钹扔到他的头上,差点把他脑袋削下来,回到后台琼斯又给了他一顿辱骂。帕克当天晚上哭着入睡,第二天起来便开始练习、练习、一直练习,他的心中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再也不能被任何人嘲笑”。一年后他回到舞台上,吹出了有史以来最好的独奏。

但事实并非如此,真实的故事是:琼斯并未将钹扔向帕克,只是扔在地上表示愤怒而已;帕克也并非受到刺激后回家一人苦练,而是开始系统的音乐学习,博采众长,同时参与乐队演出,积累经验。弗莱彻说这样的故事,是在为自己粗暴的训练和控制寻找借口,是为了让学生接受他的粗暴对待。在第一次上训练课的时候,安德鲁没有把握好节奏,弗莱彻就朝安德鲁扔了椅子。

教育有时免不了善意的谎言,但教育不能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欺骗。铁凝写过一篇《一千张糖纸》,文章写了“姑姑”为了安静,用找够“一千张糖纸”换玩具的允诺使两位小姑娘受到欺骗的故事。铁凝认为:“孩子是可以批评的,孩子是可以责怪的,但孩子是不可以欺骗的,欺骗本是最深重的伤害。”

教育不能造成伤害。在一次乐队训练时,弗莱彻放上一张唱片,伤感地说:“六年前我在练琴时碰到一个正在练音阶的学生。他那时刚上大二,怀揣着进入谢尔弗乐队的愿望。其他老师认为他不是搞音乐的料,所以他差点就没能进来。但我看到他内心有无法遏制的冲动,于是把他招进了乐队。等到毕业时,他成了林肯中心的第三号手,一年后他就是第一号手了。你们现在听到的就是他演奏的。他的名字叫肖恩·凯西。今天早晨我得知他昨天出车祸死了。我只想让你们知道他是一个出色的乐手,我只是觉得应该让你们知道。”但从教育督查的嘴里,我们才知道真相不是这样:“上个月他在公寓里上吊自杀了。他长期患有抑郁症,他母亲说这是跟了弗莱彻之后才开始的。”

肖恩·凯西为什么会抑郁?为什么会自杀?“跟了弗莱彻之后才开始的”。是弗莱彻极端的教学方式、精神上的蓄意折磨造成了这样结果。教育不能不对这种极端的教育方式有所警惕。

教育不能成为师生之间的互相报复。酒吧里,弗莱彻十分亲热地和安德鲁推心置腹;走出酒吧,弗莱彻盛情邀请安德鲁参与他指挥的演奏会,并说演奏的曲目是安德鲁熟悉的。音乐会前,弗莱彻特意强调此次演奏的重要性:“你要知道,听众的一个电话,就可能让你成为唱片公司的签约乐手,成为大型乐团的演奏成员;但如果你玩砸了,就必须考虑换行了,因为这些人的另一个特点是过目不忘,他们是不会允许你在这一行玩下去的。”看到这,我满怀信心地期盼二人冰释前嫌,来一场完美的演奏,使安德鲁能有一个美好光明的前途。结果却出乎意料:

大幕拉开,等安德鲁坐好,弗莱彻走过去恶狠狠地对安德鲁说:“你当我傻吗?我知道是你的举报,才让我离开这个学校的。”然后报幕:“我们演奏的是蒂姆·西蒙尼的曲子。”(这不是酒吧门外弗莱彻所说的曲目)说完转过来嘲讽和意味深长地看了安德鲁一眼。安德鲁蒙了,他赶紧翻看曲谱,结果谱架上没有准备即将演奏的乐谱。因为没有乐谱,加上演奏曲目又不是所熟悉的,安德鲁完全跟不上乐队的节奏,结果自然是演砸了,他这才知道弗莱彻要借助这样的演奏扼杀他、毁掉他。而弗莱彻则陶醉在报复得手后的沾沾自喜中,露出了阴冷而得意的笑容。第一曲结束,弗莱彻来到安德鲁面前嘲讽道:“看来你没有天分!”安德鲁痛苦伤心地离开了舞台。原来这是一场阴谋,酒吧的谈话只是为了让安德鲁上钩,让安德鲁上台的目的只是为了将他毁掉。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但弗莱彻得意得太早了。

正在弗莱彻得意于报复成功时,安德鲁又回到了舞台。他打断了弗莱彻与观众的交流,敲响了复仇的锣鼓。他要求其他演奏者跟上自己的节奏,开始了对弗莱彻的叛逆。弗莱彻十分恼怒,但已无法控制局面,不得不跟着乐队的演奏挥舞起双手。

安德鲁一边敲击锣鼓,一边用挑衅的眼光看着弗莱彻。实在忍受不了的弗莱彻来到安德鲁面前警告:“我他妈把你的眼球挖出来。”安德鲁不为所动,鼓槌重击金钹,宣示了自己的强力抗拒和背叛。在追求极致的表达和自我宣泄中,他走火入魔,献祭出自己灵魂,手下的鼓喝饱了他的鲜血,畸形而极致的艺术效果由此产生。

安德鲁的父亲是一位中学教师,他在后台看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切,眼神中的惊恐多于欣慰,台上的这个青年早已不是曾经与自己一起吃爆米花开玩笑的纯真的儿子……

也许有人会欣赏弗莱彻,把弗莱彻的教育行为看成严格、看成是成功的点燃和激发……也许有人会称道安德鲁,认为他有目标、有天赋、肯下苦功夫……但就我而言,看看父亲目光、体会父亲的心情;看看舞台上彼此的对抗、伤害、报复,我以为是多了一位极致的艺人,少了一位有人性的人,这不是教育的目标、不是教育的成功,而是教育的异化、教育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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