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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飘逝的“红头巾”

 雷小英 2022-03-29

飘逝的“红头巾”

素材提供:雷劲   整理:雷小英   

1974年63日,我和家人心中最敬爱的曾祖母永远离开了我们。曾祖母名叫刘招,魂归天国时刚好100岁,她在我们不舍的目光中安祥平静地离去了。这个平凡而伟大的女人在人世间历经了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她曾经坎坷多磨难的人生如流水般静静地演绎着一个永不消逝的“红头巾”传奇!曾祖母的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幸福地离开了人间,在她的身边围绕着众多儿孙,这些满眼盈泪的亲人们与她没有丝毫血缘关系,可是她是我们最亲的曾祖母,她寿终时还是一位处女!

我所说的“红头巾”是早年新加坡对当地从事建筑粗工的广东省三水县籍华侨妇女的称谓。这些女子头戴鲜红的头巾,飘洋过海到异域谋生,她们或是婚姻不幸,或是家庭贫寒,或是为了梦想和自由,背井离乡去一个陌生的国度,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下,过着自尊自强的生活,她们通过辛勤劳动,省吃俭用,舍不得多花一分钱,用自已随时消失没有任何保障的生命换取血汗钱,她们的目的是为了赚足够的钱,让国内的家人们生活好一些,自已也能早一天荣归故里。后来红头巾成为对三水女人独有的尊称,也成为展现华侨妇女高尚人格的特有名词。我的曾祖母便是众多到海外历经风雨磨难“红头巾”中的一员。

曾祖母出生在一个时运不齐,命途多舛的年代。鸦片战争后,西方侵略者在我国东南沿海地区大肆拐、掳华工赴南洋、美洲等地转卖,鹤山人称之为“卖猪仔”。鹤山早期许多华侨出国也是被当作“卖猪仔”出去的。长大成人的曾祖母自然也要出嫁,可她要嫁的夫君却被卖猪仔”去了秘鲁。那时,哪些被“卖猪仔”的华工命运非常悲惨,先是要经历一个炼狱般的海上航程,华工们被囚禁于船舱,生活极端恶劣,而且不敢生病,倘若有谁不幸染了风寒或其他什么病,被扔进海里祭祀海神多的是。华工们称此船为“浮动地狱”,好些人未到心中向往的异域,便在船上死去了。即便命硬能存活下来到了国外的,在矿山中,要经历非常人所能承受的磨难,客死异国他乡的也是常有的。曾祖母的夫君便是这样的命运,这预示着我的曾祖母不幸的命运从她成亲的那一天便开始了。

曾祖母正式成亲那天,她的夫君困窘于没有回来的路费,远在异国他乡。按照当地民俗,她不得不与夫家人抱在手中的公鸡拜堂成亲,即所谓的“以鸡代婿”。我的曾祖母刘招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子,可出身贫寒的她,没有选择自已命运的权利,她的美丽也无人欣赏。进夫家门后,谨小慎微,操持家务,日日夜夜期盼夫君回归,在无数个等待的日子里,也曾有过许多甜蜜的幻想,她想象着无数个与夫君相逢的美好场景。时光如此无情,它残忍地消磨着一个女子心中美好的期盼,把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渐渐消磨成经了风霜雨雪的少妇,甜蜜的希望如同手中的细纱一点点漏去,剩下的全是孤独和失望。她与夫君相见的日子遥遥无期,唯一让她知道,那个不曾相见的男子心里还牵挂着她,在心里还认她这个妻子,就是隔一段时间,当她失望忧愁到极点,便会收到夫君从海外寄来的汇款。每当收到夫君的汇款,她总是充满了欣喜,重新燃起相见的愿望,这从夫君那里寄来的银元明明白白还带着夫君的体温呀!无数个奇异的幻想如蝴蝶在她的心头起飞,每一次都会让她心潮起伏难以平静,好像丈夫马上就要回家的那种感觉。她雀跃着找人给她的夫君回信,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可每每回信却只有“来银XX经已收妥,家宅安好,料夫君在番邦万事如意,良可贺也”诸如此类客套话。

曾祖母36岁那年,收到丈夫积劳成疾,客死他乡的噩耗。多年的期盼瞬间成空,多年的念想化作一场梦,可生活还得继续。坚强的曾祖母擦去悲伤的眼泪,怀揣着丈夫去世后留给她的十余个银元,只身一人,提着藤箱闯南洋,至此她终身未再嫁!风儿在她耳边轻语,伴她走上异域的路途,回首前尘往事皆是一场空,望断天涯,再回首寻找故乡的路却是那么遥远,漂泊的岁月渐渐将她的鬓角染上浓浓的秋霜。

途经香港时,上天注定了她与我12岁祖父的相识相遇。在被称作“浮动地狱”的船舱里,我12岁的祖父蜷缩在船舱里,瘦小的身材,胆怯地眼神一下子纠住了曾祖母的心。善良的曾祖母第一眼看见祖父时,便觉得与这个瘦小少年之间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我的祖父是一个非常聪明的男孩子,尽管他讷言少语,但他知道眼前这个妇女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善良人。在飘波的那段日子里,她们相依为命,结伴而行一起到了英国殖民地马来亚。这是一个美丽的国家,是马来西亚联邦西部土地,又称西马来西亚,简称“西马”。

飘洋过海到异域谋生,迎接他们的不是心目中所想的那个梦想国度,而是更加恶劣的环境,曾祖母和大多出外打工的女人们一样,为了给自已讨个吉利,也戴上了一顶鲜红头巾,穿梭在建筑工地和一些做粗活的地方,从事着和男人一样的工作。和洋波、挑砖块、搬木料。她们头顶的红头巾很特别,是用一块浆硬了的红布折成的方帽,因而具有遮阳挡雨和防止粉尘玷污发髻的实用功能。同时,也是这群女子明显的标志!没有任何生命保障,有的出门时,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到了工作的地方,是没有挑拣的权利的,什么活都要抢来做。曾祖母无时无刻不关心着同行的那个男孩子,我的祖父。她的坚强同时也激励着祖父,让祖父明白,即使人生再多苦难,也要有一颗感恩的心。

初相遇时,祖父一直喊曾祖母为姑姑,后来祖父做了新山洋买办手下的总包工,他感恩曾祖母刘招曾经的带挈提携,就从此认了母亲。

像普天下的母亲一样,看到祖父渐已成年,曾祖母便催着他回乡成亲。这时,他们已有了一些积蓄。曾祖母带祖父回乡,一是认祖归宗,改姓进入现在的族谱;二是娶了邻村的一个姑娘,也就是我后来的祖母。成家不久,曾祖母和祖父,还有新娶的祖母便复出南洋。

    1946年初,马来亚当局视共产党为洪水猛兽,他们开始清洗在日占期间坚持抗战的马共,就连资助过马共的人士也不轻易放过。因叛徒告密,祖父也被列入追捕的黑名单。闻听风声,曾祖母忙连夜收拾细软,带着12岁的长孙(我的父亲)乘船踏上回归祖国的路程。世事如此奇妙,昔日,36岁的她曾携12岁少年闯南洋寻觅生路,36年后再次携12岁少年回归故里。只是不同的是,当年她孑然一身,再回归时,已是拥有4个乖孙宝宝的阔老太太了。

土改时,据工作队核查证据,我家被认定为恶霸地主!这缘于我的曾祖母回到日思夜想的故乡时,她一心想给子孙积攒家业,但凡被她一眼相中的那些旱涝保收的良田,都想办法收归已有。在那个三山一水两分田的山区,我们家竟拥有良田100余亩,这般的阔绰无疑会让许多人眼红心热。有人开始添油加醋,于是,贫下中农们在农会的带领下闯入我们家,义愤填膺一番声讨后,开始心安理得地抄家分浮财,一番声势浩大的洗劫后,工作队圆满地完成了预定任务,贫下中农们也拿走了一些他们眼中的浮财,他们是各得其所,皆大欢喜。可我的曾祖母心里窝火,这个要强能干的老太太心里颇有点愤愤不平。不由自主想起那些在海外飘波的艰难日子,她独自潸然泪下,这都是她用命换来的银元购卖的田地呀!再说了,以前有田的时候,她也是低于市价租给农户们的,就是为了图个心安理得。这个地主定得有点冤,她从来没有剥削过人。她有点伤心,平日里对宗亲们也时常照顾接济,怎么到了关键时刻,他们却翻脸不认人呢?就连家中几件稍好的衣服也被不知什么人拿走了!

    等到验收工作队逐户核查时,曾祖母便抓紧机会投诉了,说早在1946年冬至前,就由我的祖父作主,将所有田产捐给宗族祠堂了,由祠堂收租管理的。因此逢年过节祠堂都会烧猪祭祖,宗亲可按男丁数领取(此称之为太公分猪肉,见者有份),宗亲中虽也有贫下中农向祠堂租田或打长短工的,但自己并无凭田产剥削过任何人。在情在理也不应是恶霸地主。工作队了解到置田产的资金是我祖父从南洋寄回来的,且通过调查访问,曾祖母确实无甚劣迹,与评恶霸地主的条件相距甚远,就改划为华侨地主。

1952年左右,政府开展土改复查。那时刚巧祖父因东南亚排华回乡务农,时在佛山行政公署任职的关立同志,亲率工作队进驻我村。指定要与当时身为爱国侨领的祖父做“三同户”。祖父历尽苍桑,本想回避,但关立执意留下了。当关立认真倾听曾祖母复述的细节后,就张罗为我家落实政策,纠正错划阶级成份。原来,此前将我家错划为地主的依据,是因为解放前三年还有田产的缘故。我县是19491230日才解放的,因此解放前三年的时限就由1946930日顺延至19461229日。而冬至前肯定是1223日前,因此按政策界限,之前所划的恶霸地主或华侨地主显然是错误的,经知情人和当事人出具书面证明材料,初议拟评侨眷。关立进一步做疏导工作,指出我祖父捐出田产给祠堂,祠堂主要用于举办义学,修桥整路等公益事业,曾祖母也没有凭田产剥削乡里,还时常资助贫寒,因此非但与地主挂不上钩,相反是慈善家。后来在带头抄家和分浮财的宗亲强烈要求下,作为补偿误分浮财的安抚,最终一步到位纠正成份为贫农。

曾祖母、祖父和父亲每每忆述往事,半是唏嘘半是感叹:成份三划两改,真是时移世易,换了人间!其过程也让人感悟良多……

                                    2017年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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