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本篇就褒贤问题展开辩论。大夫以“智足以强国,勇足以威敌”的苏秦、张仪为贤,并对孔甲乃至当代儒家学派代表人物赵绾、王臧、主父偃、东方朔等进行了批判。文学则与之相反,对苏秦、张仪加以攻击,而对孔甲等全力为之辩护。双方针锋相对,足见斗争之尖锐复杂了。 大夫曰:伯夷以廉饥,尾生以信死。由小器而亏大体,匹夫匹妇之为谅也,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何功名之有?苏秦、张仪,智足以强国,勇足以威敌,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万乘之主,莫不屈体卑辞,重币请交,此所谓天下名士也。夫智不足与谋,而权不能举当世,民斯为下也,今举亡而为有,虚而为盈,布衣穿履,深念徐行,若有遗亡,非立功成名之士,而亦未免于世俗也。 【注释】《战国策·燕策上》:“廉如伯夷,不取素餐,污武王之义而不臣焉,辞孤竹之君,饿而死于首阳之山;廉如此者,何肯步行数千里而事弱燕之危主乎?信如尾生,期而不至,抱梁柱而死;信至如此,何肯扬燕、秦之威于齐,而取大功乎哉?” 【译文】大夫说:伯夷因为讲廉洁而饿死,尾生因为讲守信而丧命。因为小器量而损伤大体,这是一般百姓的小节小信,死在山沟里也没有人知道。有什么功名呢?苏秦、张仪,智谋足以使国家强盛,勇气足以威震敌国,一怒生事就使诸侯害怕,安居无事天下就可平静。各国诸侯的国君,没有不放下架子说好话并用厚礼请求和他们交好,这才是所说的天下名士啊。如果智谋不足以商量大事,而且才能不能担当当代大事,这样的人就是下等的了。你们本来没有却诈称为有,本来空虚却诈称为充满,穿着布衣破鞋,深思熟虑,慢慢走动,好像丢失了什么似的,根本不是立功成名的人,不过是世俗庸人罢了。 文学曰:苏秦以从显于赵,张仪以横任于秦,方此之时,非不尊贵也,然智士随而忧之,知夫不以道进者必不以道退,不以义得者必不以义亡。季、孟之权,三桓之富,不可及也,孔子为之曰“微”。为人臣,权均于君,富侔于国者,亡。故其位弥高而罪弥重,禄滋厚而罪滋多。夫行者先全己而后求名,仕者先辟害而后求禄。故香饵非不美也,龟龙闻而深藏,鸾凤见而高逝者,知其害身也。夫为乌鹊鱼鳖,食香饵而后狂飞奔走,逊头屈■,无益于死。今有司盗秉国法,进不顾罪,卒然有急,然后车驰人趋,无益于死。所盗不足偿于臧获,妻子奔亡无处所,身在深牢,莫知恤视。方此之时,何暇得以笑乎? 【注释】“进”下原无“者”字,据下句例文当有,今补。 大夫曰:文学高行(1),矫然若不可卷(2);盛节絜言,皦然若不可涅(3)。然戍卒陈胜释挽辂(4),首为叛逆,自立张楚(5),素非有回、由处士之行(6),宰相列臣之位也。奋于大泽(7),不过旬月,而齐、鲁儒墨缙绅之徒(8),肆其长衣(9),——长衣,容衣也(10)。——负孔氏之礼器《诗》、《书》,委质为臣(11)。孔甲为涉博士(12),卒俱死陈(13),为天下大笑,深藏高逝者固若是也。 【注释】“学”下原有“节”字,今据卢文弨说删。 【译文】大夫说:文学品行高贵,“正直”得好像不可卷曲;美好的操行,洁净的语言,洁白得好像不可染黑。可是当年防守边疆的兵士陈胜丢下所拉的车子,揭竿而起,首先起义,建立大楚,平时他没有颜回、子路和隐士的品行,也没有宰相大臣的职位。当他们奋起于大泽乡,只不过很短的时间,齐、鲁的一些儒墨子弟和当官的家伙,就脱掉了长衣,——长衣,官人的服装。背着孔丘的礼器《诗》、《书》,跑到陈胜那里委身为臣。孔鲋当上了博士官,后来都死在阵地,成为天下的大笑话。你们所说的深藏和远去高飞,原来就是这样的吧? 文学曰:周室衰,礼义坏,不能统理天下,诸侯交争相灭亡,并为六国,兵革不休,民不得宁息。秦以虎狼之心,蚕食诸侯,并吞战国以为郡县,伐能矜功,自以为过尧、舜而羞与之同。弃仁义而尚刑罚,以为今时不师于文而决于武。赵高治狱于内,蒙恬用兵于外,百姓愁苦,同心而患秦。陈王赫然奋爪牙为天下首事,道虽凶而儒墨或干之者,以为无王久矣,道拥遏不得行,自孔子以至于兹,而秦复重禁之,故发愤于陈王也。孔子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庶几成汤、文、武之功,为百姓除残去贼,岂贪禄位哉? 【注释】蚕食:比喻侵吞别国的土地像蚕吃桑叶一样。 【译文】文学说:周王朝衰落,礼义败坏,不能治理天下,于是诸侯互相战争,相继灭亡,兼并为六国,战争不停,百姓也不得安宁休息。秦国怀着虎狼一样的心肠,蚕食诸侯,吞并六国,废除分封制,实行郡县制,自夸能力大、功劳高,自以为超过尧、舜,而不屑和他们相提并论。抛弃仁义而崇尚刑罚,认为当时不需要文治而只取决于武力。赵高在国内用刑罚治理,蒙恬对外兴师征伐,百姓忧愁穷苦,一致怨恨秦政。陈胜猛然带领和他同行的戍卒,首先讨伐秦朝,他搞的那一套虽然不好,但儒家墨家子弟所以参加他们的队伍,是认为没有王道的时间已经很长了,王道被阻塞而不能实行,从孔子起直到现在都是这样,而秦朝更进一步禁止,所以,只能在陈胜那里去发泄愤懑之气(恢复先王之道)。孔子曾说过:“如果有人能用我的话,我就要在东方(指鲁国)恢复周王朝的制度!”希望能成就商汤王、周文王、周武王那样的功业,为百姓除贼去害,难道是贪图俸禄和想当官吗? 大夫曰:文学言行虽有伯夷之廉,不及柳下惠之贞,不过高瞻下视,絜言污行,觞酒豆肉,迁延相让,辞小取大,鸡廉狼吞。赵绾、王臧之等,以儒术擢为上卿,而有奸利残忍之心。主父偃以口舌取大官,窃权重,欺绐宗室,受诸侯之贿。卒皆诛死。东方朔自称辩略,消坚释石,当世无双;然省其私行,狂夫不忍为!况无东方朔之口,其余无可观者也? 【注释】柳下惠:春秋时鲁人,即展禽,名获,字季,居柳下,谥号惠,曾为士师官,三次被罢免而不离去。人问之,他说:“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高瞻:指眼睛向上看,巴结上边的人。下视:指眼向下看,欺压下边的人。豆:古代盛肉或其他食品的器皿。 【译文】大夫说:文学的言论行为即使有伯夷那样的廉洁,还未达到柳下惠那样的贞节,不过是对上逢迎,对下鄙视,话虽说得漂亮,而行为却很肮脏,一杯酒一碗肉,也要递来送去地互相推让,其实是小的不要,要拿大的,像鸡啄米那样似乎很廉洁,实际像狼吞肉那样的贪婪。赵绾、王臧等人因宣扬儒术而被提拔为上卿,但他们怀有奸恶残忍的心肠。主父偃靠耍嘴皮骗得高官,窃取重权,欺骗朝廷,接受诸侯的贿赂,他们最后都被杀死。东方朔自称能言善辩,侈言消坚释白,号称当世无双;然而察看他私下干的事,连疯子也不忍心去做!何况你们没有东方朔那样的口才,其它还有什么可瞧的呢? 文学曰:志善者忘恶,谨小者致大。俎豆之间足以观礼,闺门之内足以论行。夫服古之服,诵古之道,舍此而为非者,鲜矣。故君子时然后言,义然后取,不以道得之不居也。满而不溢,泰而不骄。故袁盎亲于景帝,秣马不过一驷;公孙弘即三公之位,家不过十乘;东方先生说听言行于武帝,而不骄溢;主父见困厄之日久矣,疾在位者不好道而富且贵,莫知恤士也,于是取饶衍之余以周穷士之急,非为私家之业也。当世嚣嚣,非患儒之鸡廉,患在位者之虎饱鸱咽,于求览无所孑遗耳。 【注释】俎豆:古代祭祀时放祭品的器皿,这里指祭祀。 【译文】文学说:立志行善的人可以忘掉邪恶,小心谨慎的人可以干大事业。在举行祭祀时,可以看出人们是否合乎礼义,在内室里过私生活时,可以看出人们品德的高低。穿着古时候的衣服,背诵古代的道义,却背弃礼义去胡作非为,是少见的。所以,君子是该说话的时候才说,合乎义的时候才取,不用道义得到的东西是不要的。学问很高而不流露出来,功劳很大而不骄傲。所以袁盎最受景帝信任,家里所饲养的马不超过四匹;公孙弘居于三公的地位,家里也不超过十辆马车;东方朔先生给汉武帝讲学,但不骄傲自满;主父偃遭受灾难已经很久了,他当时憎恨当官的人不好仁义而追求荣华富贵,不知抚恤儒生,于是他便用自己剩余的钱财来周济穷苦的儒生,并不是为了私人的家业。现在议论纷纷,并不是担忧儒生对小财像鸡那样廉洁不贪,而是担忧当官的像老虎、鹞鹰那样,把能抓到的东西毫无遗留地吞吃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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