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中的时候,初恋是场单相思。喜欢的那个女孩W,因为生病休学了一年,所以跟我们同班,但比我大一岁。也不敢说,就是时不时偷偷看她一眼,稍微有个机会就腼腆地说两句话,我已经记不清她的具体样子了,只记得姑娘齐肩发,眉宇间透着一股英姿飒爽,干练利落,很少有其他女生那种矫揉造作和顾影自怜。有一天,我如常地偷偷看她,却发现她好像在哭,于是仿佛感觉像是自己在哭,可又不好意思上去问怎么回事儿。旁敲侧击,各种渠道,从其他女同学那里知道,是另一个班的男生想追她,被她拒绝之后生气了,倒也没动手,但掀了她的书包,又语言上侮辱了她。我知道那个男生,典型的社会混混型坏学生,总爱和女生贱招儿,个子很高,消瘦如麻杆儿,面相很凶,虽然谈不上校园一霸,但也没人敢惹他。放学之后,我闷闷不乐。本来每天回家还能找机会和W推着自行车走一段路,那天下了课,她一言不发拿起书包飞奔出了教室。我这人天性懦弱,天生胆小,初一初二时在班里也不合群,总被人欺负,到了初三,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和S同学聊得来了,成了阶段性死党。中考时,我突然发力,总算考上个正经高中,S的家里对他学习也不怎么管,稀里糊涂,他就上了个职高。职高,现在的学生可能对这个词没啥倾向性认知,在我们那个年代的北京,上了职高的学生,大概在“好学生”的认知里,就等同于混社会,再说直白点儿,小痞子。初中毕业了,我和S虽然不再同学,但依然保持着比较密切的联系,人老了,记忆模糊了,记不清当时到底因为什么和他走得那么近,但就记得这件事。我一路郁闷地踢着石子走到了他家,他们职高不怎么管学生考勤,他经常旷课,那天就在家里打游戏。进了他家,他专注地看着电视机,叼着烟,咬着后槽牙对我说:你丫怎么了,臊眉耷眼的?在学校让老师批了还是让哪个傻X打了?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柄放下,把烟头掐灭,注视着我,特别严肃地问:有事儿吧老J?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当时那个表情,特别江湖,我确信他应该是感觉到了我心里有事儿,而且是挺重要的事儿,我还确信他当时已经下定决心要帮我了。我以前也没跟他说过我暗恋一个女生的事,我就磨磨唧唧、支支吾吾地说,我们班一女生,让外班一傻X给欺负了。他有点儿不懂:我还当是你被欺负了呢?多大点儿事儿啊。我在中学时喜欢写诗,爱情萌芽之前是豪放派,爱情萌芽之后变了婉约派,我这是往好听了择自个儿,其实就是酸。我说没事儿你接着打游戏吧,我在你家写会儿作业。然后把书包往他家地上一倒,课本、作业本,以及一个明显不是作业本的小本子掉了出来。他拿起来,又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间,一字一字地念了出来……你一从我的视线消失啊,我的世界仿佛无边暗夜啊……”这些情诗我从没给任何人看过,就是一个闷骚男自己写了自己顾影自怜自怨自艾的。“老J没想到啊,我早就说你文笔好,这诗写的真好啊!”没想到,我这些破诗的第一个读者,竟然对我的酸劲儿加以肯定。但我没心情和他开诗词鉴赏会,满脑子想的都是悲伤的W姑娘。没奈何,S穷追不舍、津津乐道,继续问:你这诗……不对,你这诗肯定是有主儿了吧?说吧,没看出来,咱们同学里,你倒成了第一个破雏儿的了。写给谁的啊?谁啊谁啊?我认识不认识?我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是在暗恋呢?这也太没面子了,于是顾左右而言他了好半天。S突然一拍大腿:卧C,我知道了!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姑娘吧?被欺负了的那姑娘!没跑儿,肯定是这事儿了。话既然说开了,我也不能再藏着掖着了,就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是喜欢她啊,我就是看她被欺负了,心里难受,但更难受的不是因为她被欺负了,而是她被欺负了,我却是个怂包,不能替她出头。我肯定打不过隔壁班那傻X,我还胆小……blablabla……S特别专注地听,没有打断我的话,也没有奚落我,听到最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就说了一句:行了我知道了,老J你甭管了,放心吧,交给哥们儿了。第二天放学,我一出校门,正看见S叼着烟,骑着他那辆二八车倚在校门外的墙角,身边还站了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我不认识。S把我搂到一侧,然后指着校门:老J,没事儿,你就站这儿,一会儿啊,昨天你说的那个,欺负你马子的那个傻X出来时,你指一下给我就成。S深吸了一口烟:什么意思?我也没那意思,我就是想看看,动我兄弟马子的人,有多牛逼。没事儿啊。我就站在那里,说心里话,我当时感觉到S想干嘛了,但我没想阻止,我真的很想替W姑娘出头,但我这人,前面说了,天性懦弱,天生胆小。过了半根烟的功夫,学生们陆陆续续走了出来,那个隔壁班的麻杆儿,比其他人高出一头,在人群中很显眼,我怕“指认”被麻杆发现,小声嘟囔着,用眼神告诉S——就是他。好像半个礼拜后吧,有一天,我正在上课,教导主任开门进来,让我下了课去一趟办公室。我当时真不知道是啥事儿,下课迷迷瞪瞪地过去,一进屋,教导主任黑着脸,旁边站着班主任。班主任对我说:J,平时看你挺斯文的,没想到你怎么这么……教导主任继续说:这位同学,你说吧,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俩人一唱一和,我才听懂了,麻杆儿被外校的小流氓给打了,确切地说,就是被言语上教训了几句,然后象征性地恐吓威胁式的挥了几下拳头,人没大事儿。可是麻杆儿嘴欠,他根本不是什么狠角色,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烂仔,回来就向学校告状,说被人打了。更倒霉的是,我在校门口给S“指认”的那天,自以为动作不大,但却被麻杆儿全看在眼里了。如我上面两次提到,我这人,生性懦弱,从来不敢惹事,那是我学生时代唯一一次被老师以“坏学生”“小流氓”的人设看待,听他们训斥了一会儿,精神彻底崩溃了,眼泪不听使唤地流了出来。我感觉自己被冤枉了,但我知道,其实这事儿,我是有责任的。老师继续逼供:说一下吧,你到底是为什么要找人打他(麻杆儿)?我肯定不能说,因为麻杆儿欺负了我的(暗恋中的)意中人,所以我要替意中人报仇。在我们那个年代,早恋,是一种比当小混混还严重的罪过,一旦被老师证实早恋,男生女生都要受处分,还要请家长。我忍了好久,终于憋出一句话:我就是看不惯他平时总欺负其他同学。这事儿到此为止,因为麻杆儿到底没受什么实际上的伤,我也一再辩解自己并没有直接授意校外同伙打人,所以学校从轻发落,让我写了份检查,就这样过去了。后来,我一如既往地暗恋W姑娘,直到高二,她突然决定参军,我在经历了一阵痛不欲生的自我陶醉之后,每天听着张信哲的“让我随你去,让我随你去……”,让这段独角戏的恋情无疾而终了。我明知道他是在为我出头,是把我当兄弟才这么干的,但我还是逐渐和他疏远了。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我为什么要和他疏远,是因为怕他再一时冲动连累我吗?还是怕自己被他“带坏”?就在刚才,我突然接到初中同学C的电话:老J啊,明天的聚会,我去不了了。那谁……自从高一发生了那件事之后,我和S的联系越来越少,到了高三,因为准备高考,课业繁重,基本就断了联系。直到大概前五六年前,一次偶然的同学聚会,我才再见到他。中学时代的S是五短身材,脸上长满了青春痘,身上全是腱子肉,酷爱包括打架在内的各种体育运动。他职高毕业后去了铁路系统,不是列车员,好像是跟车走货的那种,但是正式编。我和他五六年前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的身材已经走样得不行了,大腹便便,特别能喝酒,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推杯换盏之间,我们再没有了话当年的勇气和兴趣,只是彼此客套地抱怨着现实中不尽如意的生活。我没有他的电话号码,不知道他现在住在哪儿,甚至没有他的微信。S是我小、中、大学所有同学以及后来所有年龄相仿的同事里,第一个走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知道的、认识的同龄人里,第一个走的。人老了,好多事,你以为忘了,但其实他就藏在你记忆的最深处,总有一把钥匙,打开他,让你重新想起。你在我胆小怕事却又多愁善感的青春岁月里,留下了一道永远抹不平的褶痕,我甚至已经忘了那个因她而起的W姑娘的样子,可你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甭管了,放心吧,交给哥们儿了”时的样子,三十年过去了,仿佛就是昨天,仿佛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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