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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东方 楼下的柳树鹅黄，与麦田新绿终于形成了色彩浓郁的搭配，为春天添上了最明确的大面积色彩。夜里的大风终于吹走了大部分雾霾，持续了多少天的雾霾散去，赫然看见了本来一直存在的天日。 三月的晴朗乍现，柳黄麦绿，清晰如画，反而让人纠结。又想立刻投身到自然中去，又想写作阅读；时间不够用，这美好光阴干什么都因为没有干另外一件同样有意思的事情而遗憾…… 外在的召唤是不容错过的，必须走出去，走到大地上去才不辜负这样天地之间盛宴一般的馈赠。大地上清明通透，还有一层湿凉湿凉的喜人气息，新绿的麦田之上已经有了水面上才会有的那种润泽。 麦田中，这里那里都是上坟的人，家家户户开着电动三轮车带着一家人到麦田里，找到自家的坟，或蹲或立，烧纸，插花。在这华北平原刚刚开始的地方，不远的远山是他们的背景，一排排整齐地站着的杨树树梢是他们身影后面的天际线。纸烟飘荡，如同某种深远悠长的乐曲，吹动了大人孩子的衣角和头发，却一点也吹不动他们凝望着坟茔的目光，吹不动坟茔上那些楞柯柯的花。
花是那种色彩特别显眼的塑料花，村口就有卖的，永远不褪色，不降解，插在绿色的麦田里，显得非常突兀。这是现在本地流行的上坟格式。它经济也明显，让人远远地看到这家人知礼守则，早早的就做了清明之事。家家如此，人人如此的时候，自己也一定要如此，这是乡间不成文的规矩，这是季节性的规定动作。这样的规定动作没有人强迫，却因为符合天地运转的时间节点，符合人间亲情的伦理逻辑，而在所有的家庭、所有的人的身心双重意义上自动生效。这是人作为天地之子的义务与表达，责任与抒发，不如此不足以在新的一年里重新开始又一轮俯仰天地的崭新生活。这是春天的仪式，参与者是活在当下的人和已经沉没到了过去中的人，是在场的自己人和没有在场的其他人，是偶尔听过瞥了一眼的人和虽未目睹却能在很长时间里都能将上坟的痕迹纳入眼底的人，是所有人。 时序轮转，万物萌发，不管经历了什么，有过什么样的瘟疫和战乱，有过什么样的灾难和千疮百孔的被打击，春天终究还是在大地上出现了。其规模的庞大与其气势上的不及其余都让人一再体验到一种温和也坚定的意志的不容置疑，体验到一种既宏伟神奇又体贴入微的无远弗届的力量。在这样如同壮年时期的父亲母亲一般的力量之下，人是无能为力的，人也是乐见其成的，人在其中收获的被裹挟的不自由与被关爱的可依赖参半。可能刚开始还会略有疑惑那只挣扎，最后总之是要深深地投入它的怀抱，在新绿的麦田边久久地伫立，在无边无际的大地上长时间的漫步…… 我骑车行走在大地上，穿行在这样的情境之中，永远不知疲倦地走了很远很远还是愿意继续走下去，好像不这样一直走下去，就不足以舒展自己内心弥漫起来的关于季节、关于人世的既真切又遥远的诗情。
沿着麦田中的乡间小路，绕过一个个村庄前的戴着红袖标放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支着帐篷的防疫卡子，顺着晶亮晶亮的地下水奔流的方向，一直到了宽阔的滹沱河边的时候才走到了有相对密集的林木的地方。 树叶还没有长大的林木下，阳光的明亮已经将春天的温和布满了脚下的枯叶，枯叶下的绿草已经冒出了明确的嫩芽儿。枯叶和嫩芽之间有一种既往的覆盖和当下的新生之间的自然关系，没有被清扫，没有被破坏的时间积累之下，保持着自然当下和既往全部的风貌。正是这样相对完整的风貌让人意识都不被打扰的自然本身完整的细密信息，它比在人类操作之下过分整齐的存在更能传达季节的消息，更能抚慰崎岖的人心。 这是林间才有的春意，在没有林子的地方是没有这样的感觉的。这样春日林间的行走是人生的季节性享受，理论上一年有一次，可对大多数人来说多少年也未必有一次。 因为土地值钱，社会不肯再给无用的森林留下不能换钱的巨大空间；因为所有的树木一旦长粗长高就会面临被砍伐的命运，乡村是要避免树荫影响庄稼采光是要砍了树卖钱；城市是太过勤快的绿化部门要换种新树种，是要砍了免责——因为一旦被风吹倒以后砸了人和物都有管理不善之嫌，都有赔偿之虞。
如果不是苗圃，不是这样未及整理的河边，林木不被干扰地自然生长，尤其是不被干扰地集体生长的机会就少之又少。这使得华北平原上一代代的本地人失去了对森林里的春天的感受机会，使森林成为一个遥远的概念，遥远到东北，遥远到岭南。那些地方因为气候原因，因为历史原因而硕果仅存的森林，就是他们对林间体验的永久向往之地。 我现在在这样未及砍伐的林间所沐浴的春天，是罕见而珍贵的；每一棵树表面上都无动于衷，其实你仔细听，能听见树干树枝之间已经有强大而持续的树汁树液在急急地运转输送着，为树冠上那些与去年的枯枝败叶并生的无数小小萌芽供给着需求量越来越大的营养。它们像是一条条径流，在比之地流淌，你站在这些外观上看起来与冬天没有什么不同的笔直流淌着的河间，所呼吸到所沐浴到的春日的气息，最密集，最繁盛。这时候真的就让人惊喜地确认了一个事实：人会因为同样也是生命的树的新生而怡悦，而且是无边的怡悦。
这里，我在清明时节的大地上的漫游，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开始。还有无数新鲜的物象，无数以前也许见过但是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的新鲜的物象，在不确定的什么地方，等待着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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