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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印象(下)

 嘟嘟7284 2022-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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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贡邮局
去越南之前,我一直以为那是片荒蛮之地,到处断壁残垣。可2007年,我在河内看到的却是彩色的小楼,浓浓的人情。最令我吃惊的,是在异国他乡,发现我们祖先的遗迹。越南人淳朴的微笑,文庙里的孔子,公园里的汉字对联,望江亭里下象棋的人们都让我感到一种似曾相识,久违的乡情。
离开河内后,我又飞到南方重镇西贡。不过,西贡早已不再是这座城市的名字,自从1975年南北统一之后,南越的首府就已改名为“胡志明市”。可对我来说,用一个人的名字来命名一座城市未免有些夸张。在岁月的长河中,一座城市的命运应当远远超越某一个人的影响,无论此人在历史的某个结点显得有多么重要。更何况,把胡志明那越南老爷爷的形象与西贡的都市风格硬拧在一起,实在有些牵强。

如果说河内像一位宁静的东方淑女,那西贡就更像一位热情的欧亚混血女郎。大街上,映入眼帘的是比河内更宽阔的街道,修剪齐整的草坪花坛,随处可见的法越合璧的西式建筑——富丽堂皇的邮政总局,有女神雕像守护的音乐厅,穿白色婚纱的新娘背后的大教堂……

蓝天白云,风和日丽,漫步在青铜雕像,草坪花坛之间,我恍如隔世。只有身边的摩托车流在提醒着我,这里是越南。烈日下,一位头戴斗笠的越南妇女远远地望着我,她的脚下放着一副装满整串香蕉的挑担。隔着马路,我们彼此对望,她的眼神似乎充满期待。一会儿我从她身边经过,她会不会伸手拦我?我心里一阵忐忑,想象着被人当众拦住,却又无法交流的窘态。我小心从她身边经过,却发现是虚惊一场,她只是静静地望着我,目光平和淡定。我有些吃惊,对她也平添了几分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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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贡音乐厅

看到街边一间敞着门的小店,我走了进去。一个年轻人正在临摹梵高的向日葵,墙上还挂着各种梵高和莫奈的画。我没打扰他,他也没像个小贩儿一样,放下手中的画笔,招待顾客。他店里的油画虽然大多是临摹,却也不俗。那浓烈的色彩,粗犷的笔触散发着梵高式的激情。店里还有一个小伙子,正在画一幅印象派风格的越南风景画。朦胧的山林中,一个头戴斗笠的背影若隐若现,颇有意境。
望着那个背影,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想把它买来挂在家里墙上的冲动。想到还要四处转转,我克制住了这一冲动。出了这家店我才发现,原来这一整条街都是油画工作室。虽然各家的画都以临摹为主,可他们卖的毕竟是艺术品。即使是临摹,梵高的画挂在家里,也能赏心悦目,陶冶情操,比靠拐卖女人来传宗接代要高大上得多。
逛完油画街,我走进街边的一家服装店。店面不大,却清静淡雅,一件亚麻连衣裙吸引了我的目光。那件黑色连衣裙上绣着三只大小不一的蜻蜓,蜻蜓的翅膀是用藏红和米黄色的线条勾勒出来的,显得轻盈灵动。我走进试衣间,裙子穿在身上很舒服,设计也很大方,就是腰身肥了些。
我站在店里的大镜子前,左右为难。这时,两位清秀的越南姑娘走了过来。我试探着说了句英文,她们马上用简单的英语告诉我:没关系,裙子可以免费改。我担心时间来不及,她们又说可以马上改,晚上就能送到我酒店去。我一听喜出望外,澳洲人工贵,哪里有这样的服务?我当即留下我酒店的地址,约好晚上见面的时间。“能送货时付款吗?” 我试探地问,心里没抱幻想,没想到,越南姑娘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搞得我倒有些不好意思。
逛完服装店,我又走进一家雅致的小店。一进门,眼睛一亮。小店的一整面墙都被一个带格子的深色木柜覆盖。格子里放着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丝质手袋,每个手袋上都有手绣的花纹。手袋设计精巧,色彩和谐,做工精致,令人目不暇接。最可爱的是,整面墙的手袋颜色和形态各异,几乎没有重样的设计。
望着这些手袋,我思绪万千。做手袋的人很可能是没多少文化的越南妇女,但这些手袋千姿百态,不像是统一设计批量生产出来的。望着这些做工精美,色彩和谐的手袋,我为越南百姓的审美天赋所折服。看来法国人对越南的影响不仅仅是大街上的那些美丽的建筑,也不限于越南人在澳洲街头开的那些面包房,越式三明治店,还有普通越南百姓的爱美之心和审美情趣。
拎着一个手工刺绣的手袋,我兴高采烈地回到饭店。路过前台时,我顺便咨询一下西贡还有什么值得看的景点。“统一宫去过吗?”服务员问,我摇摇头,“值得看看”,服务员自豪地说。望着她诚恳的目光,我点点头,心里开始盘算怎样才能既不影响工作,又能在明天的行程中挤出点儿时间,去看看这个不容错过的独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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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贡街头
回到房间休息片刻,听到礼貌的敲门声,我打开门,是服装店的那两位姑娘。裙子一试,还是有些肥,看来她们做事谨慎,没敢大动。我有些为难,刚准备认了,那两个女孩儿却说:“我们再改一次,两小时送来。”我有些于心不忍,她们却说,她们有摩托车,很方便。两小时后,她们又准时赶到酒店,这回改得很合身。我很满意,想给她们加点儿钱,她们却摆手,坚持只收裙子的钱。送走她们,我望着镜子里合身的裙子,不禁被越南姑娘的淳朴和善良所打动。
第二天,我省了顿午饭,匆匆前往独立宫。到了独立宫门口,一眼望去,翠绿的草坪后面,伫立着一座矩形的白色建筑。走近一看,建筑的外墙上“长满了”巨型的石竹。从宫内向外望去,阳光透过一根根巨大的白色石竹,投射到宫内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形成一排美妙的琴键,而窗外的芭蕉树和草坪则被分割成节奏分明的绿色音符。讲解员自豪地说,这是“统一宫”的越南设计师的一个神来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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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一宫
这里曾是1870年建成的法国总督府所在地,不过,那座古典风格的欧式建筑如今只能在照片上看到。1954年,法国从越南撤军,南北方各自为政,西贡的法国总督府也变成南越的总统府,改称“独立宫”。1962 年,两名南越飞行员驾机起义,炸毁了法国人建的独立宫。1966年,南越政府又重新修建了这座有石竹墙的现代版独立宫。
九年后, 北越大军节节南下,两周内,独立宫三易其主。1975年4月30日,北越的坦克轰隆而止,撞开了独立宫的大铁门,“独立宫”又一次迎来了新主人,而这座建筑的又由“独立宫”变成了 “统一宫”。
迈入宫内,面对的是一个空旷的大厅。大厅的一端是蓝色丝绒衬映下的胡志明的金色头像,另一端是越南第一位皇帝的画像。展厅里,从越南始皇帝到胡志明之间的历史是一片空白:从汉人近千年的统治,到法国几十年的殖民史,从二战到越南战争,展览馆里没有任何图片和文字说明,仿佛这一切都从未发生过,南越的历史是从越南始皇帝一个跟头翻到了1975年,定格在北越坦克闯进独立宫的那一刻。
望着空旷的大厅,我不禁想起几年前,在台北二二八纪念馆里看到的,台湾对日据时期历史的呈现。展览馆里有详细说明:二战结束前,日据时期的半个世纪里,台湾的文盲率下降了多少,修建了哪些基础设施,议会的建立。除了文字,展览还有不少照片——穿西装的台湾议员,烫着发参观美术馆的台湾妇女…… 盯着这些数字和照片,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 ?台湾人怎么可以替日本鬼子说话?
震惊的同时,我想起小时候在大连,学校每年夏天组织我们去海滩的情景。去海滩玩儿本来是孩子们最向往的活动,可是在我们的小脚丫能触摸到吸足了阳光的细沙,感受到清凉丝润的海水之前,我们先得排队去参观日本监狱。那监狱阴森森的,看完了人很压抑,到了海边都影响情绪。后来,这种把监狱和大海捆绑在一起的奇葩做法,居然成了一个教育模式。海滩虽然我们年年去,但前提是先要排着队去看监狱。仿佛只有看完了监狱,孩子们才有资格享受大海蓝天;仿佛一年不去看那座阴森森的监狱,我们就会放松警惕,忘记本该时刻牢记的阶级仇民族恨。
虽然小时候,大连街上到处是日本房,孩子们最爱吃的零食也是红豆沙馅儿的日式 “馍饥”  ,可却没人敢说一句日本人的好话。毕竟,他们是鬼子,不是人。可是,在台北二二八纪念馆里,台湾人在谴责国民党白色恐怖的同时,居然会展示日本人对台湾现代化的贡献,公开替日本鬼子说话!
震惊之余,我开始试着去理解台湾人。也许,台湾没有经历过八年抗战的创伤,所以更容易客观地看待历史?也许,二二八事件让台湾人体会到,国民党的白色恐怖要比殖民者的统治还要残暴?也许,有关日据时期历史的叙述,已被国民党管控得太久,解禁后,台湾人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表述自由,决心重新解读那段历史?
于是,台湾人便用图片和文字告诉世人:在日据时期,日本对台湾的现代化进程,包括普及教育,公共医疗,基础设施,民主制度的建立,都曾有过重要贡献。这种对待历史的态度需要开放的心态,而在西贡统一宫的展览馆里,越南却将历史上中国人和法国人对于越南的影响和贡献视为耻辱,避而不谈。
不过,强加于人的殖民地模式早已被历史的洪流淘汰,而殖民者的功过也自有评说。想起电影“沉默的美国人” 里,一个仪表堂堂的美国人为了栽赃越共,故意在西贡音乐厅前安置炸弹,伤害无辜百姓。可以想象,当年越南人把美军赶出家园时该有多么自豪。可是,如果没有越战,今天的南越会不会早已成了另一个南韩?历史真是扑朔迷离,难以预见,留给后人的,只有一个个不可逆转的历史转折点。

站在展览馆里,我想起一个越南留学生的故事。有位越南女生冰雪聪明,被官方派到西方学习,并顺利取得硕士学位。荣归故里之后,她承担了越南国有企业的审计工作。可是,洋学位给她带来荣誉的同时,也为她带来了无尽的烦恼。“早知道这样,我真不该去留学。”她跟朋友抱怨:“我审核的所有国有企业都有问题,而且都不是小问题,可我们起诉的案例中却没有一例成功的。权钱交易,官官相护,我真想一走了之,可我留学是公派的,所以还得在这儿熬上十年!”望着北越坦克攻占“独立宫”的照片,想起这位留学生的故事,我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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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贡市场
走出“统一宫”,户外已是烈日炎炎。一个头戴斗笠,皮肤黝黑的越南老妈妈迎面走来。她一面递过来一叠明信片,一面将左手的五个指尖聚成一点,伸向嘴边。我本想赶路,却被老妈妈这个动作触动。我停下脚步,开始翻看她的明信片。可惜这些明信片印刷得很粗糙,我只看了几张就还给她。想起老妈妈刚才的那个动作,我又有些于心不忍,便拿出些零钱递给她。不料,那女人的眼神忽然从期待转为恼怒,嘴里嘟囔句什么,一甩手,扬长而去。
握着那几张印着胡志明头像的纸币,我愣住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冒犯了她,我明明是一片好心,可老人那恼火的神情却似乎在抗议:“哼,老娘凭本事吃饭,又不是要饭的,用不着你个老外打发!”望着她倔强的背影,我一时不知所措。想起给我改裙子的两位越南姑娘,那个站在街边卖水果的女人,还有这位卖明信片的老人,我对越南人忽然有些肃然起敬。看来,这是一个敏感而又倔强的民族,自尊心强,靠手艺吃饭,不愿轻易接受施舍。

短短的几天,越南让我刮目相看。这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断壁残垣,有的是宽阔的街道,草坪花坛,越西合璧的建筑。越南人虽然不富有,可他们却活得挺真实,不狡诈,不贪婪,至少我接触的几位越南妇女是这样。虽然我的越南之行来去匆匆,可它却彻底改变了我对这个国家的偏见。

在历史长河中,这个民族似乎吸取了中西文化中的精华 – 中国人的勤劳智慧,对教育的重视,对先人的尊重,以及西方文明的熏陶,特别是法国人对美的向往。那一整条街的油画店,那五彩斑斓的手袋店,那连衣裙上的蜻蜓,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越南人在我脑海里,也由一群在背后打黑枪的熊孩子,变成了淳朴善良,热心温和的越南姑娘,好奇而淡定的乡下女人,倔强自尊,人穷志不短的街边老人…
我带着微笑离开了越南,那个曾经令我谈虎色变的国度。从此,越南在我的心中从一个冰冷的地名变成了美好的记忆。这记忆活在我墙上的越南油画里,活在那条绣着蜻蜓的连衣裙上。遗憾的是,虽然心向往之,我却未能重返越南。
近来听说,越南正在大搞改革,甚至有人预言,越南将成为下一个世界工厂。我不知道这个预言是否会实现,也不知道,当越南的改革走到十字路口时,又会怎样?不过,对于越南民众,对于那两位可爱的越南姑娘来说,改革总比不改强,改革总能给他们带来希望。
此时,当年离开西贡时的情景,又在眼前浮现。去机场的路上,出租车里再次飘来那家一般温馨的淡淡的米香。车窗外,稻田恣意地伸向远方。田野上,几顶尖尖的斗笠,静静地点缀在那一望无际的绿色画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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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3月,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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