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问题与心灵哲学 在讨论意识的本质之前,我们不妨从一棵树开始。 试想象一棵远在欧洲森林深处的大树轰然倒下了,这个地方渺无人迹,以至于四处没有任何人听到了这棵树的倒下,那么这棵树倒下时发出声音了吗?请读者朋友先耐着性子想一想,不要急,因为你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也许会决定了你到底会从什么样的立场上去认识意识的本质。 有人会说,树倒下了当然发出声音了啊,怎么会没发出声音呢?可仔细一想,声音本质上是通过介质传播并被听觉器官所感知的波动现象,如果没有了人的听觉器官感知,声音还存在吗? 如果我们观察两种不同的观点,一种观点把声音理解为纯粹的物理机械波,只要这棵树倒下了,那么肯定就发出了声音,对于任何可以检测到机械波的器官或设备来说,这个声音是公开的;另一种观点中的声音则依赖一个观察者的存在,是一种被观察者所经验的私人的声音。 由此我们可以划分出两个世界,一个是外在的物理世界,这个世界里包括了那棵树倒下的声波、光波、化学分子式等等;另一个是内在的意识世界,这个世界里包括了人所经验的声音、颜色、嗅觉感知等等。 对于意识问题亦如此,大部分人会同意意识不过是大脑的产物,必然是物理世界的一部分。然而对于精神科学家和解剖学家来说,当他们在实验室中检测大脑活动时,他们看到的不过是一系列人脑的神经活动,而不能捕捉到你感官所感受到的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等。 因而我们也许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对于意识问题的解决来说,科学和心灵哲学两条路径将是并行不悖的,毕竟精神科学的前提——“意识属于可研究的物质世界”本身就要在心灵哲学之中受到提前的检验。 心灵哲学中的基本对子 人类向来以为自己是独特的,而这种独特性往往被我们归结为我们的思维能力、理性,或简而言之:意识活动。如果说当人类有了足够的能力制造出和人类行为完全一致的机器人,那么这个机器人也会具有人类所特有的意识能力吗? ![]() 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我们就可以得到心灵哲学中的一对基本对子,心灵主义和行为主义。
首先作为心灵主义的难题,我们判断一个事物是否具有意识不就是根据它的行为吗?你认为人类具有意识的依据完全可以用在该机器人身上,你凭什么要否认机器人具有意识能力呢? 但作为行为主义的问题也十分直观,根据我们的常识,表面上装作有意识和没有意识是完全不同的。你不会把你手机上的智能语音助手当作一个人来对待,因为你很容易就能区分它作为一个机器人和真实的人的区别。 在对心灵哲学中两个最基本的观点立场进行考察后,我们被迫回到两个最基本的问题上来:什么是意识?如何确定别人也有意识? 笛卡尔主义 意识是什么?这个棘手的问题最早由笛卡尔在《谈谈方法》一文中系统阐述。
文中笛卡尔认为世界上存在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一种是意识,一种是物质。其中意识能思考而物质不能思考,物质占据空间而意识不占据空间。即“物质的本性是广延,精神的本性是思维”。 之所以笛卡尔坚持认为意识和物质是完全两种不同的东西,他持有的是两个论据:其一,物质似乎不能思维。我们在直观上通常不会认为一块石头、一块肉甚至是布偶玩具会和人类一样具有意识。其二,精神的存在似乎不依赖空间。 在前现代,古人很难知道人的意识活动到底发生在哪里。古埃及人认为人的思考发生在心脏,古代中国人对于容纳意识的场所的认识是混沌的,诸如胸有成竹、腹有诗书气自华等比喻。古代西方人则更加粗暴地把意识归结为一个形而上的灵魂概念,认为人的灵魂即是一个人的精神存在,灵魂可以脱离肉体生存。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把笛卡尔的观点总结为两点:
而在心灵哲学中坚持以上唯我论(solipsism)、二元论(dualism)观点的人也被称为笛卡尔主义者。对于笛卡尔主义者,他们面临着两个基本问题:
这里暂且按下他心问题不表,我们先来看身心问题。笛卡尔本人对于身心问题的回答是比较尴尬的。他认为虽然意识和物质完全不一样,心灵和身体完全不是一回事,但是心灵和物质有一个发生作用的场所。 笛卡尔称人类的大脑中心有一个叫松果腺的东西,它可以将人的意识转译为人的行为,由此身心问题就解决了。但是笛卡尔对于身心问题的回答似乎又将推翻他对意识的定义——意识只能思维且不占据空间。如果人的意识在大脑的某个地方对人的行为进行控制,那么这不就意味着人的意识就在大脑之中吗? ![]() 此处,我们引入一个现代物理学概念——因果位置(causal account of location)。这个概念认为如果一个事件链条上的两件或多件事物构成了因果关系,那么它们必然身处在同一空间位置。换言之,现代科学的前提假设了物质世界是一个因果闭合的系统,物质世界中的任何事件都是由另外的物理事件引起的。 试举例,假设现在地底深处发生了一场小地震,当地震波抵达地表时,它晃动了你桌上的一杯咖啡,那么我们可以称因为地底地震,所以引发了你的咖啡杯晃动,这两件事情呈因果关系,这两件事件必然发生在同一空间。那么地震所引发的咖啡杯晃动和你有意识地用手举起你的咖啡又有什么区别呢?那么这不就证明了你的意识存在于某一个物理空间之中吗? 为了解决这个二元论与身心问题的解释带来的矛盾,我们有以下办法:
物理主义与行为主义 如果你选择了相信第四种观点,也没有大胆如唯心论者一样粗暴地否认了物质世界的存在,那么欢迎你来到物理主义者的阵营。物理主义(physicalism)相信任何心理现象、意识都可以还原为物理现象、物质,因而意识和物质是同一种东西。如果将物理主义的主张浓缩为两个原则,我们可以得到:
在物理主义的立论上,行为主义者们直截了当地把一个人的意识定义为一个人采取某种行为的倾向性,更简单地理解就是你所做等于你所想,你所想等于你所做。在行为主义者的视角下,身心问题也迎刃而解。物质和意识是如何发生作用的?太简单了,因为它们就是同一种东西。 但是如果想起之前被我们暂时按下不表的他心问题呢?作为笛卡尔主义者或在立场上倾向他们的支持者来说,意识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私人的,大部分人也能认可我们的某些意识状态能被人所知,诸如我疼痛时大声嗷叫会让别人知道我很痛。但“某些意识状态能被人所知”和行为主义者所坚持的——“我们所有的意识内容都必然是公开的(只要你的行为是公开的)”之间有一个巨大的鸿沟。 行为主义者对于他心问题的解读还有另一个麻烦:既然你的行为等同于你的意识,那么如果你没有表达你的意识的行为能力或没法表达你的意识是否可以等同于你没有意识?诸如我们可以认为植物人、婴儿是没有意识的吗?行为主义者在合理解决身心问题的同时,他们对于他心问题的解决方案似乎显得难以接受。 更麻烦的是作为行为主义者的立论根基——物理主义也在一个名为黑白玛丽的思想实验中遭到了质疑。 在该思想实验中,一个名为玛丽的人一出生就被关在一间黑白的房间里,她完全没有机会亲眼看到任何颜色。实验者允许玛丽可以通过一台黑白屏幕的电脑学习丰富的光学、物理学知识,数年以后她掌握了丰富的有关颜色的知识,然而她却没有亲眼看过任何颜色。 ![]() 根据物理主义者的主张,世界上一切的知识都可以被还原为物理知识,那么试问玛丽既然掌握了大量关于颜色的物理知识,当她第一次走出黑白房间,看到了真正的色彩不禁大喊:“哦!红色原来是这样的呀!”这时她是否经验到了新的知识呢?对此,物理主义者的认识论原则似乎遭到了撼动。 功能主义 依照上文中提及的笛卡尔主义——二元论与行为主义——一元论两条路径,关于身心问题与他心问题都不能得到很好的解决,那么心灵哲学中还存在第三条道路吗? 有。随着电子计算机科技的发展,哲学家们试图以人造电脑为模型对意识问题进行再解释,一种名为功能主义(functionalism)的理论诞生了。功能主义用一句话解决了身心问题:人的身体拥有意识如同一台机器拥有程序一样,身体(硬件)是意识(软件)得以发挥功能的物质承载者。同时这一主张在他心问题上似乎又达到了笛卡尔主义的绝对私人化与行为主义的绝对公开化之间的平衡点。 在功能主义的视野下,人的意识被类比为电脑的程序。诸如:我们打开电脑输入“1+1”,随后根据加法程序的运算,电脑向外输出“2”这个结果。功能主义相信人的意识不过是以特定方式运作的内部程序而已,外界向我们输入某种东西,例如高温,我们根据自身程序开始调节体温,向外输出流汗、面红耳赤等等。 看到这里,你也许已经发现了功能主义的问题所在。当功能主义巧妙地回避了哲学上难以辨明的抽象心灵时,它过于简单地把人的意识比喻为一个除了输入和输出以外没有任何其他东西的程序,这就造成了一个“主观感受”(qualia)的问题。在高温这个环境的输入下,人的意识活动中会感受到难受、痛苦、神志不清,这一系列主观感受是无法替代的,也是不可以被一个简单的所谓流汗、面红耳赤等等这种物理输出所概括的。 对于功能主义更严厉的指责比想象中要来的更快。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美国哲学家约翰·塞尔提出了名为中文房间的思想实验。 ![]() 假设一个房间里有一本万能的中文词典,塞尔先生把一个完全不懂中文的人塞了进去。他让外界写着中文的纸片通过门缝递入房间。这样一来,房间中对中文一窍不通的人就可以使用这本万能词典来翻译这些文字并用中文回复。在纸条上来回数次交流后,房间里的人就可以以假乱真地让房间外的人误以为他会说流利的中文。 这个实验值得让我们反省的是:意识活动中的理解是否可以被简化为功能的输出?用功能一词来总结一系列复杂的意识活动是否过于简单?功能主义是否是行为主义的一种隐秘的变体?在这些责问下,功能主义对意识本质的解答也不能令人满意。 结语 在文章的开头,我们从一棵树开始,解构了我们习以为常的物理世界观,并将意识问题摆在了心灵哲学的视角之下。随后文章介绍了最古老亦最经典的笛卡尔主义,并在身心问题与他心问题两个方面考察了这个立场存在的问题,并拓展出了笛卡尔主义的四个变种与解决方案。 随后我们抵达了物理主义与行为主义,但黑白玛丽实验与我们的基本常识又使得行为主义不可避免地被功能主义替代。在功能主义这里,主观感受的问题与中文房间实验又浇灭了我们妄图得到答案的信心。 以上,即是全文思路与作为心灵哲学的导读。有读者可能会困惑,当代心灵哲学的观点被写完了吗?为什么没有最后的正确答案呢?笔者只能如此回答,大部分观点都已经试图囊括其中了,最后的正确答案尚不存在。 从来没有一门哲学能如同心灵哲学那样,作为最古老的几个哲学问题之一又在今日被重新唤醒。意识问题是时下最为火热的强人工智能的基础问题,而关于机器人是否能具有和人类一样的意识,这类话题屡屡在《银翼杀手》、《西部世界》等优秀的艺术作品中作为母题出现,其更是延伸出我们又该如何面对和我们一样可能存在智慧的人造生命这类终极伦理问题。 不得不感慨的是我们似乎出生在人类文明太靠前的位置了,以至于我们可能此生再也难以得知意识问题终将如何解决。作为取消主义的代表——这一派学者认为意识根本不存在,哲学家丘奇兰德就曾从科学史出发,认为当下的心灵哲学对意识问题的探讨就像现代化学科学诞生前炼金术师探讨的“燃素问题”一样,其完全受限于人类当前的认知水平,属于原始且无用的概念。 ![]() 然而何时我们才能摆脱对意识问题原始且懵懂的理解,开启新的认知革命,一切尚是未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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