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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益人:我那九岁的姐姐

 故乡万荣 2022-03-31

郭益人,1955年生于万荣县龙鼎村。中师毕业,16年讲台,当语文老师;20多年政坛,写公文,写新闻;现在退休了,闲人写闲文,学写文学文,写得行不行,读者说行就行说不行就不行。

清明上坟,多是后辈对前辈的悼念和告慰。悼念前辈的养育之恩或丰功伟绩,告慰前辈后继有人或事业有成。而在我这里,又多了一份对同辈亲人的痛惜与思念……

冥钱燃烧,青烟缭绕,望着袅袅升空的片片灰烬,我仿佛看见了60多年前幼年早逝的小荣姐姐,不由得悲从哀来,潸然泪下。

小荣姐姐生于1952年,如果健在,已是71岁的老人,可她只活了9岁,生命定格在童年。如果说人生短暂,那么对她来说是人生瞬间。就是这转瞬即逝,也像流星划过夜空,留下一道明亮的光线!

 小荣姐姐天生丽质,聪明伶俐,身勤手巧,懂事知礼。观其貌,有人称她是“天仙女”;论其能,有人称她是“小大人”,爷爷昵称孙女是“妇联主任”。可她偏偏生不逢时,幼稚的童年,就注定了艰辛与操劳。

爸爸解甲归田,没了薪水;妈妈体弱多病,难以负重。贫病交加的爸妈要拉扯我们这多儿女是很艰难的。又遭逢国家困难时期,生活更是雪上加霜。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还是幼童的小荣姐姐,就像成人一样为爸妈分忧解愁,想用她那稚嫩的脊梁支撑家庭“一方天”。

爸妈下地干活,姐姐在家看管我和弟弟,还兼做饭干家务,把样样活儿干得井井有条。

1959至1961年,是国家三年自然灾害,时称“低标准,瓜菜代”的年代,又称“吃四数(两)粮”,就是粮食不够吃,只能用一部分粮食和瓜果蔬菜一起煮饭吃。

 瓜果蔬菜,彼一时此一时。那时的瓜果蔬菜,决不是现在的本地外地、国内国外、丰富鲜嫩、香甜脆美的瓜果蔬菜,而是本生产队卖后剩下的,便宜卖给或分给社员的,那一点南瓜、萝卜、白菜等,连白菜根搭上都不够下锅煮饭,还得靠不用掏钱买的树叶、苜蓿和野菜。

 苜蓿野菜,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人们大鱼大肉吃腻了,苜蓿野菜是调口味的副食,而那时的人们没吃少喝,主副颠倒,苜蓿野菜成为充饥的主食。

回忆当年,我妈说我肚皮都吃成绿的了。有人质疑,肚皮怎么能绿?我虽小没记忆,但我相信是真,因为瘦得皮包骨头,薄的肚皮很容易透绿。

每当初春,野菜眨眼,苜蓿萌芽,饥饿的人们就开始采食。 

我家挖野菜、撅苜蓿的主力是姐姐,她常常提着竹篮早出晚归,沟沟洼洼都留下她的脚印,每一块土地都有她的身影。她用那双小手从土里抠呀抠,抠着全家生存的希望,渴望着奇迹的出现。找到苜蓿就用手撅,找到野菜就用镰挖,一颗颗放在篮子里。手指磨破了钻心的疼,她也不停歇,直至把竹篮装满才满意回家。长时期机械的撅苜蓿动作,她的右手食指变形弯曲了,再也展不直了。这些她全然不顾,因为她晓得手疾要不了命,而一天没有野菜和苜蓿就断了全家人的“口粮”。

然而,尽管姐姐懂事较早,但儿童贪玩的天性,使这个只有八九岁的小姑娘偶尔也有“失职”行为。

有一次,姐姐领我上地挖野菜、撅苜蓿,妈妈以为今天两个人收获会更多,可我顽皮地让姐姐跟我捉迷藏、抓蝴蝶,影响了正事,野菜、苜蓿收获甚少。

妈妈见状,脸色不对了。向来心疼女儿,从来没动过女儿一根手指头的妈妈,这次发火了!她摔了篮子,打了姐姐,哭天喊地,明天一家人吃啥呀!妈妈看似抱怨女儿,实则是怨恨自己无能为力。她思来想去,本来就因生活艰难而厌世,这会儿彻底崩溃了,就向村西的滚滚黄河走去……

心有灵犀的姐姐赶紧叫来了和妈妈要好的婶婶,一道追赶寻找妈妈。姐姐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呼喊:“妈妈!妈妈!妈妈……”跌倒了,爬起来,继续跑,继续喊……

急切而凄冷的呼叫声,在空荡荡的荒滩回响……妈妈听到女儿的声音,面对将要吞噬自己的河水,却步了……

看见愣在河边的妈妈,姐姐飞也似的跑过去,跪下,紧紧抱着妈妈的腿,声泪俱下:“妈妈!小荣再不贪玩了,我听你的话,再不惹你生气了……妈妈!你不能走呀,我们不能没有你呀!咱们回家吧……”

黄河呜咽,寒风萧瑟,姐姐的声声乞求,婶婶的句句劝说,妈妈心软了,心碎了,蜷缩下来,抱住膝下哭成泪人的女儿,心疼,心痛,怨恨,悔恨,多种心情交织在一起,泪水浸湿了衣襟……

第二天,姐姐闻鸡起床,借着月光悄悄出去了。当姐姐提着满满一篮苜蓿、野菜回来的时候,看着她满身泥土,沾满血迹的小手,我们全家人哭成一团。这是她在悔罪吗?这是她在补过吗?不是!这是负责任,这是有担当!鲜嫩的苜蓿野菜向饥饿的家人散发着一阵阵醇香,可谁也咽不下这伴着苦涩的家常饭。

姐姐虽不是叱咤风云、顶天立地的人物,可我们这个家实在离不开她呀!

 “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姐姐也十分爱这个家呀!

1960年冬,姐姐患了伤寒病,持续高烧,昏迷中还念叨着荠菜、苜蓿、白蒿苗……在不医治就不能康复的情况下,爸爸请来了公社卫生院的一个医生。诊断毕,医生撂出一句话:“这病你们看不起!”转身就走了。

确实,我们家一贫如洗,无有分文,连吃的都没有,哪有钱看病?

爸妈不死心,又找到医生问需要多少钱,医生说需要七八块钱。

区区七八块钱,就是一条人的生命呀,一条维系全家人的生命呀!

爸妈求助于信用社想贷款为姐姐看病,信贷人也撂给一句话:“你们光贷不还,不能再贷!”

撂话,好比撂砖头,砸凉了,砸碎了爸妈的心。

可人家说得也对呀,我们这些年,三块两块的贷款累计上了百元,无钱还贷失了信用,人家害怕呀!

看着姐姐被病痛折磨,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爸妈心如刀绞,心急如焚,再次求爷爷,告奶奶,好话说了千千万,请来医生,许愿日后当涌泉相报。经诊断,姐姐的病情更加严重,越发难治了。可医生说,不需要用药,只要多喝开水就行。不谙医术的爸妈信以为真,成天给姐姐喂开水,用“开水疗法”治疗月余,病情不见好转,且日渐加重。最后再把医生请来——晚了。高烧使姐姐肠穿孔,无法医治了。

姐姐在弥留之际睁开了双眼,环视了一下这个穷困潦倒而她又尽力维持的家,最后含泪把目光停留在与我们相依为命的爸妈身上——她向爸妈告别,向兄弟告别,向人间告别,恋恋不舍地闭上了她那远不该闭上的双眼……

 九岁的姑娘逝去,按风俗不顶棺材,不建坟茔。妈妈泪眼婆娑:“我们对不起小荣,到这时了,不管怎样都不能亏欠女儿……”爸爸从房屋顶棚上拆下几块木板,为姐姐做了副小棺材。腊月二十八,妈妈最后一次给姐姐洗了脸,梳了头,扎好小辫儿,穿上再有两天过年才穿的新衣服,抱着爱女痛哭一场……

家庭失去了一根“顶梁柱”,兄弟失去了一位好姐妹,爸妈失去了唯一贴心“小棉袄”。

爸妈朝思暮想女儿,妈妈常常到掩埋姐姐的土崖下,用哭干的眼睛、重复的话语,倾诉着白发人对黑发人的哀思。

我们没有忘记姐姐,她的音容笑貌,她的一桩桩一件件住事,永远保留在我们的记忆里。

不要看她年幼,可她给人留下诸多念想。时过多年,村里年龄大的,和我爸妈在一起常常念叨小荣。每年清明,上了祖坟,家族长辈都要叮咛一句:“记着给小荣上坟。”

我们记着哩,我们清明祭祖,也决不会缺少纪念姐姐。每每跪在姐姐坟前,烧钱化纸后,我都不能自已,抽咽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们的后代常听我们讲姐姐的故事,也为之动容。多年来,他们主动为未曾见过面的姑姑上坟。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最重骨肉情。

小荣姐姐在天有灵,我可以告慰她的念家之魂:这几十年,我们的祖国发生了巨大变化,我们的家庭也有了较大变化,我们像全国人民一样过上了小康生活。哥哥从医,救死扶伤;我先从教后从政,现在退休,赋闲在家;小弟经商做生意,在曾只有两间房屋的宅基上立楼建房。爸爸晚年幸福,八十四岁,含笑辞世;妈妈饱享后福,八十六岁,无疾而终。请姐姐放心,我们的国,我们的家,犹如这清明时节的春光,充满生机和希望。我们的生活会像芝麻开花节节高,一天比一天、一年比一年更美好!这也是你的希冀和梦想,阴阳相通,你一定含笑九泉!

文到尾声,亲情未了,仰望星空,我看见了姐姐……你在天上,我在人间,我们遥遥相望,我们心心相印,我们骨肉相连,我们血脉相通。

穿越时空,我们又回到了童年,一幅幅美丽的画面次第呈现。

——真好看。姐姐红扑扑的脸蛋儿,好像秋天的红苹果;乌黑头发梳成的两个小辫儿还甩呀甩的,刘海儿也随风飘动;刘海儿下,一双圆圆的大眼睛还眨呀眨的,像给我们说着什么……姐姐还是那么漂亮好看,可亲,可爱。

——在一起。姐姐牵着爸爸的手,依偎在妈妈怀里,三张脸在一个镜头里,笑得好开心哟……姐姐,你好好陪伴在爸爸妈妈身边,好好弥补你们多十年缺失的亲情。
   
  ——挖野菜。姐姐提着篮篮,领着我们出发了。路线图:向东,走坑西坡,爬十八坪,进枣树沟;折回向西,到杏树园、过后井地、下黄河滩、来昌元地、上村西坡……一路走来,我们跳跳蹦蹦,嘻嘻哈哈,手舞足蹈,以玩为主。

 ——共进晚餐。野菜挖了满满一篮篮,也玩够啦,玩美啦,姐姐与我们共进晚餐。围坐着一大圆桌人,摆放着一大圆桌菜,七碟子八碗,土洋结合,今昔搭配,一顿丰盛而富有特色的晚餐,有鱿鱼、海参等海鲜,有大刀面、羊肉饸饹、油酥火烧等宝鼎名吃,还有苜蓿菜、窝窝头等忆童年饭。大家围绕主人公转,给姐姐敬上红红的幸福牌葡萄酒……

 “抚今追昔,泪且涔涔透纸背矣。”

姐姐啊,姐姐,您永远是我亲爱的好姐姐!姐姐啊,姐姐,下辈子我还是您亲亲的乖弟弟!
 
写于2022年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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