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童的长篇《河岸》,叙述的是一个少年“文革”期间的遭遇。用什么样的语言,来书写那段野蛮、暴虐的历史?仍然是苏童一贯的语言风格,敏感,细腻,雅致,意象纷呈,舒缓低调而蕴蓄着心思和感情。这样的语言本身就和那段历史构成了巨大的反差,语言本身的批判能量甚至超过了作品所叙述的具体内容的能量。语言和语言所叙述的历史对峙,形成了作品根本性的张力结构。 小说家苏童其实同时是一个诗人,尾声部分写了这么一段文字:“河底也是一片茫茫世界,乱石在思念河上游遥远的山坡,破碗残瓷在思念旧主人的厨房,废铜烂铁在思念旧时的农具和机器,断橹和绳缆在思念河面上的船只,一条发呆的鱼在思念另一条游走的鱼,一片发暗的水域在思念另一片阳光灿烂的水面。只有我在河底来来往往,我在思念父亲,我在寻找我的父亲。” 河底的这些物件,乱石、破碗残瓷、废铜烂铁、断橹和绳缆,“在思念”它们曾经所在的环境、所是的状态,“在思念”它们遭受毁坏之前的存在的完整性和正常秩序。读到这里,我不能不想到冯至的一首十四行。在《河岸》的研讨会上,我的老师李振声说,这段文字通灵,很有可能将冯至诗歌的意境化解进去了。 苏童却说,他没有读过冯至的这首诗。 读过,好;没读过,也好。没读过,也就是说不存在“事实上”的出处,自出胸臆,而心思相通。对我这个每年都要在课堂上讲《十四行集》的苏童读者来说,小说中的这段文字必然唤起熟悉的冯至诗句。是《十四行集》的第二十一首,写暴风雨的夜里,灯光下孤单的我们,“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 / 也有了千里万里的距离”: 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 各自东西。 在那个分崩离析的战乱年代,文明和文明的造物被毁和自毁,一切似乎都要退回到粗暴野蛮的时期。铜炉、瓷壶,“在向往”的是未经形塑的原始状态。这些用具“在向往”的,和苏童小说中的破碗残瓷、废铜乱铁“在思念”的,方向上恰好相反,因为它们的“现状”如此不同:冯至的用具尚完好无损,而小说中的用具已经破、残、废、乱。小说中的历史,也正是破、残、废、乱。 冯至的诗,却是有出处的,出自他一生都念念不忘的奥地利诗人里尔克。里尔克的《时辰书》里有这样的句子: 金属元素在思乡。它渴望 离开那引领它误入迷途的 钱币和轮箍。它 拒绝工厂和金库, 拒绝照卑微的样子被熔化, 而复归那山中打开的矿脉, 然后,山将再一次关起来。 冯至一直都坦承并且感念里尔克对自己的影响。但当他写铜炉、瓷壶“在向往”的时候,一定就想到了里尔克的金属元素“在思乡”吗?长期沉浸在里尔克的思想和作品里,同感、共通的东西也许不需要刻意去追摹某些词语、意象、句子来表达吧,有形似、神似之处,其实也很自然。 假如我们读冯至的诗而并没有联想起里尔克的句子,会有什么妨碍理解吗?我觉得不会。我甚至还要说,单就这些相类的诗句来说,冯至写得比大诗人里尔克好。 二 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开篇那一段,是不是“模仿”了叶芝的诗?《当你老了》太有名了,如果杜拉斯写作那段文字的时候没有想起来,难保读者也想不起来。再读一遍这个开篇吧,不仅是重温杜拉斯,也是重温王道乾非同一般的译笔: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如果这个男人的语言唤醒了就在我们意识浅层轻眠的叶芝诗句,这大概不是太难的事吧: 多数人爱你年青欢畅的时候,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的痛苦的皱纹; 当然,杜拉斯的文字未必和叶芝的诗有“事实上”的关联,而叶芝的诗,却是有出处的:十六世纪法国诗人龙沙《致埃莱娜的十四行诗》中的一首。这早就不是秘密,比这重要得多的,是叶芝创造性地超越了龙沙。 《当你老了》现在有名到像是公共财产的地步了,谁用了也心安理得,别人犯不着大惊小怪。经典不就是公共财产吗?水木清华的歌《一生有你》唱响的时候,谁会计较有没有“袭用”的成分:“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 / 可知谁愿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 经典不怕模仿、挪用、抄袭、改头换面,这样的做法不但对经典丝毫无损,反倒加强和巩固了经典的地位;经典也不怕曲解、嘲弄、对抗、憎恨、吐口水,它对“影响的焦虑”下的种种极端行为报以微笑。经典也不在乎故意的遗忘、有心的视而不见、自觉的绕道而行,假装它从来不曾存在,可它,还是存在啊,而且从它诞生之后一直都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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