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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洪波 也许是因为清明节临近，一天晚上我梦见了祖母。祖母老宅的墙外爬满了丝瓜藤蔓，有几根藤蔓还穿过墙上裂开的缝隙钻进了柴火房，里里外外挂满了青翠欲滴的丝瓜。我站在木梯上伸手去摘那个最大的丝瓜，祖母说，那个丝瓜有点老了，可能结瓤了，不能吃，留着做种子吧，我明年还要种丝瓜。我说，哦，那好，留着做种子，年年种丝瓜。半梦半醒之际，我的脑子里蹦跳着一些零星的概念：丝瓜、思念、丝瓜种子、年年种丝瓜、思念不断…… 今年，是祖母逝世40年。 梦中醒来，彻夜未眠，开始构思纪念祖母的文章。写点什么呢？小时候，我多年随祖母在农村生活。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普遍贫穷。人都吃不饱，鸡也养得少。祖母养的几只鸡下的那点蛋，要么卖给供销社再买食盐，要么留给我吃。祖母说鸡蛋是有性命的，她信佛，不吃鸡蛋，我也就相信了。但是，这不是真相！有一天，我和祖母到公社供销社卖鸡蛋，不小心竹篮里的鸡蛋被压破裂了一个，说时迟那时快，祖母双手捧着破鸡蛋一口喝了！她还情不自禁地说：“补人，补人，不喝可惜了。”我说：“奶啊，你不是信佛不吃鸡蛋吗？刚才怎么连生鸡蛋都吃？”真相大白，什么都不用说了。祖母满脸尴尬，忘了擦手，站在原地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当时，我的喉咙哽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家门前有两棵桃树。那时，供销社不收购桃子，但收购桃仁作为中药材。村里人路过门前可以随便摘桃子吃，祖母叫他们吃了桃子把桃核留下。一斤桃仁能卖6角钱，得二三千个桃核才能锤出一斤桃仁。祖母干瘦的手拿着铁锤一个一个地锤桃核，手指常常锤得血直流。 夏夜，我在煤油灯下做作业，祖母就坐在旁边轻轻摇着布条包边的大蒲扇为我扇风赶蚊子。她经常给我讲一些父亲幼年读私塾的励志故事，我不但不厌烦，反而觉得常听常新。祖母的话至今还在我的耳边回响：“你伯幼小时吃不饱，穿不暖，但他会读书，先生很喜欢他。有一年天灾，收成不好，先生还不要他的学钱。儿啊！你也要好好读书，将后来有出息，成龙成凤，一代胜一代。” 1974年，我从父母工作的城镇高中毕业作为知青下乡回原籍务农。由于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表现比较好，我被生产大队树为先进典型。一天，大队召开群众大会，会前文艺宣传队演出小节目。有一个节目女声表演唱《群英谱》，其中有一段是唱我的：“知识青年陈洪波，广大青年都来学。不怕苦来不怕累，广阔天地苦为乐……”祖母拄着拐杖笑眯眯地站在人群中倾听姑娘们对我的歌唱，高兴得合不拢嘴，好像我真的成了英雄。她可能认为，我这就算是光宗耀祖了。 1975年冬天，春节即将来临，摘芦庵村最后一个武汉下乡知青小唐招工回城，我作为本地下乡知青想尽地主之谊为他饯行。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祖母，祖母说：“武汉佬大老远来摘芦庵，这几年吃苦了。菜园里有菜，明天我杀只鸡，请武汉佬吃餐饭。”我说：“好！那我告诉小唐，有鸡吃。”祖母说：“杀鸡的事先不做声，免得武汉佬说你是问客杀鸡。”我说：“奶，过年我俩名下供应了半斤酒，小唐这回走了就不会再来了，明天我们三个人把酒喝了吧？”祖母说：“儿啊，只有半斤酒，我不喝，你也少喝，让武汉佬多喝点，人家是客，要省酒待客。”第二天中午，小唐在我家吃饭喝酒，他很高兴，看到他高兴，我和祖母感到比自己吃了喝了还要高兴。祖母的言传身教，使我真切地领悟了两条通俗而又深刻的处世为人之道：不能问客杀鸡，应该省酒待客。 祖母勤扒苦做，任劳任怨，80岁高龄时还自食其力，佝偻着身躯挑水浇菜园。她像一头辛辛苦苦拉碾拉磨拉石磙原地转圈的老黄牛，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大约是1967年秋季的一天，一架普通直升机因故障在小池镇地界迫降。十里八乡的男女老少奔走相告，前往围观，好不热闹。邻村的姑父用独轮车推着祖母走二十多里路去看了飞机，祖母回家后兴奋地念叨了大半个月，逢人就夸姑父人好，飞机螺旋桨好长好大。 祖母一生忠厚、仁义、诚信、善良、勤劳、节俭……10年前，我在《我心中的祖母绿》一文中对此有所叙述，这些熠熠生辉的美德是祖母留下的宝贵的精神财富。 祖母生活的岁月，照相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她一生没有照相。好在我的堂兄怀德是个农民画家，他带着深厚的感情为祖母画了一张十分逼真的素描肖像。祖母逝世后，这张像就作为遗像先后由父亲和弟弟保存。今年初，我在编写拙著《烟雨平生》时，想收入祖母的遗像作纪念。遗憾的是，因年代久远，这张像干枯甚至残缺了。我拜托画家朋友向斌根据祖母破损的遗像和我的口头描述，几经修改，精益求精，终于复制成功！ 今年祖母忌日的那天，本着庄重而又简朴的原则，我带着8岁的孙女萌宝在家中祭拜祖母。我翻开《烟雨平生》第一页摆在书桌上，那是祖母的遗像。我们向前辈直系血亲行三磕头、三鞠躬的大礼，表达后人崇高的敬意和无尽的思念。长河有源，大树有根。令我感慨万千的是，相隔五代，我的孙女萌宝祭拜我的祖母，这是玄孙对高祖的情意，也是河流对源头、绿叶对根的情意啊！ （原载于2022年4月1日《湖北日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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