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里,贾母最疼爱的是凤姐和宝玉。以至于赵姨娘魔魇害人,害的就是这两个;黛玉举例子说嫉妒,也是以他两人为例。 宝玉倒也罢了,“凭他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还涽 ,使人见了可爱可怜”。王熙凤可是经常批评贾母的!弄得贾母当场说出“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梆梆的。”的话来。 凤姐怎么这么大胆?真是被惯坏了、没规矩了吗? 当然不是。我们看看贾母的这句批评之后,凤姐是如何回答的:“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倒说我强嘴。” “爱屋及乌”是老话,人们也是这样做的。贾母疼爱宝玉,也希望别人疼爱他多一些。但以贾赦的冷淡,宝玉特意来请安探病,他直接就命人“带哥儿进去太太屋里坐着”,连几句闲话都懒得应酬。邢夫人虽然比他强一点,也不过是尽义务,骂贾琮的话也未尝没有“当着和尚骂贼秃”的味道,弄得宝玉也“要一同回去”——他喜欢跟贾琮贾兰接近吗?还不是气氛尴尬,坐不住了? 可是在凤姐嘴里呢,“我婆婆”邢夫人,是“一样的疼宝玉”,以至于儿媳妇凤姐都“没处去诉冤”、吃醋起来。那邢夫人得多疼爱宝玉?贾母听在耳中,岂有不高兴的? 这样的顺嘴搭音,还只是小聪明。另一处批评贾母,才彰显出凤姐的大聪明来。 那是贾赦讨鸳鸯,贾母冲在场的王夫人发脾气,经探春辩解,发现自己冤枉了人。古代的大家庭,婆婆当然不能直接向媳妇道歉,最多是开玩笑地让宝玉跪下替自己赔礼,王夫人还不敢接受呢。 为了诚恳地表示自己的歉意,贾母责备宝玉和凤姐不提醒自己。凤姐反过来批评贾母:“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 这话初看之下,有点儿牵强:贾赦的觊觎是因为鸳鸯的美貌,鸳鸯的美貌又是贾母“调理”出来的。但是细究之下,这用意太深了。 贾赦觊觎鸳鸯,名为好色,其实荣国府里像鸳鸯这种姿色的并不少,柳五儿不是“生的人物与平袭紫鸳皆类同”吗?而王夫人评价袭人麝月是“笨笨的”。可见鸳鸯虽然不丑,但也谈不到“艳冠群芳”之类。 贾赦的真正目的,是贾母的权力和财富。鸳鸯是最熟悉贾母性格的,又一向经管着贾母的私蓄。如果鸳鸯做了贾赦的屋里人、姨娘,有她暗地里出主意,贾母会不对贾赦一房增加好感吗?如果鸳鸯隔三差五跟贾母说说闲话:“大老爷(或者大太太)要做一件什么事,正好缺了一件什么东西”,而贾母丰富的私蓄中恰好有这件东西,她会舍不得拿出来吗?连薛姨妈都不认得的“软烟罗”,老太太轻易就送给了刘姥姥,还用说其他? 觊觎鸳鸯,而且不直接向贾母求要,却绕过贾母跟鸳鸯私下里串通,其实就是“夺权”的第一步。贾母轻易看穿了他的用心,才发怒说出“弄开了他,好摆弄我!”的话来。 贾母这话是对王夫人说的。王夫人当然没有参与贾赦的阴谋。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是同一代人。说是晚辈对长辈的“夺权”,王夫人因为集体、而不是因为个人挨骂,也不算冤枉。 探春的分辩之所以一说就灵,是因为她指出了“大伯子”“小婶子”的关系。这不仅是替王夫人解围,也是帮助贾母缩小打击面:整个儿子媳妇辈都跟老太太做对了,贾母颜面何存?分辨是“大伯子”个人行为,贾母遭遇到的挑战,也就没那么严重了。 ![]() 接下来就是凤姐看似牵强、实际用心良苦的“批评”。她强调鸳鸯的美貌,把贾赦意图“夺权”的忤逆,转化为“好色”这样的风流罪过。就像《潜伏》里站长的话:“跟邻居女人偷鸡摸狗算什么罪名?”作风问题是大事,但相比起“抢班夺权”,就是微不足道、甚至是风流韵事了。 ![]() 凤姐是替贾赦开脱,更是在维护贾母:就算不是“整个儿子媳妇辈”,而仅是大儿子“算计”母亲,那也是丢人的事。不光儿子丢人,母亲也没有光彩。这件事里没有嬴家。 凤姐的牵强批评,把贾赦的罪过转化为较轻的风流好色,也是在弥补母子关系,至于使之不公开决裂:大老爷只是看中了一个丫头,没对老太太有丝毫不敬之心;老太太和大老爷,还是母慈子孝、亲密无间的一家人。 ![]() 这个借批评而得出的结论,有利于贾母和贾赦的颜面,有利于荣国府的安宁团结。王熙凤不可谓不高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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