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是一种浓烈的情绪,容易入诗、共情,是中国古代诗歌数量极大的一个主题,为人传诵的好诗也特别多。以上四首著名的送别七绝,均入选了中小学语文教材。而这四首七绝的作者,王昌龄(698-757年)、王维(701-761年)、李白(701-762年)、高适(704-765年),生卒年相差极小,年纪相仿,同处古代诗歌黄金时期的盛唐时代。同时代同主题同体裁的四首诗,我们可以发现怎样的同或者不同呢? 一、 地理要素:空间与时令 我们注意到,离别首先意味着空间和时间的悬隔,这几首诗中都有大量地理词汇,往往既展现送别的路线,也强调此时此地的特殊时令感受。而古诗是历史的,古诗中习以为常的语境,在今天很可能是一种隔膜,因隔膜而误读,或者浮光掠影地只看表面。所以,我们力求通过不断地挖掘、扩充,在较为丰富的知识基础上,走进古人的语境。 《送元二使安西》中,起手“渭城”,一大串的离愁别绪已经带出,因为“渭城”这个地方在唐代有着特殊的地理含义,正如我们今天说起“天安门”“卢沟桥”“杜家坎”“大羊坊”的感觉一般。 程大昌《雍录》: 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 综合上面2条引文,唐代从长安东西两个方向走,有两个最重要的地点,东面是霸陵-长乐驿,往西方走,必经渭城-临皋驿,作为长安东西的第一个驿站,这里就是惯例送别之地。滚滚红尘,熙熙攘攘,每天都在发生着各式的送别。 “客舍青青柳色新”,这句具有重要的的地理文化意味。唐诗有“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可见玉门关外难觅杨柳之踪,杨柳是一种独特的中原文化符号。而直到清代,“左公柳”仍是带有这种意味,杨昌濬《恭诵左公西行甘棠》:“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渡玉关。”新栽的杨柳代表着中原的王化。而房屋建筑使用青砖,颇疑也是中原风格的代表,西域建筑风貌有异于此,因此这里强调了“青色”。 本诗以“青青”“杨柳”为符号,体现中原和安西的绝远与隔绝,友人元二要去的是一个与故乡故人完全不同的化外难测之地。空间之远、空间带来的时间之远、文化之远,构筑了本诗的底色。 《芙蓉楼送辛渐》题名中的“芙蓉楼”首先大有文章。《元和郡县志》卷二十五: 唐诗中看到“楼”,我们要小心,多数指的是“城楼”,而非现代意义上的“酒楼”“观楼”。同样,黄鹤楼也是一座城楼。 《元和郡县志》卷二十七: 著名的岳阳楼、鹳雀楼概莫能外。《岳阳风土记》云: 既然是城楼,所以登临之时,放眼过去,是寥阔的原野、青山、大江,才有登高、旷野之感慨。脱离了这个物质条件,用今天的“高楼”体验,必然是南辕北辙的。而芙蓉楼的角楼性质,才可以理解“丹阳城南秋海阴,丹阳城北楚云深”这种视野的来源,才可以理解“寒雨连江”的因由。 诗中“吴”“楚”对举较为明显。芙蓉楼在镇江,镇江建城于春秋时代,时称朱方,为吴国边邑。所以这里的“吴”,指代是很清晰的。那么,何为“楚”、何为“楚山”?送客与“楚山”是什么联系?私以为,辛渐要去的地方是洛阳,那么,从镇江怎么到洛阳?最便捷、最可能的路线,必然是跟着隋炀帝的脚步,沿邗沟、通济渠而到洛阳。邗沟、通济渠的路线,正是西楚之地,而邗沟到淮河的渡口,是为“楚州”。而沿淮河上溯,到今天的八公山,则又名“楚山”。 所以,第一层意思,吴江、楚山都有明确的实指(润州、楚州),送客时联想到“楚山”,是因为回程时必然会穿过楚山。这样,吴地的寒江,楚地的孤山,因我和辛渐在这一刻发生了联系,成为了离别的化身:吴江、楚山因离别而寒、孤,而反衬了相逢时的热情、亲切。 但又不仅仅,还有第二层意思。吴、楚不仅是润州、楚州,还是“吴国”“楚国”,“吴地”“楚地”,这个空间随之而扩大;吴、楚又不仅仅是空间概念,还是时间概念:看到吴楚,我们就能联想到战国争雄的吴楚两位霸主。在这个意义上再看吴江楚山,时空感一下就辽阔、悠远:在一个很大很长的时空中,有了相逢,而又有了离别,这种离别,让更大的时空显得孤寒了起来。 这四首送别诗,《送元二使安西》《芙蓉楼送辛渐》很明显都是在早上送别。《送孟浩然之广陵》其实也点明了这一点。所谓“烟花三月”,也就是说,送别之时,有着明显的烟雾。唐诗有云:“烟波江上使人愁”,“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早晚的江面上,常常有烟雾缭绕的晨霭或暮霭。诗中又说 “碧空”,可排除阴天下雨的可能,而黄昏出发的可能性极低,因此,最大可能也是早上出发。在这个意义上,三首诗是相通的。但如何表现这种早上送别,手法上又各异,“朝雨”、听了一夜雨后的“平明”,以及“烟花”,带给人的感受和暗示是完全不同的。 而扬州,也是一个符号性的地名。殷芸的小说《吴蜀人》谈到: 这个扬州,正是那个淮左名都,南朝隋唐的南方第一繁华之城,隋炀帝的梦想之都。繁华、发达是扬州的标签。烟花三月下扬州,上接“骑鹤上扬州”,该是怎样的一种意气风发之态呢。 《别董大》诗中没有明显的地名,没有送别的路线和去向,反而让本诗体现了一种漂泊感。 二、文化暗码:先贤与语境 虽然古诗不能说是“无一字无来历”,但是,诗人的情绪却未必无本,中国诗的土壤过度丰厚,每一种意象前人都反复耕耘数遍。唐代诗人看到某一种事物时,古人的各种诗意未必不马上浮上心头。所以,诗中未必没有文化的暗码,每一次点击,打开的都是一个诗文化的世界。这种文化暗码,并不一定是诗中具体所指,但是,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原诗更为广阔的背景。这种背景,是同时代诗人共有的语境,是无需解释的深层语言。 《送元二使安西》中提到了“柳”,一般解释是“折柳”送别。可是,我们文化传统里,还有一种可能比“折柳”还要早的含义——《诗经》的传统。《诗经·小雅·采薇》云: 这个“杨柳”有着今昔对比的含义。而陆机在《拟庭中有奇树》言:“芳草忽已茂,佳人竟不归。感物恋此欢,采此当遗谁。” 也是借芳草丰茂谈今昔变化的名诗。这种传统在古诗中连绵不绝。所以,王维的“柳色”,未必不是想见明年或未来的“柳”。 《送元二使安西》中的文化暗码,还在“客舍”一词。“客舍青青”何以进入了诗人的视野? ![]() 江总《南还寻草市宅》言: 江总这首诗讲的是少小离家老大回,回到家宅后见到的种种景物,包括道路、树林、桐树、柳树、落花、鸟鸣,极尽铺叙。如果接上了这个语境,《送元二使安西》的前两句,句句写的是“红颜”之景,而心里的底色可能却是“白首”之悲。在这样的语境,劝君更饮一杯酒才变成了一种顺理成章。饮酒的意象,也可以上接江总另一首《岁暮还宅》:“长绳岂系日,浊酒倾一杯。” 李白在黄鹤楼送孟浩然,心中浮现的,也许会有崔颢《黄鹤楼》: 不管李白见没见过崔颢的《黄鹤楼》,但是,登楼一定会想到黄鹤的传说。现在送别孟浩然这种情绪,大约用“空悠悠”形容是最贴切的吧。 而关于孟浩然,李白还有一首诗:“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这种闲云式描述,与黄鹤楼传说的黄鹤未尝没有相通之处。 《芙蓉楼送辛渐》的核心意象,各方家基本都指出了,在于“冰心”“玉壶”。而这个的来历,早期当然有鲍照《代白头吟》“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之句,但是,这个成为整个社会及文人士大夫所熟知的,则是来自于开元名相姚崇的五诫,其中《冰壶诫》曰: 同时代的大诗人都有相关诗句,王维《清如玉壶冰》:“玉壶何用好,偏许素冰居”,李白《赠范金卿二首》:“为邦默自化,日觉冰壶清”。所以冰壶之喻是一种通用语言。 《别董大》全诗看上去没有什么难解之词,几乎都是白话之语。但是,我们仔细拆开,却又发现各有所指。 关于黄云、白日,是一种成熟用法,不绝于书。和本诗最有关联的,可能有以下几种: 江淹《古离别》:“远与君别者,乃至雁门关。黄云蔽千里,游子何时还。”刘桢《赠徐干诗》:“仰视白日光,皎皎高且悬,兼烛八纮内,物类无偏颇。”古诗十九首:“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白日的特点,是阳光普照、公平公正,而现在却被黄云所蒙蔽。而且,上引江淹诗,黄云蔽日与“游子不还”是相关的,这个与高适的身份也相符。而高适本人,也极喜使用黄云、白日的意象。高适的《蓟中作》:“边城何萧条,白日黄云昏。”《蓟门行五首》:“古树满空塞,黄云愁杀人。”黄云、白日都是高适习用的游子漂泊的自况之语。 黄云蔽日,怎么又突然下雪纷纷了呢?颇疑这未必是实指,而是一种文学传统中制造的意象。 《诗经·邶风·北风》云: 北风自带大雪纷纷。而《北风》与友携手出逃的漂泊,与失群的孤雁联系起来。至于“雁”的形象,马上跳出来的必然是《诗经·小雅·鸿雁》: 而且,《别董大》其二曰: 在本诗中,再次出现“六翮”,明显是雁之属。与 “北风吹雁”若合符节。 而本诗中“北风吹雁”更接近的意象,可参照应玚《侍五官中郎将建章台集诗》,诗曰: 打开以上文化暗码,黄云蔽日,游子漂泊,《北风》出逃,《鸿雁》劳苦,寥寥两句,已经全部不着痕迹地表达出来。在无数文化传统的背景板下,才发现这两句表达的含义是如此丰富。 三、多重诗境:层次与韵味 罗宗强先生言:“盛唐诗人不仅自觉追求诗境的玲珑凑泊的美,而且追求诗境的韵味。他们创造的,往往是多重意境。……在意境创造上,达到这样高成就的,不是一个两个作家,而是一大批,是一种普遍的现象,例子几乎俯拾即是。”(《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 极为服膺罗先生此语,因此不揣浅陋,试着从这个角度,对以上四首送别诗做个解读。 在《送元二使安西》中,离别时的朝雨润物无声,早春清新的泥土味,新长出的柳叶,润湿的青色砖瓦也像新的一样,在这样一个明丽的日子里,道别珍重,构成了第一重味道。第二重味道,空间的距离就是时间的距离,眼前之物,都是红颜;未来之物,俱是白首;以眼前之红颜想见未来之白首,更要珍惜眼前这杯酒。但是,本诗整体的调子又不是低沉的,第三重味道,我们注意到,轻尘是驿站的特点,尘土飞扬是常态,朝雨轻润是非常;人生这样一个旅途,对宦游之人而言,分离是常态,而现在在这早春润湿的空气下,周围一片青绿,举杯的短暂一刻就是最美好的定格——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只有黄昏那一刻,才是最美好的时候。 而《送孟浩然之广陵》融情入景,情随景动,景与情共。第一重诗境是,烟霭、鲜花、暮春三月、流水、繁华的扬州、碧空,都是天下美好之物,离别与美好相伴,依依惜别。第二重,传说中黄鹤的灵动飘逸,与孟浩然的隐逸风格贴合,应该说,这是作者追求的一种生存状态,从黄鹤楼去扬州,很难没有骑鹤上升的联想,所以,送别的目光悠远,也含有一种羡慕、向往。第三重,融情入景,以景收束,唯见长江天际流,不由让人想到“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想到“白云千载空悠悠”,是一种“空”的意境,物我两忘。 ![]() 《芙蓉楼送辛渐》的逻辑在于随着送别的目光而延伸。第一重味道,在秋江、寒雨、孤山的景象下的送别。为甚么“楚山孤”呢?在这个寒雨的秋夜,作者和辛渐畅叙竟夜,话题里一定有个人不平之遭遇,而辛渐也必为知己,理解其心意,因此,平明道别,才感觉整个世界像空了一样,从润州到楚州、东都,两人都是孤立、孤寂的。第二重味道,也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家块垒,这股不平之气郁积已久,直到与辛渐的相逢,才为之抒发,芙蓉楼上的这股气,也要穿越吴江楚山,直达洛阳。 《别董大》的要点在于以雁自况,这一点,我认为是二首组诗立意之起点,离群之雁,四处飘零,而又遇上同类(董大)。第一重味道,自然景观的渲染,冬天千里黄云、大雪纷纷,营造一个前路迷离的世界,而赠以豪言互勉。第二重味道,全诗环境营造都有所本,以雁自况,寥寥数笔描绘了自己(也是董大)的生存状态,豪迈的背后是苍凉,苍凉的底色却又不失豪迈,而从如此失意的状态下不见文弱消沉,反而是振发向上,这大约是最动人的力量。 四、结语 这四首诗共同的时代特征,是盛唐。虽然是令人伤心的离别之场景,虽然有远赴绝域的相隔、身世境遇的不佳、羁旅远谪的困苦,但缺都不失清明的意象,而无文弱之气,向人展现的是玉壶冰心的高洁、谁人不识的豪迈,是一种积极向上的状态。 仔细品味这四首送别绝句,不由深为赞叹前人之评语是何等之精到:“盛唐绝句,兴象玲珑,句意深婉,无工可见,无迹可寻”(胡应麟《诗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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