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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槐树||李慧

 安蓝2021 2022-04-04


念叨了二十年,老楼终于拆了。
老楼只有三层,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产物,笨拙,厚实,打着时代的烙印,是当时的稀缺货。经过六十年的风雨和人间烟火气的侵蚀,它一天天变得斑斑驳驳,老态龙钟,日渐沧桑,日渐破败,早已成为危房,以至于在它被轰然推倒时,人们长吁了一口气。
而楼下那十几棵枝头高及三楼,腰身浑圆如水缸般的老槐树,也随之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之外。
儿子刚会走路时,我在老楼里安顿了下来。楼后槐树下常常聚着十几位邻居,那些槐树雄纠纠的挺着腰杆,和我大多数的邻居们一样正当壮年。
我把楼下的小储藏房顶棚加高,因陋就简开辟出来一方小店,经销毛线,闲暇时喜欢看书习作。一棵挨一棵的老槐树,树冠郁郁葱葱,如伞如盖,为我遮风雨挡日晒。
每到阳春三月,槐枝发芽,露出米粒般的鹅黄,星星点点的满是生机,五月槐花开,暗香涌动,繁华如絮。间或摘两片入口,清雅的甜味在舌尖泛起,浅浅的,淡淡的,如兰似菊。
楼下,王大娘每天一早搬着小马扎坐在老槐树下,目光如炬,如果有谁手闲无聊摘下一两支槐枝把玩,不论是成人还是小学生,一旦让王大娘发现,平日里和颜悦色的慈祥老人,立马就像护崽的母鸡,横眉怒目,半白的短发根根直立,拧着脖筋喘着粗气,蹒跚着紧走几步撵过去,拉开喉咙摆开骂仗的阵势叫嚷起来:“你给我站住!你揪扯树枝干嘛?它招你还是惹你了?你不给我说清楚就不能走!”直到逼得对方连连道歉,或者瞅个空档小跑着溜走,王大妈依旧余怒未尽,悻悻地坐回到她的马扎上,老半天阴着脸。
树是家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作为银光的第一代家属,王大娘深知养大一棵树和拉大一个娃娃一样操心费力,而这一排排树下,乃至于银光的大街小巷、角角落落都留下了他们那一代植绿人的脚印和汗水。
有一天,儿子一脚飞起,足球撞碎了王大妈家的玻璃,王大妈立马挡在变了脸色的我面前说:“豆豆他妈,你可不能打骂娃娃噢,那块玻璃我正准备换哩。”


               

天气暖和的时候,老邻居们围拢在我的毛线店旁的老槐树荫下乘凉,打扑克,或者凑在一起东家男人懒,西家女人俏地闲谝,有时猛地想起来搭在液化气上的水,或者锅里炖的菜,丢下句“啊呀!锅干了,菜糊了!”起身往家跑。如果谁家做了稀罕饭,总会端出来一大碗让大家尝鲜,在一片啧啧的叫好声中满足得额头闪着亮晶晶的光。
我在老槐树下养了两只小白兔,邻居家唤做闹闹的宠物狗看到后爱慕不已,瞅着小白兔不眨眼,见它们捧着槐树叶儿吃得津津有味,闹闹好奇不已,端详了半天,也模仿着小白兔的样子,双爪笨拙地捧起几片槐树叶,优雅地撕扯了几口,然后犹疑地摇摇头吐掉。隔天闹闹丢给小白兔一截鸡骨头,小白兔却不领情,闹闹懵圈了,偏着头,眼睁得溜圆,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让人仍俊不禁。
没到端阳节,邻居们一早摘来带着露珠的艾草,也插在我小店的门口,在浓郁的艾香中,凑在一起泡糯米包粽子,煮熟了,相互赠送品尝谁家的粽子够味。
秋凉时,家家户户买来几十斤甚至上百斤的白菜,盐该放多少,花椒几把?老年人坐镇指挥,小媳妇们撅着屁股腌酸菜,有调皮的男孩,拿着注了水的针管,学着大夫的样子,摁进其中一个肥屁股上,随之惨叫声和笑骂声响成一片。扑棱棱一阵慌乱,老槐树枝头上的鸟儿实在看不懂人世界的趣事,没头没脑地飞到了不远的另一棵树头上,惊魂未定,交头接耳地议论观察了一番,又谨慎地陆续飞了回来……
有一年,春夏两个季节没下雨,一棵棵老槐树蔫着头,卷曲着叶子,病恹恹的没了精神,花也开得格外拘谨。中间单元的包姨大着嗓门喊:“树快旱死了,提水浇哇!”于是我们几个年轻的小媳妇们提着自家的塑料水桶,接了自来水,把十几棵树挨着浇了个透。在汗流满面的快乐中,感到树和我们之间有了某种血脉相连的亲近。
渐渐地在和树的相濡以沫中,我与王大娘一样,对老槐树有了独特的感情。每当落雨时节,也会不由自主地走进风雨中,融入三三五五的人群,用铁锹,用勾勾挠挠,划拉出离离道道的水路,把雨水引到树下,或者在下了雪时,将雪扫进树坑,把雪块移到老槐树的周围堆垒起来,用一年中难得雨水滋润老槐树的根须。
老槐树们受到了我们的爱护,同时也呵护着我们,白天纳凉遮风,夜晚出出进进看着它们像保护神一样站在身边,心里兀自踏实。
我那不起眼的小店,生意意想不到地旺,周边几乎家家户户的人都拥有过我经营的毛织衣物。老邻居们说:“这就奇怪了,以前有好几家也在这做过这买卖,都冷清得很,偏偏你弄啥啥成。”
我笑道:“老槐树在庇佑哩。”




有一年,银光党委宣传部举办有奖征文,我得了100元的奖金,老姚和涛他们几个怂恿我一起去吃烧烤庆祝,我觉的这笔钱那么珍贵,那么神圣,岂能糟蹋于水火中?在他们无比鄙夷的眼神中,我紧紧捏着那张百元大钞回到了老槐树下。
得意了三天冷静下来时,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偌大的一张奖金,啥时候已经从我的手里莫名其妙地溜走了。
书和笔使我有了文友,书和笔也使邻居们与我有了距离,许是怕影响我看书写文章,他们一步步把玩耍拉闲话的摊场搬得离我越来越远,最后从我所在的最左边的大槐树下,移到了最右边的那棵大槐树下。
车水马龙的马路边,一把小椅,一方小桌,一支笔,一本书,一个卖毛线的小媳妇,成为十里厂区马路边的一道风景。
三十年后,每每说起那段经历,文友静眉飞色舞地说:“父亲顿不顿拿着《银光报》指责我:'看,你看人家那个卖毛线的小媳妇又写文章了!’”

                四

过了几年,开始陆续有老人谢世,老楼更加破败了,而老槐树却愈加高大葱茏起来。
中间单元郝姓一家世代同堂,日子过得颇为紧撑。他们家的老爷爷常常把拐棍放在脚下,坐在离我隔着两棵老槐树的路牙上,望着空中槐枝上的叶子一声不响地发呆,一坐就是半天。只有当曾孙喊他吃饭的时候,他才将目光收回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跟在孙儿身后回了家。吃完饭,又坐在老槐树下不动了,安静如树上的一片叶子。
我拿出几张纸币,让儿子送给老人,老人眼神暖暖地回过头望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依旧没吭声,只是默默地接了钱,欠身揣入怀里。一年后老人走了,安详如一片秋风里的落叶。
此后,出出进进手里总是拿着几张报纸的王大爷,有一天花了二十块钱,让走街串巷卖狗皮膏药的人拔了两颗牙,本来精精神神的,居然偏瘫在床,不久也走了。
又过了几年,大部分人家四处买了新房,陆续搬离了老楼房,但是,谁也不舍得轻易将老楼房脱手。与此同时,我也在老楼的附近买了铺面,老槐树下的小店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又回归成储藏房。出入店门时,我一撩眼皮就能看到老楼和老楼下的老槐树。
有一段时间,我内忧外困,心力交瘁,常常心悸失眠中,忽一日梦中来到一个人流不断,灰蒙蒙仿佛寺庙一样的地方,行走间一抬头,看到人流里有郝家老爷爷慈祥的面孔,他冲着我呵责道:“这孩子,你怎也来这儿啦?赶快回去!”接着后背被他猛然击了一掌,醒了。于是出了一身汗,我浑身清爽了起来,后来渐渐一路向好。
一天,我注意到老槐树下半仰卧在藤椅上晒太阳的王大娘,撑起身子站起来后,原地转起了圈圈,我跑过去扶着老人重新坐下,等着儿子来扶她回家。从此,王大娘的身影就再也没有出现在老槐树下。
老槐树下再也看不到撵着折了槐树枝人叫骂的王大娘了,也没有孩子们的打闹声,再也没有打扑克、拉家常的人了,老楼就此冷寂下来了,大槐树成了鸟儿们的天堂,每一个枝头都搭上了喜鹊窝,于是猫也多了起来,有时候它们相互对骂,吵得不可开交,我有时候会帮着喜鹊把恶猫撵走,喜鹊就常常在我的店门口报喜。


               五

在人们望眼欲穿的等待中,老楼终于拆掉了。在这之前,我看到老楼下每一棵老槐树被爱绿护绿的银光人,细心地编了号,以示呵护,以示此树有主,我为老槐树感到幸福。
在排队等待抓阄选择自己所需的新楼时,欣喜雀跃如孩童的老邻居们在前一天太阳还没有偏西时,就兴奋地拿着马扎和躺椅,连夜排起了长龙。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开始抓号时,当排在第一位的拆迁户走到票箱时,邻居们笑着起哄:“倒数第一!”结果不可思议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众目睽睽之下,排在第一位居然真的抓了倒数第一号,排在后面的人们如孩子般,恶作剧地哄堂大笑起来。
在一片笑声中,昔日的老邻居们各得其所,面带着欣喜和满足相互问:
“你买的几号楼?”
“原地方,住着心里服贴。”                 
“我也是,又可以住在一起说话了。”
当老楼旧址被严严实实地围起来开始动工时,几个老邻居和我一样,总是牵心着那些老槐树,心里为它们的命运焦虑,总想透过墙缝瞅瞅它们的境遇。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其中的几棵树被抬上了拖车,根须和原有的土壤被细心地缠裹起来。看样子它们也有了新家。我站在马路边望着那一摆一摇的枝叶,仿佛和我挥手作别,目送它们渐渐远去,就像送别老邻居一样落寞,不舍。
但愿每一棵树都能拥有新家,但愿每一棵树都能重获新生。如若不能如愿,那也是命数,树如此,人亦然。
重要的是它们曾经陪伴过我,我也守护过它们。



作者简介




李慧: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白银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白银区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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