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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3月4日的清晨，在石家庄郊外的荒野上，一位正师级干部身穿没有领章帽徽的新军装，低着头，背着手，步履坚定，神态自若。 此时一个持枪的军人对他立正，无限深情、无限惋惜地向他敬了个军礼，然后无奈地举起枪。枪响了，他倒了下去。 两个军人走了过去，慢慢地将他的身子翻过来，用纱布擦干净他头上的血迹与黄土，正了正他的军帽，整了整他的军服，在新做的棺材中铺上一条绿军毯，然后轻轻地把他抬入棺内。 这个被处决的人就是《华北画报》社主任沙飞，处决他的命令是聂荣臻亲自批准的。但聂荣臻却在行刑前含泪对工作人员说：“他是南方人，爱吃鱼，想法子给他搞点鱼吃。”这又是为什么呢？  沙飞 沙飞，原名司徒传，祖籍广东开平，1912年5月出生于广州一个商人世家。沙飞的父亲司徒伟是一位开明爱国的商人，他经常向子女们灌输“勤奋学习，学有所成，报效祖国、振兴中华”的思想，在广州这个中国早期民主革命的摇篮里，沙飞度过了自己的学生时代，并在心里播撒了革命的种子。 1931年，19岁的沙飞从广州无线电专门学校毕业时，被聘为汕头电台报务员。此时的沙飞对摄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认为摄影是忠于客观现实、追求真善美、反对假恶丑的艺术，是改造旧社会的斗争武器，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他明确表示“要做一个前进的摄影记者”。  青年时的沙飞 但沙飞的家人却反对他学习摄影，因为当时社会上普遍认为摄影是有钱阶级茶余饭后消闲娱乐的玩艺，没有什么前途，而且购置摄影器材需要一大笔钱，家里一时也拿不出来。但沙飞已下定决心，1936年秋天，他毅然辞去工作，只身赴上海学绘画、搞摄影，并于当年9月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 在这段时间里，沙飞先后拍摄了《渔光曲》、《生命的叫喊》、《码头工人》等反映劳苦大众生活的照片，逐渐在摄影行业里有了名气。  沙飞拍摄的底层人民的照片 1936年10月2日，第二届全国木刻流动展览在上海八仙桥青年会举办，10月8日，新木刻的倡导人鲁迅抱病出席了展览会闭幕式。沙飞一直非常崇拜鲁迅，他得知鲁迅将要出席闭幕式后，早早地来到了会场等候，并最终幸运地见到了鲁迅。 虽然是初次见面，但鲁迅对沙飞已早有了解，他还鼓励沙飞：“基础打好才能产生好作品啊！”正是在这次见面时，沙飞却为中国摄影史留下了一张经典摄影作品——《鲁迅和青年木刻家》。这天沙飞特别兴奋，他连续拍了9幅鲁迅的照片，这是鲁迅一生中在同一场合拍照最多的一次，也是鲁迅生前留下的最后一组照片。  《鲁迅和青年木刻家》 1936年10月19日，鲁迅病逝，沙飞得知这个消息后悲痛不已，他马上背上相机，直奔鲁迅寓所。他默立在鲁迅遗体前，深深鞠了三个躬，然后打开相机，连按了几下快门，用相机记录了葬礼的全过程。  鲁迅遗像 鲁迅去世后，沙飞决定发表自己拍摄的鲁迅照片，他决定给自己取一个笔名，因为他热爱祖国，希望像一粒小小的沙子在祖国的天空中自由飞舞，于是“沙飞”这个笔名便诞生了。 1937年，沙飞在广州举行了个人摄影展览，主要展示鲁迅的最后留影和遗容等照片，很快在社会上引起了轰动。此时一个投机商人找到了沙飞，想要打着他的招牌开一家美术照相馆，并承诺给他500元的月薪，但沙飞毅然拒绝了。 但这个商人并不死心，以后又多次找沙飞胡搅蛮缠，沙飞终于忍无可忍，打了他一个耳光。商人恼羞成怒，大骂沙飞是反动分子，并要去告发他展览鲁迅照片，沙飞怕连累家人，只好连忙收拾行装出走了。 抗战全面爆发后，沙飞来到山西太原，在李公朴成立的全民通讯社担任摄影记者，这年9月，他作为特派记者，采访了刚刚取得“平型关大捷”的八路军第115师，并第一次见到了时任115师政治委员的聂荣臻。在两个星期的采访时间里，沙飞拍摄了大量反映八路军英勇作战的照片，他的摄影才华终于在这里找到了用武之地。  聂荣臻 采访结束以后，沙飞便主动去找聂荣臻，向他提出自己想当一名八路军新闻摄影记者的请求。聂荣臻当即同意说：“好，你今后就当一名我们八路军的专职新闻摄影记者吧！” 沙飞听后高兴不已，马上毕恭毕敬地向聂荣臻行了一个军礼：“是！” 聂荣臻问沙飞：“你是哪里人？” “广东开平人。” 聂荣臻笑着说：“南方人到北方来，北方风沙大，漫天飞舞，你不怕风沙迷眼吗?” “不怕，我就是要把自己变成风沙中的一粒沙子，漫天飞舞在抗日的北国疆场！” 聂荣臻对沙飞的回答非常满意，他在谈话的最后说：“我现在给你分配的任务就是到杨成武支队去，他们最近很有几个仗要打。”  沙飞拍摄的战地照片 当沙飞向聂荣臻告别时，聂荣臻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放在他手上说： “这是外国牌子的，叫'韦尔脱’。我有时也摆弄摆弄，在你手里它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你就拿着用吧！可能比你在地摊上买的那个要强些。” 沙飞摩挲着这台“韦尔脱”相机，热泪盈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杨成武对沙飞的到来十分欢迎，他对沙飞说：“你到部队过的第一关就是学会骑马，因为八路军打的是游击战，要不停地运动。”起初沙飞并不会骑马，一上马就摔下来，杨成武便派个警卫员保护着他，但沙飞很快靠着自己的毅力学会了骑马，终于可以随部队驰骋疆场了。 在后面的一个月的时间里，沙飞跟着杨成武去拍摄了《沙原铁骑》、《不到长城非好汉》、《收复紫荆关》等大量的战场照片。 1938年5月，沙飞因为身体不好，住进山西五台县耿镇河北村的晋察冀军区卫生部卫生所休养。6月的一天，白求恩率领的医疗队来到了晋察冀军区司令部驻地，并见到了沙飞。白求恩也是一位摄影爱好者，两人一见如故，很快就成为挚友，结下了深厚友情。沙飞为白求恩拍摄了大量的战场照片。  沙飞拍摄的白求恩做手术的照片 1939年11月12日，白求恩不幸病逝。沙飞得知这个消息后，悲痛不已，他立即前往医院，为白求恩拍摄了遗容照。照片上的白求恩静静地躺在床上，头发有些凌乱，脸颊显得瘦削，身上盖着一床旧军被。  白求恩的遗像 白求恩在去世前，专门留下遗言，将自己的一部柯达照相机送给沙飞，相机是白求恩来中国前购买的，沙飞十分珍视这份礼物，此后他一直随身携带，精心保护。 1939年2月，沙飞被任命为晋察冀军区政治部新闻摄影科第一任科长，他是八路军、也是我党最早的新闻摄影专业机构领导人，从此以后，边区的摄影史上掀开了新的一页。沙飞因为有了平台，更加如鱼得水，大显身手，他不仅拍摄了大量珍贵的照片，而且大力培养摄影人才，经他培养的摄影记者共1000多人，这在我党我军的历史上前所未有。 1942年，沙飞大胆地提出了创办画报的设想，得到了聂荣臻的肯定和大力支持。5月1日，晋察冀画报社在平山县指角沟村正式成立，沙飞任主任。 为了出版《晋察冀画报》，沙飞连续工作，竟累得吐了血。这年7月1日，《晋察冀画报》的创刊号终于出版了，为党的21岁生日献上了一份大礼，整本画报共发表新闻照片150幅，其中沙飞一人就贡献了82幅。  《晋察冀画报》 八年抗战中，沙飞拍摄了无数的新闻照片，但其中最经典的，当属在1940年拍摄的《将军与孤女》。 1940年8月，“百团大战”打响以后，我军在攻打日军占据的河北井陉煤矿的战斗中，抢救出了两名日本小女孩——5岁的美穗子和还在襁褓中的留美子，她们的父母在战火中不幸惨死，我军的指战员们很快将她们送到了晋察冀军区司令部前线指挥所。 聂荣臻对两个小姑娘非常照顾，他原本打算收养姐妹俩，但考虑到战争不知何时结束，边区环境艰苦，他最终决定将姐妹俩送还给日方。  《将军与孤女》照片 这段时间里，沙飞正好在军区司令部指挥所，他凭借着新闻记者特有的敏锐，拍摄了20多张聂荣臻和姐妹俩的照片，他一边拍一边向助手解释说：“我们现在跟日本人在打仗，这些照片可能没什么作用，但几十年后发到日本，就可能会发生作用了！” 最后聂荣臻找了一个可靠的老乡，让他用箩筐挑着姐妹俩，送到石家庄交还给日军。沙飞随聂荣臻一起将老乡送到村口，目送他挑着两个孩子消失在视线中。石家庄的日军接到两个日本孤女后，随即写了回信，向聂荣臻表示深切感谢。 《将军与孤女》照片 在抗日战争中，沙飞亲身经历并亲手拍摄了日寇大量烧、杀、掠、淫等惨无人道的暴行场面，尤其是在1943年冬天，日寇夜袭柏崖村，沙飞在突围的过程中，亲眼看见日寇将两个婴儿扔进开水锅中活活煮死，这使得沙飞的神经大受刺激。从此以后，沙飞只要想到这灭绝人性的一幕，就不能自控，后来每当他拍摄日军暴行的照片时，都非常愤怒，经常一个人对着墙大喊大叫，大骂日本鬼子。 1948年5月25日，晋察冀画报社、人民画报社、冀中画报社三社合一，成立华北画报社，沙飞任主任。不久以后，沙飞因肺结核住进位于石家庄的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给他治病的是日本医生津泽胜。 津泽胜 见到津泽胜以后，沙飞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日本侵略者残酷暴行的画面，他对他对津泽胜极不信任，甚至出现了偏激的心理，断定对方就是一个潜伏下来的日本特务。所以当津泽胜询问沙飞病情时，沙飞要么缄默不语，要么答非所问。 当时大家并不知道，沙飞的精神已经开始滑向失控的状态，津泽胜给他开的药，他一直不敢吃；津泽胜给他做透视，他说对方要用放射线杀害他；他经常对来看望他的战友说，自己“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战友们虽然觉得沙飞有点反常，但都没有细想。 1949年12月15日这天，天气十分阴冷，沙飞从早上开始就十分焦躁不安。吃完午饭后，警卫员催促他休息，他对警卫员说：“你去把给我治病的津泽胜喊来，我有要紧的事。” 沙飞 津泽胜很快带着助手来到了病房，他见沙飞并无异常，便离开了。过了一会儿，沙飞又对警卫员说：“叫津泽胜来，我有要紧事跟他说。” 津泽胜再次来到病房后，沙飞突然掏出手枪，对着他连开两枪，津泽胜的额头和左臂中弹，“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两个警卫员都惊呆了，他们一齐向沙飞扑过去，一人抱住他，一人奋力夺下他手里的枪，然后一人留在现场，一人飞快跑到院部报告。此时沙飞还在歇斯底里地大喊：“他暗杀我，我要打死他！” 因为津泽胜的伤势较重，军区马上从北京请医生前来抢救，但因为医生乘坐的汽车在正定抛锚，耽误了抢救的时机，最终津泽胜在12月17日不治身亡。 事发以后，华北军区政治部立即将沙飞逮捕关押，沙飞在关押期间，依然表现反常，他没有检讨反省，还写了《血的控诉书》，指控津泽胜要谋害自己。 沙飞和家人 聂荣臻得知此事后，当即提出：“沙飞精神是否正常？”但因为沙飞的发病是阶段性的，而且当时的诊断条件有限，并不能查出沙飞存在精神问题，最终华北军区政治部副主任、军法处代处长张致祥向聂荣臻报告：“沙飞在医院检查神经健全。” 聂荣臻考虑到国际影响和中日两国的关系，最后作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
1950年1月10日，华北军区政治部决定开除沙飞党籍。2月24日，华北军区政治部军法处以“蓄意谋害”罪判处沙飞死刑。3月4日，沙飞被执行枪决。 沙飞的判决书 在沙飞生命最后的日子里，看守人员在对他进行搜查时，从他贴身的衬衣上兜中，发现了用蜡纸层层包裹的一个小铁盒，里面放着鲁迅遗像的底片。看守人员要拿走，但沙飞死死地捂住衣兜，并大吼道：“这是我自己的东西，这是我参加革命前自己的东西！” 最终看守人员在向上级汇报以后，把底片还给了他。沙飞被处决后，这些底片也和他一起被埋葬在了地下，再也找不到了。 沙飞被处决后，组织上专门作出决定：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冤假错案陆续平反。为沙飞平反的契机是在1980年6月，聂荣臻一直牵挂着当年自己救下了两个日本小女孩，为此《解放军报》发表了《日本小姑娘，你在哪里？》的专题报道，同时配发了沙飞拍摄的《将军与孤女》的组照，在中日两国之间引起了广泛关注。 不久以后，当年的小姑娘美穗子竟然被找到了，她已经是3个孩子的母亲，为了感谢聂荣臻的救命之恩，她专门带着孩子们来到了北京，聂荣臻在人民大会堂接见了她。沙飞也因为当年的摄影作品再次被大众所讨论。 聂荣臻和美穗子 也是在这一年，沙飞的长女王笑利踏上了漫长而曲折的申诉之中，她在父亲的众多老首长、老战友的热心帮助下，获取了沙飞当年精神反常的书面证明，并咨询了精神病专家，专家一致认为沙飞在案发时是典型的“精神病”。 1981年3月3日，沙飞的子女们正式联名向最高人民法院提交《申诉书》，要求北京军区司法部门对沙飞案件进行复查。北京军区军事法院经过数年调查，最终在1986年5月19日得出结论：
北京军区军事法院为沙飞平反的判决书 法院最终作出决定，撤销对沙飞的原判决，恢复军籍。同年6月11日，北京军区纪律检查委员会决定，恢复沙飞的党籍。 2000年，海南出版社出版的《正义与勇气——世界百名杰出战地记者列传》一书中，把沙飞列为近百年来世界百名杰出的战地记者之一。 相信此时的沙飞终于可以含笑九泉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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