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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半生流离,识尽忧愁滋味

 古稀老人赵 2022-04-05

自古以来文人的愁苦,大抵有两类。一类为,愁苦不过是一个人的外壳,是诗词文章中的调料,唯恐旁人说浅薄,便只好带上忧伤的面具,以澄清自己确为深沉。另一类,愁苦则是一个人的内核,无须渲染,也无须说愁,愁便渗进了字里行间。这两类愁苦,也并非分属两类不同的人,而往往印证于一个人不同的人生阶段。

年少的时光,总是那般美好,无忧无虑,终日享受着自由与欢乐。那时候,少年们总是渴望着长大,去做些只有“大人”才被允许做的事情,似乎就连大人们的烦恼,也值得艳羡。随着年轮一圈圈增多,才渐渐明了,世人对生活的感受会随着阅历而逐渐累加,到了合适的年纪,烦恼和忧愁都会不请自来,只怕那时候生活的沉重负担压身,想逃都逃不开了。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也可这样说:愁可愁,非常愁。真正的愁,没有气味没有形状,甚至也无可指向,如同一团棉絮,没有实实在在的分量,却是由空空荡荡和轻轻柔柔繁衍而生的,一种无法排遣也无法吞噬的沉重。

此种沉重,在年少时常常化为满纸凄凉,西风、残照、落花、疏雨都是愁的影像。而在人生中流离半世后,这种沉重落到纸上反倒成了一种若有似无的辛酸。

此时的辛弃疾,已步入中年,暖春与盛夏也已被无情翻过,闲居在上饶之地,更有时间去抚摸生命中的每一道由愁连缀起来的褶皱。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对于所谓的“烦恼”,少年、中年和老年时期的感悟自然不同,辛弃疾在《丑奴儿》中道得分明。人生就是如此矛盾,少年不识愁滋味时往往最多愁善感,终日对月感伤,对风吟叹,却不知那时的“风花雪月”的感慨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等到历经人生坎坷,真正知道愁为何物,那种无可奈何的心情却是不足为他人道,只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这样深刻的人生感悟非历经世事之人所不能有,这与辛弃疾坎坷的一生倒是能够契合。

写这首《丑奴儿》时,他正闲居带湖,终日闲游于博山道中,看似优哉游哉,但胸怀天下的他又怎能真正安逸于这样闲散的日子。眼看国事日渐衰颓,梦想日渐黯淡,自己却无能为力,心中愁绪无处排遣,故而又一次行至博山道中时,便忍不住在石壁上挥手写下这首词。

“少年不识愁滋味”,想来词人年少时,也曾多愁善感、伤春悲秋,在《满江红·立春》中便有“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的感慨,在《满江红·暮春》中也有“无处说,闲愁极”的喟叹,可是现在想来,那时涉世未深,又怎知真正的愁为何物。年轻时的辛弃疾血气方刚,立志为收复河山出一份力,那时他乐观旷达,以为凭自己的一腔热血就能重整这旧日山河,待到年长之后,才知晓这不过是一厢情愿。

意气风发的少年也有伤感怀愁的时刻,每到这时,他便攀上高楼,登高远望,将自己的壮志豪情寄托在浩渺的天地间。那时他总是望着远方,吟些诸如“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的章句,好似看破了世间万物,现在看来,不过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只是年少时期特有的困顿与敏感罢了。

在时光的流逝中,辛弃疾渐渐遗忘了年少时莫名的伤感和愁苦,随之而来的挫折与坎坷终让他“识尽愁滋味”。虽壮志在胸,却总因为这般那般的原因不得施展,而今又以莫须有的罪名免职罢官,这种挫败感和失落感,无从倾诉,也只得“欲说还休”。无奈之下只好把话锋转向别处,道一句“天凉好个秋”。

这是谙尽世情之后的感慨之言。他半生漂泊,历经无数春夏秋冬,曾经外露的锋芒早已被挫折打磨得棱角尽失。鬓角发丝已然斑白,心境也发生了巨大改变,凉秋依旧,人却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

“只是到了真正饱经沧桑之后,我们才明白,人生的小烦恼是不值得说的,大痛苦又是不可说的。我们把痛苦当作人生本质的一个组成部分接受下来,带着它继续生活。如果一定要说,我们就说点别的,比如天气。'却道天凉好个秋’——这个结尾意味深长,是不可说之说,是辛酸的幽默。”这是周国平先生对辛弃疾这首《丑奴儿》的解读。

法国人缪塞曾对文学的“不朽”做过这样的陈述:“最美丽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辛弃疾这首融合着美丽与眼泪的篇章,合该当得起这样的评价。

有人曾说梦想的有无与高低可以决定一个人喜怒哀乐的档次,这话乍听起来有些偏激,细细咂摸,也不无道理。在烟花巷柳中日日笙歌夜夜曲的浪子,愁的多半是富贵能否长久,性命是否安危,而“位卑未敢忘国”的天下之责,普天之下黎民的安康,则远远付诸脑后。而辛弃疾的愁,有乡愁,有离愁,更多的是国愁。步入中年,他可以不计较个人得失,也可以不顾全宠辱名利,竭忠尽智为朝廷辛苦为朝廷忙,君王不领情也罢,却非要赐他一个“奸贪凶暴”的罪名,让他落得一个无所皈依的下场。

或许,在时人眼中,辛弃疾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奚落他不懂为官应变的计求,不明在朝野内外安然度日的智慧,更不知人生苦短,逍遥自在是最为紧要的规则,故而在生活的底层,他忧愁着自己的忧愁,舔舐着自己遍布全身的伤口。

此生自断天休问,独倚危楼。独倚危楼,不信人间别有愁。

君来正是眠时节,君且归休。君且归休,说与西风一任秋。

——辛弃疾《丑奴儿》

此愁,亦是壮志未酬、人闲田园中之愁。本欲登上层楼,以纾解稀释烦忧,不料独倚危楼愁更愁,如同举杯消愁愁更愁一般。这愁无处搁置,也无法诉说,唯说与西风,抛给深秋。当年陶渊明狂达狂放“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稼轩也学陶渊明,说出“君且归休”之语,但相异的是,陶渊明是醉酒,他是醉愁;陶渊明是本色,他是有意。想必两人睡眠的梦中也是不同的景致,一为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源图,另一则为金戈铁马、血流成殇的征战图。

乱世当前,有济世之人,也有躲避之人。无从说谁高尚,也无从指责谁人卑微。毕竟每个人价值观念殊异,况且不是每个心怀天下的人都有施展拳脚的机会,而那些以山林为乐的人反倒活出了自己的精彩。竹林七贤,竹林便是归所,谈玄醉酒,长歌当哭,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隐于酒乡,遁世避祸,在昏昏然中渲染出一片富有奇异色彩的历史,留下了一段逍遥洒脱的故事。

他对于此,也并非不艳羡,只是心中有太多羁绊,这羁绊如同爬山虎的藤蔓,最初只是稀稀落落的几根,随着日子的累积,藤蔓一寸寸变长,最终爬满了整个墙壁,纠缠不休,剪不断,理更乱。寓居带湖的日子,这些忧愁反倒像得了雨水的滋润似的,顺着时日的空子,密密麻麻爬得他满心都是,搅得他越发躁乱。

古人早就为后人揭示出福祸相依,毗邻而至的道理,而年过四十的辛弃疾,只是迎接了一个又一个浪头,宦海沉浮、人世沧桑,仿佛他生来即为忧愁。纵然他已然知晓何为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悲若喜,却单单解不开心中有关梦想的结。

那些无力改变的现状,无从支配的梦想,不说也罢。得到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也无须再清算。南归二十年仿若一场大梦,他因梦想启程,又因仕途的无望搁浅,就好像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儿,而世间却并无太大变化。失意也好,得意也罢,至少路上的五味杂陈,他都亲自品尝过。就算被迫归去,幸然心中一统江山的愿望,不曾被懦弱俘虏。苦海无边,回头无岸,只愿在海中漂流的辛弃疾,下一站风平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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