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 有段时候,我们家里,清明节当天的行程,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即,当天如何周全照顾,照顾到我父母两边长辈的墓。 我奶奶走得早,后来是我爷爷,后来是我外婆。老人家们的墓不在一处,但我妈妈那边包括我舅舅姨妈,我爸爸那边包括我叔叔姑姑,总得去,两边都不好缺。两边的墓地,又偏都交通不算便利,赶上清明,常堵车。 我爸妈便会规划路线,研究天气,判断当天的拥堵,分配时间。今年先扫哪一边,差不多多久结束,然后扫另一边。 然后亲戚朋友们,谁负责做菜(我们那里似乎讲究黄豆芽百叶、面筋酿肉、红烧肉和炒青菜这几样菜),谁负责带酒(我爷爷生前耳朵不好,便爱“吃酒”,理由是“吃了酒耳朵听得见!”),谁负责带烧物(我瞎起的名字,毕竟现在尽量别给大家添麻烦,带东西去烧了,最后还是最好收干净带走的,不能碍了别家扫),大家沟通协调好了,就去扫了。 我以前写过一篇幻想的扫墓记,生者与逝者可以无碍交流,这当然只能是幻想。 现实中去扫墓,大家默立,行礼,说几句大家都好,擦一下碑,浇酒,上菜,烧,默立,尽哀,礼数到了,也便到了。 我们那里有排场大的,会请军乐队高歌而来,鼓奏而去,场面惊人,满墓园都借光,听他们吹拉弹唱。我们这种普通百姓,尽心而已。如果时间充裕,一上午能两边都顾到扫完,自然也算不错。亲戚们趁势约一桌饭吃吃,聊聊天,也是有的。 这份日常的熟练,久了自然会显得有点走流程,会显得不够沉痛,但好处是通达。比如有时没法同时清明节那天顾到了,得换一天去,或者亲戚之一偶或缺席(比如我),彼此也不太会苛求。 “扫墓时替我跟奶奶道一声。”“晓得的晓得的。”诸如此类。 我有位叔公有句话,爱挂在嘴边: “心意到就好,终归活人最重要。” 是的。 汪曾祺先生有篇《云致秋行状》,里头说有位爱说笑的老友逝世了。追悼会后回来,有人在车里说笑话,半车人笑;汪先生便想起陶渊明“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但也承认,在那位老友追悼会后说说笑话,似乎是无可非议的,甚至是很自然的。 我小时候初去相近的长辈丧仪时,看见有人似乎不那么悲伤,难免心头不爽;后来自己去了几次都没见过面的外地远房亲戚丧仪后,多少能理解了——每个逝者最亲近的人自然最难过,但也有些亲戚血缘与我远到,不说八竿子打不着,但确实谈不到熟悉,则悲伤共情,大概只相当于“一个知道姓名,知道有这么位先生的人过世了”的程度。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这话听来苍凉,但却也是不折不扣的事实。各人亲疏远近是客观存在的。 当然,哪怕是最亲近的人,沉溺痛苦,也是挺难受的。 看得开的人自然都明白,逝者已逝,活人做的事是做给活人看的,但也并非虚热闹。 我读到过的一个关于斯里兰卡南部习俗的论文里,唠过这么句。说逝者的亲人们定期聚集回忆逝者,既是一种缅怀,也可以是一种很好的纾解方式。后一点颇让我觉得诧异。 那个论文认为,有些个体,对失去亲友的痛苦是极强烈的,如果不加纾解,会长期停留在一种状态:比如失去亲人后不能接受事实的,会长期都处于这种痛苦之中。 所以定期的缅怀、悼念与纾解,既是敬念逝者,以及寻找新生活目标并为之努力,也能舒缓生者。 我有位长辈说,他亲人逝世后怎么过来的?是在丧仪过程中守夜,乐队在外头演奏“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他们几个至亲,一边打通宵麻将,一边轻松聊着逝者的琐事,聊着聊着,他的心结慢慢开了,觉得那孤独中郁结的痛苦,慢慢展开来了——当然事后才知道,那天一起打麻将的几位,事先约好要一起输他钱来着…… 总归要往前走的。 总归是活着的人最要紧。 张岱有一篇《越俗扫墓》,说他们那里人扫墓,袨服靓妆,画船箫鼓,简直像杭州人游湖。所谓厚人薄鬼,大家习以为常。说早年间还不坐船不鼓吹,后来日益奢华,男女用两坐船,大肆鼓吹,欢呼畅饮。上午扫墓,下午还得游庵堂寺院及士夫家花园。甚至还有醉汉推闹。真跟春游似的。 本来这段写着,显越人浮华,有些揶揄色彩,但下一段就苍凉了: 说乙酉年——公元1645年——打仗了,被迫划江而守。连渔船菱船都收干净了,花里胡哨的扫墓自然没有了。妇女三年不得出城。几个男丁挑着鱼肉纸钱,徒步扫墓,也就罢了。 所谓萧索凄凉,物极必反。 我比较浅薄,想象张岱那时的情景,只能想到这些念头: 平时以为自然而然的日常,面对不可抗力,也会忽然间成为奢望。 以及,再肤浅浮华的人间烟火,都好过不可抗力导致的萧索凄凉。 清明节,哀死敬生,做好自己,珍惜人间尚存的一切吧。 毕竟清明春祭这个时节,本身也在说: 人事代谢,往来古今,又一年草木青青,总有新的人间。 毕竟再肤浅浮华的人间烟火,都好过不可抗力导致的萧索凄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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