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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安山文学】范小萍 卫本兴||撕碎的旧梦(散文)

 望安山文学 2022-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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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碎的旧梦
文/范小萍  卫本兴


斑驳的青砖,沧桑的墙面,橘色的灯光,凹凸的地面,寂寥的风……

 

五十年过去,它还静静矗立在老街那条被阿婆牵手走过无数次的小巷尽头。一切如旧,只是在岁月中浸润了不老时光。

 

阿萍,一个纯正的北方人。父亲河北,母亲山西,西北出生并长大。所以有一个带着江南色彩的乳名“阿萍”,缘于她儿时曾有过一段和上海阿婆共同生活的温暖时光……

 

                     一

 

上世纪五十年代,国家在上海和其它经济发达地区,选派抽调了一些各行业中出类拔萃的人员,来到相对落后的大西北支援基础建设。作为大西北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西安,来了不少上海支援人员。为了让这些告别繁华上海来到大西北的人们有个好点的生活环境,地方政府在后宰门老街(原陕西省商业职工医院东侧的一条小巷里),建了一栋三层砖混小楼,两居室,有厨房,带厕所。这栋在如今看来即显低矮、又呈破旧的小楼,在六十年前的西安,那是可以称为豪宅的。那些从上海来的厨师、理发师、裁缝、摄影师,及其他服务行业的师傅部分被安置在了这里。当年,刚刚被安置住在这里的各行业师傅们,在写给故乡亲朋的书信中有过不少的炫耀:宽敞的住房,高了不少的工资;还有不少在上海没有工作的家属也被安排了工作。当然字里行间也没少了对西北人豪爽大气的夸赞。

 

上海来的周阿婆及其丈夫奚克俊阿公一家也被安置在了这栋小楼里。

 

阿公一副北方人长相,有着南方人少见的高个子,帅气温厚的面孔总是带着谦和。阿公识字不多,但秉承着上海人做事精细严谨作风。阿公来西安时,已年近花甲,之所以派这样一个资深厨师来到西安,就是寄托着他将江南餐饮文化和水乡符号植入西北大地的希望。阿公是代表西安餐饮界、江南菜系最高水平“东亚饭店”的主厨。阿婆是家庭妇女,举手投足间彰显干练。阿婆不识字,看似有些呆厚的她,家里家外是一把好手,朴素的衣服都会被她讲究地穿在身上。

 

阿萍父母正值年华,在同一家医院工作。阿萍有个大她3岁的哥哥,作为单位骨干的父母每日忙于工作,实在是没有精力同时照顾着俩孩子,他们决定把不满周岁的阿萍全托给住在小楼的周阿婆。

 

                     二

 

阿萍牙牙学语、蹒跚挪步时光是在阿婆家度过的。也许和阿婆前世有缘吧,被父母送到阿婆家的阿萍,没有一点初到陌生地方的恐惧。

 

“阿萍昨晚睡得好喔,饭也吃得香喔,……”阿婆对第二天下班后没有回家就匆匆赶到她家探望小萍的母亲说道。

 

“阿萍?”阿萍母亲疑惑着。

 

“阿萍,就是小萍喔。”阿婆说道。阿婆按照江南人的习惯给小萍起了“阿萍”这样一个乳名。

 

阿萍见到还在气喘吁吁的母亲,偎依在阿婆怀里,只是温存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丝毫没有母亲渴望见到、但又不愿见到阿萍眼神中的不安、焦虑、期盼,和哭闹着的要回家。

 

母亲放心、“失望”地走了,家里还有一小哥在饿肚子呢。

 

阿婆、阿公他们都有些不苟言笑,阿萍的到来使得以往静默的小屋从此充满了欢笑。

 

                     三

 

阿萍父母一般是,周日晚上或周一早上把阿萍送到阿婆家,周六晚上再把阿萍接回家中。有时候特别忙或遇上出差,到了周末也没法接阿萍回家。对此,阿萍很无所谓,还有点高兴。周末可以和阿公呆上一整天,阿公会给她做好吃的,阿萍也很享受坐在阿公腿上东摇西晃的那个感觉。在阿婆家时间不长,阿萍就一口地道的上海话了;饮食习惯、吃饭口味也是江南的了。就是现在,虽已过去了五十多年,阿萍普通话的语音中还夹杂着一丝江南的味道。阿萍爱吃鱼,当一般大小的孩子吃饭还需大人喂食时,阿萍就能像个大人似的自己吃鱼并熟练吐出鱼刺了;阿萍爱吃带有甜味的菜肴,对北方人不太感冒的肉粽尤其喜欢。

 

阿萍和丈夫是在大学生联欢晚会上相识的。初次见面,丈夫问:你是哪里人?阿萍答:石家庄。丈夫说:不对吧,你应该不是北方人。沉思片刻,他语气肯定地说:你是上海人。

 

阿萍到阿婆家时间不长,回到父母家就是改用上海话和父母交流了。阿萍带有动作和表情的语言表达,父母多数也都能明白个大概意思。同住筒子楼的上海人严阿姨和阿萍家仅隔一堵墙,两家都在不宽的楼道做饭,遇到阿萍父母不懂阿萍说的话时,严阿姨会做义务翻译。周末严阿姨爱来阿萍家串门,一是两家离得近,关系好;二是严阿姨喜欢用上海话和阿萍交流、逗趣。上海来的严阿姨,在远离故乡的大西北,在乡音中抒发着乡愁。

 

又是一个要接阿萍回家的周末,那是一个雨夜。因为开会,阿萍父母都没能按时下班。会议刚刚结束,阿萍的父亲匆匆赶到阿婆家里,打伞、抱着阿萍,好不容易把阿萍接回家里。刚刚放下阿萍,还没顾上脱去已有点湿漉的外衣,阿萍就闹着要上厕所了。

 

平时遇到父母不懂的时候,阿萍会不自觉地把已习惯说了的上海话,转成用夹杂着浓浓上海味道的普通话讲给父母听,可是一急就忘了这茬。因为太晚了,阿萍父母不好意思打搅就住在隔壁的严阿姨。从阿萍那哭闹的表情可以看出阿萍是要回到阿婆家。父母实在没办法就折返,冒着大雨把阿萍重又送回阿婆家,好在医院离阿婆家不是很远。

 

穿过小巷来到到楼下,刚看到阿婆家那橘色的灯光,阿萍就大声喊着:“阿婆,阿萍来了哦。”亦许阿婆这时也正在想着阿萍,瞬间推开窗户:“阿萍,我的阿萍回来了!”这个周末,阿萍是在阿婆家度过的。

 

凄冷的细雨中,阿萍父母前后彳亍着向医院走去,背影在雨夜中显得有些孤独……

 

                     三

 

夏日的黄昏,是小楼最热闹的时候。大家吃完晚饭,带个小凳、拖把矮椅,陆续来到楼前那片空地纳凉。空地早被小楼家属们打扫得干干净净,泼下的自来水蒸发后,带走了不少暑气,很是清爽。西安虽说是四大火炉之一,但和上海的酷热相比,少了一些潮湿,他们感觉这比上海的夏天好过了不少。除了椅凳,阿婆比旁人多了阿萍喝水的瓶子和一把芭扇,扇子是阿婆为阿萍驱赶蚊蝇的。大伙用上海话谈论着各自单位的趣事和家长里短。在故乡他们是难得有这样聚集机会的。多的时候,阿萍也会成为大伙的逗趣对象:阿婆,侬哪里修来的福,讨得这么个小公主;哎呦!这鞋子好漂亮哦,一定是上海带来的喔……阿婆多是无语,但带着骄傲的微笑。

 

冬天,阿婆家氤氲着温暖橘色的灯。阿婆用上海带来的香皂给阿萍洗脸,用热水给阿萍泡脚。天冷的时候,阿婆先是用自己身体捂热被子,才让阿萍脱衣睡觉。

 

阿婆居住的这栋小楼,多是上海来的。远离了故土,他们相互间显得比在家乡多了一份亲热。周末或有点时间,邻居们都爱串个门聊聊天。和蔼、善良、热心的阿婆家时常来人聊天。其中有一位在东大街服装店工作的伯伯,经常来阿婆家做客。这位伯伯是西安有名的“上海”裁缝,帮阿婆、阿公、阿萍做过不少衣服。不知这位伯伯怎的“得罪”了阿萍,每次伯伯来到阿婆家,坐板凳时,阿萍都会默不作声地过去把板凳往回抽,不让伯伯坐阿婆家的凳子。后来伯伯每次来阿婆家串门都是自带板凳,这把老两口乐得不行,不住地说:我们阿萍会看门了。

 

还在懵懂时期,阿萍就和阿婆一家生活在了一起,阿萍的许多生活习惯都随了阿婆、阿公,并延续到现在。阿婆做事利落、有条理,穿戴干净整洁,也会打扮。不论在家还是出门,都会把阿萍收拾得干净、漂亮。漂亮的阿萍,款式时尚、绚丽色彩、巧妙搭配的服装,让阿萍成为小楼最美丽的小公主,这让阿婆、阿公很是自豪。阿婆的干净,让阿萍也有了些许“洁癖”。有蚂蚁、虫子爬行的地方不走;有水坑、泥潭的地方不走;出了家门,不管凳子是否干净,都会用自带纸张擦拭一遍……回到了父母家里,阿萍常常抱怨着哥哥的不爱干净。现在,阿萍的丈夫对阿萍的“洁癖”也是时有微词。

 

那是阿萍人生中一段天总是很蓝、日子过得很慢的美好时光。

 

                      四

 

阿萍在阿婆一家的关爱下,一天天健康、快乐地长大。其间,阿公、阿婆回了一次上海,父母无奈地把阿萍送到了幼儿园。然而打阿萍进幼儿园的第一天开始,父母就没有安生过。阿萍不是感冒,就是吃得不合适,或是受伤……阿萍父母轮番的请假,同事、朋友的帮忙,让阿萍父母艰难地度过了这一段不堪的日子。阿婆一家从上海回来,还没顾得上打扫房子、收拾行李,就匆匆赶着去看阿萍了。很神奇,阿萍在幼儿园的万般不适,到了阿婆家就全都好了。温暖的阿萍家和善良的阿婆家,原本是雇主和雇工的关系,然而打开始两家就好像一家人似的。也许打阿婆见到阿萍的第一眼,那前世的缘分,就已把两家合成三世同堂的一家人了。是啊,对一个人的好感,并不需要太多时间。短暂的眼神对视,片刻的表情展露,简短的话语交流,可以让你瞬间喜欢上一个人。犹如阿萍父母和阿萍夫妻间,那人生最初的相遇。

 

阿婆从上海给阿萍带来的红色小皮鞋、白色纱裙,让阿萍得瑟了好长时间。

 

相对西北人饮食的粗犷,江南的餐饮则多了一分精细。不知是因阿萍是女孩的缘故,还是阿萍受了阿婆一家的影响,阿萍打小吃饭,就不仅仅只关注着饭菜的味道,还讲究着菜肴的色相。阿萍特别喜欢阿公做的拼盘,常见的果蔬、简单的食材,在阿公巧手中常常发生着神奇脱变。阿公的拼盘既有斑斓的色彩,还极赋仪式感。阿萍一般是周六被父母接回家共度周末。周六的傍晚,阿萍父母来接阿萍回家时,阿公常常会精心地做上一个拼盘给阿萍带上。夕阳下,阿婆牵着阿萍的小手走在前边,阿萍父母小心翼翼捧着拼盘跟在后边,一直走到小巷子口…… 后来到了周末,阿婆、阿公干脆就跟着阿萍家人一起过了。阿萍小时候穿戴的衣服,多的都是阿婆给做或是托人从上海带来。阿萍父母对待阿婆他们也像对自家父母一样,每逢过年过节,阿萍父母会转遍西安各大商场,精心为阿婆他们购买最好的双面咔叽斜纹布料;还会把单位农场种的花生和精炼食油给阿婆他们送去。

 

阿公是西安东亚饭店主厨,手艺在西安乃至陕西都是一流的。有一年过年,阿公邀请阿萍全家去东亚饭店吃饭,吃完饭阿萍父亲抢先一步要去结账,老公公劝阻道:这顿饭我请,你要是请了那花费就大了。阿公指着桌上的海鲜汤说:你请价格是叁元,我请就是玖毛。

 

阿萍四岁那年,河北的奶奶来西安住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阿萍没有去阿婆家,阿婆、阿公则隔三岔五的来看阿萍,给阿萍送她爱吃的拼盘、豆沙包、肉粽等。奶奶要回河北了,走的那天,阿萍父亲叫了三轮包车送奶奶去火车站,奶奶抱着阿萍,爸爸抱着哥哥出发了。出发的路线是先送阿萍和哥哥去阿婆家,然后爸爸送奶奶去车站。阿萍一看到阿婆住的那栋小楼,就和哥哥跳下还未停稳的三轮包车,开心地大喊阿婆、阿婆,头也不回地跑了……坐在车上的奶奶难过地流下了眼泪……多年后,奶奶再次见到阿萍时,还是一脸凄怨地提到这件旧事。

 

                     五

 

1969年的秋天,比往年显得萧瑟、清冷,冬天也好像比往年来得早,更为寒冷。阿萍父母工作的那所医院要搬迁外地的传闻,从最初的小道消息、职工的议论纷纷,到在职工大会上正式宣布的这段日子,不仅折磨着阿萍父母,更是煎熬着阿婆、阿公。

 

阿萍要随父母一起到礼泉生活了,阿婆舍不得阿萍走,要求阿萍父母留下阿萍跟他们一起生活。可是,留下阿萍,阿萍的父母也是万分不舍。识大局的阿公劝慰不停抹泪的阿婆说:人家的孩子嘛,总是要跟着妈妈、爸爸走的,我们不能强求啊!

 

阿萍在他们举家搬迁礼泉前,和阿婆、阿公合拍了一张照片。和他们结缘相识时合拍的第一张照片相比,阿公苍老了许多。阿公面庞那带着的悲情沧桑,是岁月的烙印,还是将要离别的愁绪,没有人知道。这时的阿公已拄起了拐杖……家愁国难,可怜人间。


 

                   

 

按照国家应对“苏修”侵略的备战要求,阿萍父母工作的这所医院被指令迁往百里以外的西北小县城礼泉。那是一个泼水成冰的寒冷冬季。

 

初到礼泉,医院啥都没有,拨给医院的只有几排土坯搭成的平房和平房前边的一块荒野、坟地。医院职工白日里接待病人、安装调试简陋的医疗设备;晚上要参加盖门诊楼的平坟、挖地基,和搬砖的义务劳动;还有那永远也开不完的会……陌生的环境、寒冷的天气、苦涩的饮水、乏缺的蔬菜、高强度的劳动、无休止的会议和学习……大人们累垮了,随父母一起来的孩子们也病了许多。

 

阿萍父亲为了革命,在战争年代扛过枪、流过血、受过伤;建国后服从分配、勤奋工作、任劳任怨。可还是没能躲过上世纪六十年代那场被称为“文化大革命”的浩劫。阿萍父亲先是被关进牛棚,后边在监管下负责打扫全院的厕所。阿萍母亲独自带着俩孩子,煎熬着度日。其间,单位领导还多次找阿萍母亲谈话,让她以离婚方式来表明和阿萍父亲划清界限的态度。对此,阿萍母亲也就是一句话:不可能,不行了我就和老范回他们农村老家。

 

上世纪六十年代,是一段黑暗的岁月和动荡、撕裂、别离的年代。“右派分子”的流放;“黑五类分子”的揪斗、蹲牛棚;“上山下乡”子女与父母的别离;亲人间的离散……

 

当政治形势稍有缓解,对阿萍父亲的管制略有放松,阿萍父母他们抓紧时间去西安小楼探望阿婆时,已是人去楼空。听阿婆家的新住户说,阿婆一家走了已有些时日。为何而走,落脚何处,一无所知。小楼里的那些普通百姓,在那动荡的岁月中也没能逃过“厄运”。

 

……

 

阿萍和丈夫是旅行结婚,旅行目的地选择的是上海。阿萍和丈夫几乎走遍了上海的所有角落,为的就是期盼有一个和阿婆意外相逢的惊喜。

 

                    七

 

一晃又是多年过去了,已近耄耋的阿萍母亲联系上了当年在西安医院工作的老同事邹阿姨。当年在医院搬迁礼泉时,邹阿姨留在了西安,邹阿姨也是上海人。邹阿姨给阿萍母亲讲了一些也是她听来的阿婆一家后边的事情。

 

邹阿姨的小孩也让阿婆帮着带过。邹阿姨后边被下放干校,回来后去看阿婆时,阿婆一家已经走了。阿婆、阿公的儿女对俩老人不是很好,阿公的退休工资被儿子掌控,晚年生活很是凄苦。阿婆、阿公回到上海后随了不同的儿女居住,再没有生活在一起,直至先后离世。

 

抚摸着已是斑驳彰显沧桑残缺的楼角青砖,凝视浸满岁月苔痕的老旧门窗,遥远的呼唤、老去的时光、熟悉的气息、寒夜里的星火、橘色的灯光……定格脑海的那些遥远画面,彷佛又鲜活地展现在了面前。

 

小楼唤起了阿萍那久远的温暖记忆,也触碰了她心底深处的伤痛……

 

回忆是思念的愁,家愁国难,可怜人间!


插图/作者提供


作者
简介
范小萍(范喆),咸阳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金融工作是本职。喜好音乐、美术、文字;涂鸦、读书、码字为人生惬意时光。





 


卫本兴,兰州大学物理系毕业。从事科研工作多年。学的理科,亦喜欢人文,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了多篇各种类型的文学作品。现为作家协会会员。



 
策划:耕文;主编: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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