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很长，别活成这种人

中国的传统文化

周国平：有些人会错误地理解经典中的语句。

崔健：类似“无为而治”，“无为而治”不是无作为，无作为就是不道德，睡眠式的宽容没有意义，我们不需要。

周国平：尼采谈到过两种道德一-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主人道德就是你说的鼓励能量的那种，奴隶道德是压制能量的。

崔健：道德不是我谈论的范围，道德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人脆弱的稻草，救命稻草，或者说人们出于对公共秩序失控的担忧，才会想到谈论道德。我想人的道德可能在几千年以后，只要你不伤害人，不伤害其他的生命体，就是有道德的。这样的道德就是自由，就能产生能量，社会就会被良性规划。

周国平：其实不用几千年以后，西方社会的法治原则，强调的就是只要你不伤害他人，你的自由就受法律保护。

崔健：我觉得儒家文化是最典型的滋阴不补阳，所谓滋阴就是扩大阴空间，阳根本就没有释放出来，所以阳刚能量一直被积压着，没有一个突破口。所以我们当时的《一无所有》，其实是踩了一点运气，中了一部分彩，没有中很大，中了一个二等、三等彩，没有中大彩，把阳刚能量给释放了一点。摇滚在中国也许早就应该有，也许就像一代代人赌博中彩一样，你这代人不中，这彩留着呢，它没死，这也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特点。所以它押给了你后一代人，让下一代人中，越往后积累的时间越长，中的那个彩就越大。

周国平：这是一个有趣的说法。那么在你看来，传统文化储存了我们中国人的能量？

崔健：我觉得它就是一个储存。中国有十三亿人，美国是两三亿人，西欧也是两亿人，人家整个是四五亿人，可是我们上一个世纪和本世纪初的所有娱乐全被他们给霸占了。你看他们的音乐，他们的电影，我们在消费的都是他们的产品。所以说，实际上我们的条件、我们的信息的储存量都在那儿，但只是储存了而已。这是中国文化的特点，这也是全世界唯一的一个民族，当今的文化一直在跟两千年或者五千年发生关系。

周国平：其实从清末民初以来，中国的文化人一直在试图跟两千年或者五千年有一个了断，迎头赶上西方。不过，在精神创造方面，我们仍然落在后面，你认为原因是什么？

崔健：传统太强大了，中国是个文字大国，一直都是文字至上的，解释似乎比创造更有价值，多的是解释者，而不是创造者。

周国平：中国传统中也有反对文字的，比如道家，强调得意而忘言。

崔健：很多人说孔子是中国传统的代言人，我觉得这是不准确的，最起码应该和别人平分秋色，孔子不能一家独享悠久文化的历史。而且我没有清楚地看到孔子的徒子徒孙对人性的延续性，他自己可能有启蒙，但是延续性没有看到。很可能中国早就有一些其他的文化标准被遮盖住了，为什么始终盯着这一个人。这不是我们一个民族的能量消耗，是整个人类的能量消耗，上百亿的人先后生活在这一片土地上，创造了这么多财富，不可能只是一个人，这些财富应该是全人类的。

周国平：我自己觉得，道家文化是中国的宝贵财富，但是一直处在边缘地位，被儒家文化压住了。比如说，道家主张的无为而治，实际上包含小政府、大社会、反对人治，追求政治自由的思想，在中国历史中没有得到发展，不起作用，这是很遗憾的。

崔健：还有传统武术文化。现在大家知道的武术已经商业化了，变成了电影上的东西，大部分动作是假的，是表演。中国特别简洁的武术也是哲学，摇滚也是哲学。生命也许很简单很普通，可是曾经很简单的生命价值往往会陷入很复杂的方式中，后来发现他们要达到的是一个很简单的目的，就是功利，真正的生命不是这样的，不是像我们在书本上看到的那样的。

周国平：对，立足点应该是今天人们的生命和生命的意义。

崔健：我们不是否定历史。为了弘扬现代文化，我们去把传统文化砸烂，我们没有这个权利，它们已经存在了。我们去提高自己的生命价值，这是第一重要的，而并不是为了弘扬今天的文化而去贬低历史，哪怕你不喜欢它，但你得尊重它。

周国平：有的人认为，我们应该走出自己，用一种客观的眼光看中国传统文化。

崔健：走出自己首先要回到自己，找到自己。

周国平：很多人是没有自己的，这是最可悲的，这在相当程度上也是中国传统文化造成的。中国传统文化从来是强调个人服从家族，服从国家，而个人主义是西方传统文化的一个核心。如果说要传播中国传统文化，我觉得前提是你自己对这个文化有一个清醒的认识，长处在哪里，缺陷在哪里。没有清醒的认识，就糊里糊涂地去宣传和传播，会让人家笑话的，你自己还没有弄清楚呢。不要老想着怎么样用中国文化来改变世界，应该有一个全人类的观点，也就是生命的观点和灵魂的观点，怎么样尊重生命，怎么样安顿灵魂，这是人类共同的价值，从这个角度去看，无论中国文化还是西方文化，甭管是谁的，是好东西就拿过来。

崔健：这种东西启发了我继续去想，我就发现在中国出现问题的情况下信仰会成为一个非常大的话题。这个社会有问题，这个社会已经存在了巨大的能量消耗，在历史上就存在，要是不调整就将背负可怕的后果。这里面关系到所有的问题，包括家庭和亲情，世俗关系的关注，美国总统要是没有孩子或者一个和睦的家庭，选民就不支持你。我想的不是道德问题，我是不愿意看到这个国家和民族乱了，不愿意看到清末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情景了，将来我们会后悔当初早做调整就不会乱了。我们现在必须想这些事，这跟我们有关系，不是神圣的事情，不是道德上的事情，就像喝水的事情一样要你去思考。

周国平：你曾经谈到，摇滚乐是消费文化带来的一个副产品，而中国历来是反对消费文化的，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论点。

崔健：你看中国的哲学里边，最讨厌的是消费文化，消费是丑恶的，人们用各种方式去诋毁。但是消费文化推动了中国社会发展，我们的生活都跟它有关系，没有消费就没有品质。摇滚乐上来就告诉你，这是一个商业的活动，这是娱乐。它不像诗歌那样弄得你特深沉，到最后灵魂不断地膨胀，肉体不断地萎缩，让你与世隔绝，最后使你崩溃、自杀。或者从中国的传统里边，从西方的传统里边，某一个伟人塑造出来某一种精神模式，让你对号入座，结果变成自己与今天这个世界发生了敌对关系。或者进入了东方的一种神秘思想的归宿，进山、出家、厌世。中国的哲学好像也是在远离人烟的一个地方，才能够体会到灵魂的自由。

周国平：这的确是道家文化的一个毛病，通过逃避社会来寻求精神自由。在人们的观念中，消费文化似乎是一个负面概念，你把反对消费文化看做中国文化的一个缺陷，很有独到之处。中国几千年里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市场经济没有发展起来，中国文化的许多缺陷可以由此得到解释。

本文节选自《自由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