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悬崖之上 王文林 编者按:为了帮助广大会员作者圆梦,本刊特开辟期刊选稿专栏,请作者主动与主编联系,微信damo359880941。凡在此栏发表的作品,将根据读者发响(阅读量、留言评论和赞赏综合考量)择优发表。 一 深夜,电话铃吵醒了我,我眯着眼睛把手缩进枕头下面摸出手机,一看,是老爸打来的,心想是有什么急事吗?老爸严峻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过来:“老书记死了,有时间的话你回来一趟吧,”,我震惊地关掉手机,刚才还睡眼惺忪的我听到这个消息后睡意全无,我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盯着漆黑的天花板,老书记是我们村的功臣,因为他,我们村里几百年缺水的问题得到了解决,也因为有了充足的水,每家每户的地里都种上了粮食,人人都吃上了白花花的大米饭,庄稼地里产出大量的粮食让很多人有了更多的收入,也有了孩子读书的钱,使得那个贫苦的小村庄里走出了很多大学生,我就是其中一个。临近年尾,我打算此次回家去看望老书记一眼,年前就听说他的身体很差,杵着拐棍出门都需要有人搀扶,一顿只能吃半碗米饭,想当年他年轻的时候,个头不高,瘦矮,但是身板浑厚,腿短臂长,酷似猩猩体型,一米六五的身体有着一米八大个的力气,属于体型较矮的“身材魁梧”,别看他像个子不高,但是身体非常结实,需要两个人才能抗动的实心木头,他一人就轻松抗着走遍整个村子,那时还没有大米饭,包谷饭不顶饿,勺一瓢寡淡的清酸汤,配上烧焦的青辣椒,他一顿要吃五碗包谷饭,他说:吃的多,做得多嘛。如今,八十多岁的老书记已经不是年轻的时候了,时间真是把锋利的手术刀,把每个人的胃都剪掉一半。窗外瑞雪纷飞,呼啸的冷风吹动悬挂在窗帘上的风铃,清脆的声音更让我睡不着了,想着老书记的死讯,种种年少时的回忆涌上心头,思绪就像涨潮的海水,一旦涌上来便冲刷掉掩埋在沙里的虾米。还记得初中毕业的我,顺利考上了县重点高中,但是笼罩在屋子里的愁绪是每学期高昂的学费,老爸坐在门槛上抽旱烟,嘴巴叭叭地吐出来阵阵青烟,老妈皱着眉头坐在老旧的窗户下捡黄豆,全家人都拉着脸皮不说话,老爸盯着渐落西山的太阳说:“算逑,不读了,大雨不下一滴,庄家地里全是干燥的土灰,吃饭都成问题,实在没有钱给你去读书”,说完,老爸吐出一口浓痰。我听后,心里倒还冷静,也认了不读书的念想了。这时,篱笆围墙的大门走进一个人,他拿着五十块钱塞进了老爸的手里说,孩子就需要读书,能读怎么不去读,咱们这个大山太高了,需要借助知识的翅膀才能飞出去。这个人是老书记,老爸想要拒绝,看到老书记坚决的样子,便收下了钱,赶忙答谢了老书记,递给他一只装好烟草的老烟杆,并把我叫过去向老书记磕头,我跪在书记面前,磕了三个头。大学毕业后,我在县城里做了杂志编辑,如果当时没上初中,可能现在我还是在地锄野草的粗野大汉,那五十块钱改变了我。我歪着头看着发白的窗外,眼角流出一行眼泪,风铃声呼呼地响,捂在被窝里的身体颤抖起来,眼睛湿润,整晚没再合上眼。第二天,我开车回到乡下,前些年在老书记的带领下,村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通往县城的凹凸不平的泥巴路变成平坦的水泥路,路的两旁是绿油油的树木,水泥路伏在弯延的高山脚下,我打开窗户,清新的空气透进来,整个人瞬间变得神清气爽。汽车行驶到乌龙山脚下,长满树木的山腰横着一条清晰的水渠,像斑马身上的白色纹条,水渠安静地躺在山腰上,清澈的水哗啦啦地流动,在弯曲的水渠里像发出的电流一样有方向地流进村里,因为这条水渠,村子变了模样。关于这条水渠,它装满的不仅仅是生命之水,还承载着很多艰辛且美好的回忆。一九六二年的冬天,鹅毛大雪撒满村庄,村子像被一层厚厚的白色棉被覆盖,冷风呼啸在村子各个角落,栓在桃树下的狗蜷缩在几件破烂的衣服上发抖,严寒的天气冻僵了一切,唯独没将水冻成冰块,因为,整个村子里没有一处水源。几百年来,我们村唯一的水源就是后山的一块岩石上滴下的水柱,人们需要水时,就要用扁担挑着水桶到后山,滴满整只桶需要半个小时,每去挑一次水都要用一个星期,在我们那儿,水比油值钱。一年也没有几天下雨,所以当地的土地全部干旱,种的玉米、小麦和黄豆无一存活,全部枯死在地里,我们吃的都是包谷饭,小的时候,在村里的巷子里,都会听到我们小孩唱这首歌:当时三十多岁刚上台的老书记,心事重重,特别是听到我们小孩天真地唱着这首“心如刀绞”的打油诗,他更加地闷闷不乐,作为村里的带头人,看到村里饭都吃不饱,贫瘠的土地里只有荒草一片,他知道,造成这样局面的原因是缺水。他披着绿色军大衣,独自走在村里的小路上,白雪飘在他帽子上,他两臂抱在胸前,走一会儿,就盯着荒野的土地看一眼,走着走着,就走出了村子,来到距离我们村几公里远的另一个村子,他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一动不动,像一座僵硬的雕像,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条宽广的河流。这条河流经这个村子,在去往我们村子的方向时出现拐点,转了方向流向另一个地方,河流靠岸的地方结了冰块,中间因水流动而没被冻结,雪团落入水面上便消失不见,书记看向河对岸那个村子的地里,绿色的小麦整齐卧在地里,像一排排训练有素的士兵。书记看向河流流经的大山,这儿的地势较高,去往我们村是下坡的路段,书记看向曲折弯延的大山,在河流和我们村子之间是三座高耸的大山,几百米高的悬崖峭壁如同升入云霄的穹顶,书记站在山脚下,茫茫白雪遮掩住了山顶,两只深黑的瞳孔射出坚定的目光,此时的他心里有了一个办法:修水渠。在几百米高的地方修水渠,怎么可能,村民们议论纷纷,都觉得书记的想法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书记向大家解释道,那条河流所在的地势比我们村高,只要我们在河流之间打通一条通道,水往低处流,水就会流经通道到达我们村,到时候,我们村就可以种庄稼,吃上白花花的大米饭了。是的,书记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大家能吃上大米饭。大家还是不愿相信,一是村里落后,没有像样的工具,仅靠一把锤子和钢钎开凿一条一百多米的通道是很艰难的,二是大山太危险了,高耸陡峭的悬崖谁敢上去,光看着腿就发软,大家都不赞同这个方法,在开会的屋子里七嘴八舌说着,书记拍了拍桌子,大家安静下来,书记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大家不信我,我年轻,没有经验,谁会信任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我是个孤儿,从小吃千家饭长大的,没有在座的各位,就没有我这个人,我对大家的感恩是永远也不能回报完,此时我坐在书记这个位置,就需要对大家负责,请大家相信我,我一定能让水流进我们村,让大家吃上大米饭,让所有的孩子都穿上厚衣服。大家听完书记的话,纷纷转变了态度,有些执拗的人看到大部分人支持也就作罢。次年三月,太阳跟随着春天如约而至,寒风刺骨变为温暖如春,书记领着全村凑出八千元,第一次修渠开始了。经过勘测,他们选定了乌龙山,乌龙山长达一百多米,横在河流和村子的中间,像一座没架空的桥梁,高高地挡住河流。经过讨论,书记决定在乌龙山的山腰里打通一道高两米、宽一米五的通道,河流就会穿过乌龙山流向村里。村里除了老人和孩子都参与了凿道的工程,没有工具就用敲煤炭的铁锤,扛着锄地用的锄头,长四十厘米锋利的钢钎,开凿的地址较为安全,有一块比较平坦的宽地,不过长满的杂草和随处冒出的树干加大了工作的难度,男人用铁锤将一块块坚硬的石块凿下来,女人背着背箩将石块背下山,当作铺路用,下山的小路曲折而漫长,弯弯曲曲像一条蚯蚓,书记有一个女儿和一个收养的儿子,儿子年龄和我差不多,还在上小学,女儿已经成年,就被书记叫去跟着背石块,他女儿背着一筐几十斤重的石块,在下山的途中,踩到潮湿的石头滑倒,弄伤了腰,躺了几天才能下床走路,不过不能做累活,走路稍微快点都会震震隐痛,便也落下了病根。日复一日,在全村人的努力下,穿过乌龙山长达一百一十五米的通道经过三年的时间终于竣工,他们用扫把扫掉通道内的碎石和泥灰,全村人站在通道口等待喷涌而出的清水,过了一会,洞内没听到动静,只听到灌进入的风如同狗吠的声音,再过了半小时,依然没有一滴水流出,只有冰冷僵硬的岩石,书记有些着急,有人开口说,怎么没有水啊?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不会是没打通吧!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没打通,你看洞口,都能看见那头一道明亮的门,那怎么回事呢?为什么流不出水来。村民们一言一句地说着,随着声音逐渐大了起来书记也开始有些慌乱,他径直走进洞内,顺着洞口慢慢走到另一头,灌进来的冷风夹杂着岩石干燥的味道。我开车先到了家里,母亲看到我回来,站在门口笑了起来,她说父亲去老书记家帮忙了,全村人都到那儿了,老书记的死惊动了整个村子,那一晚,老书记已经说不了话了,两只瞳孔在凹陷的眼眶里一动不动,消瘦的脸皮耸拉在下巴,嘴巴大大地张开,一上一下的,发不出任何声音,利民抱着他坐在红木椅子上,老书记盯着窗外淌动的流水闭上眼睛,脑袋歪倒在利民的手心里,唉,这人啊,真不值得,老书记忙碌了一生,做出了多少的好事啊,说走就走,老天爷瞎了眼了,母亲边收拾桌上的碗筷边说。我同母亲说了会话,就去往老书记家了。老书记家的院子里站满了人,每个人头上都戴着白色的孝帕,灵堂设在房子的中室里,正对着院子的大门,中室门外用竹竿架成一个大门,上面放满了许多白色花圈,花圈的大门上面的正中央悬挂着老书记的遗像,黑白色的老书记戴着圆顶帽正襟危坐地坐在板凳上,脸庞微微笑着。我看到了利民,利民是老书记收养的孩子,老书记二十几岁时,在后山的刺梨树下捡到他,老书记也是孤儿,便心声怜悯,收养了利民。利民正在灵堂里拔掉烧完的蜡烛,重新插上一只,他看到了我,转过身来和我拥抱,我和他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至深。晚上,他和我坐在桌边喝酒,聊了聊近几年各自的事情,也谈到了老书记,他说他爸爸这一辈子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一直都替别人考虑,从来不为自己考虑,总是担心村里人吃不上白米饭,而自己却没能安然地坐在椅子上休息一次,真是个苦命的人,说着说着,利民哭了起来,鼻涕和眼泪齐刷刷掉下来,我递给他一张纸巾,借着酒劲,他又说起他过世的姐姐,如果不是因为修水渠,他现在还有一个可以一起分担、相互哭诉的姐姐。书记穿过乌龙山的通道,到达另一头,发现河流的水位线比通道口低了两米,这时他才意识到问题所在,这几年降雨的时节更为稀少,河流也逐渐干枯,水位线较比前几年降下去了,水自然流不进通道内。书记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他很失望,眼神无光,多年前向大家保证的誓言没能实现,他很惭愧,心里狠狠责备自己,呆滞的眼神望着低下去的河流,他想跳下去,下面水多,跳下去就不缺水了,在水中可以忘掉一切,可以忘掉水渠开凿失利的事情,可以不用深深的责备自己,他又想到,我是个书记,是这个村几百户人的领头人,我还是个为人民服务的共产党员,我跳下去就是摆脱责任,共产党员是不会甩锅给人民,而是勇于担当,此时,书记慢慢站起来,转身走进洞内,瘦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洞里。乌龙山的通道没能够引水成功,不能说它没有任何作用,在后来的时间,人们通过通道走向镇里节省了很多时间,以前需要围绕乌龙山走一大圈,现在只需要十分钟穿过通道就能很快到达小镇,通道虽然没能通水,却也不是无用武之地,它为人们的出行带来了很大的方便。这样来说,这几年的工程并不是毫无用处。书记经历这次存折后,整个人的精气神削弱很多,以前走在路上速度很快,像一只奔跑的兔子般精神抖擞,现在他走路时都低着头,遇见人就打一声招呼,没遇到人就裹紧大衣独自往前走。直到有天晚上他到我家和我爸喝酒时才袒露心声,其实他不说我们都知道,他太愧疚了。我妈准备了一碟花生粒和一碗老醋搅拌烧焦的青辣椒,书记和我爸坐在桌子旁就碰上了酒杯。没过多久,二人就起了醉意,满脸通红,肢体动作也变得有些滑稽,说的话也多了起来,书记一口闷酒下肚说,我这个书记当得很失败,你看电视里那些书记,哪个不是穿着好看的衣服上电视,他们村家家起高楼、开汽车,那庄稼地里一年产出来的粮食够我们吃上好几年了,我恨我啊,我没能力,保证引水到村的事情没能做到,害得大家现在还吃包谷沙饭,白花花的大米饭也没见着,我没出息啊……,说着说着,书记也淌出来眼泪,顺着发红的脸颊滴落在酒碗里,父亲在一旁劝解他,一边用手轻轻拍打他的背一边往他碗里夹菜。我和利民站在院子里,看到流泪的父亲,利民说,谁叫你这么辛苦的,自作自受,到头来也讨不着别人的好。一九八八年夏天,村里驶进一辆面包车,下来几个人,拿着一张红色的横幅贴在村里的土墙上,上面写着“镇上水利局,免费培训水利建设知识”,下面留了一串号码,刚开始因为好奇,有好几个人围上来看,村民没读过书,不认识字,过了一会儿人都走散了,横幅下面就只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是书记,已经年近半百的他身体更加矮小,照例戴着那顶熟悉的圆顶帽,只是如今的他已变得更加的沉稳,不像年轻那样热血沸腾了,盯着横幅看了一会儿,他就转身离去了,那是那段时间看他的最后一眼,下一次再看见他就是两年后。在那两年村里的事情是由另外一个主任管理,村里人问他书记去哪儿了,他只回答,书记去学习了。谁也没想到四十多岁的书记会到水利局去参加培训,中年的他已经错过了学习的黄金时期,在他这个年龄,有些人已经有老年痴呆的迹象了,即使年轻时拥有再高的文化水平,随着年龄的增长、脑容量的退化,学习能力也大幅降低,谁也没想到对水利知识一毛不知的书记居然去参加培训,而且会带着完整准确的工程建设知识回来,并开启了第二次水渠的开凿。利民在整理老书记的遗物时翻到了老书记曾经参加水利培训的证件,蓝色的封面已经泛黄,边角已经破损,里面还贴着一张照片,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书记照样咧开嘴笑着,显得古老和可爱,利民盯着证件看了很久,他说,我爸学习能力还是很强大,他这一辈子只有一个缺点,就是只为别人操心。利民看着照片笑了起来,看得出来是一种骄傲的笑容,像是父亲拿着儿子一百分的试卷自豪的微笑。一九九零年,冬天,雪花照样大片大片落下,冷风吹掉落的条幅哗哗地响。春节刚过,吃了难得的米汤,家家户户都围坐在火炉旁,想着开春如何度过,去年的降雨和以前一样,村子已经快变得和黄土高原一样了。这时,听到广播声说:“一家出一个代表到村委会开会,有急事”,大家听得出这是书记的声音,心里变得激动,没来得及思考书记什么时候回来,便匆匆赶去。会议室站满了人,屋子也变得暖和起来。书记说的急事就是开凿水渠,大家听后,都表现出反对的态度,有了第一次的失利,大家的态度比之前还要强硬,书记又开口说,之前那次是我对不住你们,我确定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那次我们太过匆忙,没有经过科学的测量和计算,失败是在所难免的,不过这次我去镇里的水利局学习了水利方面的知识,已经懂得如何正确修建水渠,而且这次和上次不一样,我们不能凿通道了,而是围着山腰开凿出一条沟来,只要我们前期做好准备,就能保证万无一失。有反对的村民说,上次你也保证万无一失,结果呢,白白干了几年,费财费力费神。我爸是支持书记的,他开口说,这次和之前不一样了,我们的书记也不一样,以前的书记是个鲁莽冲动的年轻人,现在的书记是一个沉稳可靠、有系统知识的人,这次的成功率肯定比上次高,况且我们也没有办法了,否则以后的每一年、我们的后代都生活在这缺水的干旱村子里。书记又开口说:“你们知道我这次去学习看到了什么吗?镇里啊,家家院里都有小花园,他们的孩子穿的衣服艳多了,上面刻着的花朵数也数不清,你知道他们平日吃的是什么吗?都是白花花的大米饭,我们吃的包谷沙他们都是拿去喂狗喂猪,我坐在他们的桌子边,看着眼前那碗满满的白米饭,舍不得吃啊,害怕第二顿吃不了啊!你知道那些人是如何讽刺我吗?他们知道我们吃不起白米饭,他们故意问我白米饭好吃吗?是不是比包谷沙饭好吃?我心里难受啊,我在那时就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把水渠开凿成功,我向大家保证,用我的党员身份保证,共产党员是不会说假话的,如果不能成功,我把我的名字倒着写,我用我的生命换水”。大家听到书记的一番感人至深的话,便也不说话了,这时有人提出,那经费和工具怎么办,这次的工程量比之前还要大,花的财力肯定也比之前的多。书记说,经费有政府帮忙,他们出资二十二万,我们只需要出资八万元就行。这时,大家七嘴八舌议论道,八万元,谁能拿的出八万元,我家砸锅卖铁也才有几十元,这是,书记从包里拿出一百元放在桌子上说,我全部家底都在这儿了,不够我们就去借,就去卖东西,八万元总会凑出来的。一个星期后,八万元东拼西凑终于筹齐,我们村的第二次水渠开凿开始了。一九九二年春天,书记带领着全村人爬上山顶,政府出资买了水泥和炸药,村民们的钱买了凿山的工具和测量的仪器,这次的工程,需要围着三座大山的山腰开凿出一道水沟,需要在接近于垂直的悬崖上进行人工开凿,书记带着人们来到山顶,站在崖边,像一排笔直的树干。村民们颤抖着腿往崖下望,高达一百多米的山顶只看见萦绕的白雾在山腰漂浮,偶尔听到几声有回声的鸟叫,大家看着高耸的崖壁,纷纷做出退让的姿势,五十岁的书记看着村民们胆怯的样子,他觉得自己作为领头人,需要起先锋带头作用,他摘下帽子,用粗麻绳捆在腰上,将绳子的一端系在一棵粗大的树上,叫几个村民拉着绳索,书记背向崖底,纵身跳下去。绳索死死地勒住他的腰,使他不能大口喘气,需要在山腰进行埋标,从而测量出科学可靠的数据,书记拿着一个仪器,对着崖壁的岩石打上两个点,用红油漆涂抹在点上,那儿就是埋放炸药的位置。村民们把书记拉上来,看到他毫发未伤,悬着的心都放下,看着书记都甘愿如此,村民们也都纷纷下去进行测量标点,半个月后,围绕大山开凿水渠的位置也已经确定好了,此时就需要开始投放炸药,炸开一条裂缝,然后用个砖石堆砌成一条水渠。炸药是政府出资买的,为了保证安全,炸药的埋放和引爆都是由专业的施工队完成的,他们将炸药放在事先的安排红点位置上,排成一条红线,然后引爆,原本平坦的崖壁被炸开一道凹陷的裂痕。书记告诉搅拌砂砾和水泥的村民,水泥和沙应该按照多大的比例进行搅拌、兑料多少合适、一段五十米长的渠需要多少的砖石和水泥?等等问题,书记都说的一清二楚,并且在爆炸之前也都进行反复勘察,确保水渠与水位线的高低不会出现像上次那样的错误。水渠的修建工作开始,从山顶用绳索将一块块砖石吊下来,用胶桶装满水泥砂浆一桶一桶拖下来,纵然辛苦劳累,一想到竣工之后流动的水淌进庄稼地里,大家都干劲又上来了。开工的第二年,总长二千二百米的支沟已经完成,七千二百米的主沟也已经完成三分之一了,书记戴着那顶充满灰尘的圆顶帽站在崖顶,眉眼上已多了几分皱纹,帽子压住的发丝也漏出几根白发,他变得年老,变得沧桑,但是他的脸上多了几分笑容。年底的冬天,正在逐渐水渠的书记从山顶传来一阵呼喊:“书记,不好了,你女儿不行了,你快回去吧”,声音回荡在山间,书记听到后,立马吊着绳索回到崖顶,着急的他快步跑回山下,忘记解开绳索让他摔了一跤。他女儿在上一次开凿水渠时摔倒伤到了腰,一直没有完全恢复,这几年反反复复疼痛,去医院检查说是肾脏炎,需要做手术,没有钱的书记只好带着女儿回到家里,入冬以来,严寒的天气使她的病更加严重,常常在半夜痛醒,书记也没想到,女儿的病没有捱过冬天。书记在弯延的下坡路疯狂地奔跑,雪花落在石板上变得湿滑,书记摔倒了五次终于到达家里。满身伤痕、一身泥泞的书记站在门口,可惜,女儿已经离去,她全身臃肿的身体躺在地面的木板上,一块白布盖住了头,利民坐在门边哭泣,书记瘫坐在木板边,轻轻掀开白布,没有放声大哭,而是悄悄流泪,喷涌而出的泪水就像河流的清水一样,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书记流泪,第一次是在我家和我爸喝酒时流的。书记用手轻抚她的脸颊,他闭上眼说,孩子啊,你走好,爸这辈子对不住你,你受累了。一九九四年,主沟七千二百米、支沟二千二百米的水渠终于竣工,在一个艳阳高照的中午,村里全部的人站在途径三座大山的水渠的终点,书记笔直地站在前面,静悄悄的,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们竖起耳朵听,听小鸟发出渣渣的声音?听微风吹拂柳树梭梭的声音?听山间呼啸的老虎般的声音?不是,他们在听清水流动的声音,书记紧张地站在面前,他两只较短的腿忍不住发抖,他努力克制自己,但仍然无济于事,他太紧张了,这是他一生中最紧要的时刻。终于,听到了一丝哗哗的声音,一声尖锐的声音传出:“水来了”,声音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在远处的拐角处,一道水柱奔涌而来,沿着水渠干燥的墙壁,冲刷掉落在里面的枯叶,高约四十厘米的水向书记和村民冲来,大家欢呼,雀跃,拍手,尖叫,他们看到水流进田野,打湿燥得起灰的泥土,泥土从暗淡的黄色变为深黄色,水流进树根下,打湿了树下的枯草,打湿的村民的双脚,小狗和黄牛低着头大口大口喝着水,水打湿了一切,也打湿书记的眼眶,他没有表现出多么激动的举动来,他只是举起双手指向天空,双眼变得水汪汪的,他看到手舞足蹈的村民们,欣慰地笑了起来。这是书记第三次流泪。李白说过:“黄河之水天上来”,今有“水渠之水崖壁来”,一条生命之水从悬崖之上在几公里远的河流流过来,悬崖带来了水渠,水渠带来了水,水带来了生命,第二年,村子出产了八十万斤粮食,每户人家都吃上了白花花的大米饭,孩子们穿上了花衣服,书记也不羡慕电视里其他的书记了,此时的村子已经不是百年前那个贫瘠落后干旱的地方,因为那条水渠,这儿成了一片富饶之地,产出的粮食销往全国各地,人均收入得到了翻倍增长,学生有钱上学,病人有钱治病,人们的生活和从前不一样了。第二年的清明,书记也变成老书记了,老书记来到女儿的坟前,放上一把鲜花,烧了几捆烧纸,对着墓碑说,我这边变好了,你在那边也要好啊。老书记的葬礼举办了一个星期,被安葬在乌龙山,挨着他女儿的小坟,坟前很多桃树,前面不远出的悬崖峭壁上就是水渠,在坟前还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音。临走前一天我去找利民,老书记还有些遗物锁在一个柜子里,利民正在翻阅柜子里面的东西,他找到了老书记的党员证,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满满的红字,利民看着红字,突然坐回板凳上,右手挠着散乱的头发,左手捂着脸哭泣,昏黄的灯光下像被雨水打湿的雕像。我把党员证拿过来看,上面写着:我是个普通人,走过了平凡的一生,幸运的是我还是个共产党员,我时刻铭记着这个身份,我不能犯糊涂,我希望能给人民提供更大的便利,他们生活的好我才会更好,我希望我能做到这一切,我老了,有些事变得越来越模糊,总是觉得没服务好一部分人,对他们少了些关心和牵挂,那部分人就是我的家人,希望他们不要怪我,如果让我重来一次,我的选择依然不变。第二天,我告别了父亲母亲,开车回县城的路上,听到放学后的学生唱着:我打开窗户,歌声变得微弱,我转头看向山腰的那条线,周围的树木都在消逝,只有那条白色的线还清晰地刻在山腰……。(注:本文根据真实人物“黄大发”改编而成,黄老尚还健在,向他致敬) 
长期法律顾问 陈戈垠 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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