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9 我和黄启明胡思乱想的那些夜里，屋子外面的天光总是很白亮，有时候有风，有时候一丝风也没有，那年冬天一直没有雪，所以，对那一年的冬天，我有一个错觉。黄启明不知道我有一个小窝，也不知道我每天都在那个小窝里看书。他白天或者和男女劳力一起去出工，或者开会。那个姓叶的工作员开始的时候，常来找他。他们俩一起吃管饭，张局长单独吃。他们俩常常在吃完晚饭后，一起来我家，就在我的那间屋子里坐着说话。黄启明每天回到我家里来，都会先去问候一声我妈，说他回来了，开始的时候，他还要鞠个躬，我妈对他说，不这样孩子。我妈叫他孩子，他一鞠躬我妈就说不这样孩子。他鞠了一段时间，我妈也说了一段时间，然后他就不鞠了，我妈也不再说那句话。那段时间，我一看见他给我妈鞠躬，我就想笑。我想问他，在家给他爹妈鞠躬吗，但我没有问。我从来没有想过给爹妈鞠躬的，这不可思议。我也没有见过村子里哪一个人为爹妈鞠躬的。但过年的那一天，吃过第一顿饭，那顿饭吃得很早，天不亮就吃完了。然后，我爹带着我先去给我爷爷磕头。我爷爷住在我大伯家，我奶奶住我们家。我给我爷爷磕头的时候，我爹跪在我前面，我学着我爹的样子给我爷爷拜年。我爷爷端坐在一张桌子边上的罗圈椅子里，戴一顶帽子，裤脚打着裹脚，一缕倒三角的白色胡子梳理得像画在下巴上。我爷爷有我和我爹跪着给他拜年的时候，总是闭着眼睛，什么话也不说，直到我爹对他说，儿子和孙子给你拜年了。他也不说话，也不睁眼看我们一下。接下来，我爹再带着我去给大伯和大娘拜年，我爹还让我行跪拜礼，他只对我大伯大娘抱手打拱。这样的拜年，差不多要花大半个上午时间。因为，那时候，我还有一个小爷爷，还有同一家门的七个伯伯，两个叔叔。等我和我爹去为小爷爷拜年的时候，就会遇到我们这有家门的很多人，拜年的时候，就会跪倒一大片。跪着为大人拜年，我只觉得很隆重，哪里敢有想笑的感觉。每一次我都跪在最后面，看着那么多的人屁股朝天，起三次身，伏三次身，后面人的头伏身的时候，几乎能碰到前面人的屁股。我在后面看着，从来也没有想笑。黄启明穿着中山装，戴一个黄色的军帽，他叫我妈阿姨，阿姨是什么称谓，我们都不这样叫女人，我们叫大娘，婶子，姑姑，妗子，大姨小姨，或者嫂子。他这样叫过之后，就把身子弯下去，他的两只胳膊在身体弯下去的时候像两只空袖筒一样垂下，只是前面露出的两只手，让我每一次看到他对我妈行如此之礼时，眼睛不能离开。有一天，我在他回到屋子里后，拿过他的手看了看，滑嫩而且温热。他问看什么。我说你鞠躬时能不能不把这两只手垂下去。他问我放哪儿。我说放在你的手上。什么是放在我手上？不能像用绳子吊着挂在你的袖筒口一样。后来，他不再鞠躬，并且叫我妈大娘。 姓叶的工作员来我家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去挑水。有时候，我挑水回来，他们两个还在屋子里说话，有时候，黄启明已经把姓叶的送到大门外，有时候，黄启明一个人在屋子里待着，这时候，他就和我一起去挑水。有一次他问我，姓叶的好看吗？我反问他，你觉得她好看吗？他说应该算好看。我说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是说，她的好看是客观的，就是说，不管人对她有没有感觉，她都很好看。所以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年龄不大，心眼不少。这正好说明你比我的心眼更复杂。他听了我的话，不依不饶，非我把话说清楚。我说我不懂怎么说清楚。你别耍赖，你既然说我比你的心眼复杂，当然你很明白，你把这个话说清楚。于是我问他： 你为什么要让我说她好看不好看？ 没有为什么，你是男的，我也是男的，我们两个男的，对同一个女的肯定不会有同样的感觉，我想问你对她的感觉如何。 你想用我的感觉评定你的感觉。你怎么不想如果我没有感觉呢。 那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和我一般大的时候，对女人有感觉吗？ 有。这和年龄没关系。 你能告诉我人第一次对女人有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吗？ 觉得我被她吸引了。 她是谁？ 一个你不认识的女人，一个年龄远大于我的女人。 你那时候多大？ 和你一样大。 你怎么认识她的？ 她是我小姨。 你小姨好看吗？ 不丑，但算不上好看。 又是客观上的。 也是也不是。 你妈好看吗？ 没看过。 你小姨怎么吸引你了？ 她不是用好看吸引我。 这样说，你小姨对你的吸引力和你妈一样。应该是亲情吸引。 有那么一点，但不完全是。 不完全是什么？ 我妈也吸引我，但她把我吸引到别的女人那里，我小姨吸引我，她把我吸引到她身上。 这和好看不好看没关系。这是女人的吸引力。所有的女人都有这样的吸引力。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四岁的时候，不再跟我妈妈去洗澡。我最后那次和她一起去洗澡，在更衣室里，她用浴巾裹在我身上，让我坐在那儿。她开始擦身子。我第一次不敢看她的身体。可她的身体总是在我的眼前动来动去，不停地闪亮。要想看她，可又不敢看她。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女人，她是我妈的同事，个子比我妈还高。头发很长，着不多披到了屁股那一块。我听见我妈说，你头发真好。我转身看那个女人的头发。你能想到，我看的其实不是她的头发，她的头发确实很长，一如我妈说的真好。可她吸引我的不是她的头发，而是她身体上被我看着的地方。她背对着我，她的长发像丝帘一样，把她的赤裸隐蔽在若隐若现里，头发在她的腰部中断了覆盖，她的屁股像两轮半月，闪着蓝色的光，对接处是一道深褐色的云际，延伸到她的双腿之间。我不知羞耻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身体，我不敢动，也不能动。这时候，她弯下身子，头发从她的背部滑落到她两肩之下，朝地面垂落，那两轮半月变了形，向上翘起，这时候，我感觉到了她身体的核心不在她那圆润的屁股上，而是在她的两腿之间那一处深褐色上。不知为什么，我把我妈的身体和这个女人的身体重合在一起，一会儿是我妈的身体，一会儿是那个女人的身体。慢慢地我开始讨厌我妈，憎恨我妈的身体，我那么喜欢揪她的乳头，可那一会儿，我只想揪住那个女人的身体。我想在她的怀里，我想抱住她。 过后，我很快忘了那一次的感觉，但我再也不愿和我妈一起去洗澡了。 你爹打你吗？ 他从来不打我。你问我这个干什么？ 你爹如果你我爹揍我一样打你，估计人就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了。当然，这与你们城里的生活有关系。如果没有澡堂，或者你妈不带人去澡堂里洗澡，你也不会有这样的感觉。我四岁的时候，天天被锁在屋子里，从这张床上跳到那张床上，终于有一天，差点儿磕瞎了眼睛，从此以后，我只会老老实实地等着我妈收工回来，我可以到院子里去玩。 对了，你爹是干部吧。他不打你，不管是干什么，都是好爹。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干部，我很少见到他。我一直是我妈管我。但这一次到你们这儿来，是我爹的主意。我妈开始不同意，但她只能听我的爹的。对了，你们叫爹，我们叫爸。我住在你们村这段时间，觉得还是农村好。 你觉得我们农村好？说说你觉得农村好在哪。 你们每天走在地上，城里人每天走在水泥地上。农村人天天和土地打交道，城里人和谁都不打交道，因为城里没有土地，没有土地就没有根，没有根，和谁打交道都不是真交道。你们农村上住在空洞或者房子里，房子建在地上，城里人住在水泥体里，甚至住在空中，那种飘着的感觉很轻，让人不踏实。你们吃的是地下的水，我们呢，吃的是水管里的水，你不知道从水管里流出来的水来自什么地方，总之它不是来自于地下。 你觉得土地好呀！ 对呀，所以我都不想回省城了。 可你们城里人不是嫌我们农村不干净吗？ 真正不干净的是城市，真正干净的是农村。我以前不知道这一点，现在我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你刚才说姓叶的工作员，怎么说到农村和城市了。 姓叶的工作员，常常让我想起城市。和她在一起，我很矛盾。 什么矛盾？ 你肯定不知道。一看见她，我就会想起我小姨。所以我有矛盾。叶工作员身上，有农村的韵味也有城市的味道，我小姨身上也有这样的两种味道。可如果不是这次下乡，我体会不到我小姨吸引我的真正意义是什么。我小姨那天当着我的面换衣服，让我看到了她成熟的身体，那是她身体的一面，也是所有女人都有的一面。我小姨身体的这一面，是吸引我的根本性的存在。但她成熟的身体还有另一面。我小姨在我面前，有意无意裸露她的身体，她成熟的身体，我被我小姨的这种有意裸露所吸引。我发现这是我小姨身体对我的另一种吸引，这样的吸引和我的身体无关，而是和我的欲望有关系。你知道你们村最好看的姑娘是谁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她们都一样。 周遂黄最小的姐姐是你们村最好看最漂亮的姑娘。 为什么？ 你老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什么为什么。对于我来说，她的漂亮和好看就是我的感觉，这种感觉和我小姨，还有姓叶的工作员有关系。周遂黄小姐姐和我小姨一样对我有吸引力，但这是两种吸引，周遂黄的小姐姐吸引我，让我害羞，她压抑了我的欲望，我每次看到她，有一种想逃跑但又不能不能逃跑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在我小姨那儿没有。我小姨把我吸引她的身体上去，而周遂黄小姐姐把我拒绝到很远的地方看着她。 原来，你看上了周遂黄的姐呀。 不是你说的看上谁的意思。我是说感觉。 那姓叶的工作员呢？ 她身上有周遂黄姐姐的一些东西，也有我小姨身上的一些东西。当她走近我的时候，我有一种拒绝她的感觉，当她离我不远不近的时候，我又感觉到她对我的一种吸引。 黄启明和我说的这些话，我似懂非懂。我说他看上了周遂黄小姐姐，他不承认，他说他是在和我说感觉。 如今他走了，没有人再和说《三国演义》，没有人再和说女人，也没有人和和说农村和城市。我对城市一无所知，城里人吃水管里的水，我们吃井里的水。我还知道山下的人吃河里的水。他走的时候，来了一辆车，一直开到我们家场边，车上的人没有下来。黄启明在周万杰爹的后面，拿着他的来的时候带有所有一切，上了车。然后那辆车开走了。那年冬天，一直没有下雪，车开走的时候，扬起了一阵灰尘，那灰尘从我家场边一直延伸到村口路上。他走的时候，我在小窝里看书，我看的是《老残游记》。我妈在家。队长那天没有让她出工，让她给黄启明做一顿饭。我妈做了什么饭，我也不知道。我回到家，看到床上只剩下我的床单和被子，心里想，黄启明不是说他还回来的吗？怎么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到了晚上，我才发现，他把我爹那部《三国演义》也带走了。所以，我相信他一定还回来。 两个月后，我爹问我那部书呢？我说我把它弄丢了。我爹问我丢哪了？我说我放在屋子里，这段时间来的人多，不知道谁拿走了。我爹问我，什么时候从柜子里把那部书拿了出来。我说几个月前。我爹没有再问，把我揍了一顿。我爹没有说他为什么揍我揍得那么狠。因为黄启明走后，我为这一次挨打每天都做着准备，只盼着能早一点揍完，省得我总是惦记着。所以，我爹揍完我之后，我觉得轻松了许多。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