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在海上平稳地航行,成群的黑褐色的海燕在船周自由地飞翔,它们在轮船犁开的泛着白沫的海面上,上下翻飞或贴着水面追逐着轮船。 这是1989年春天,一个亮丽的上午。王大壮站在甲板上。他初中刚毕业,还未脱掉孩童的稚气。他瘦得跟《包身工》里塑造的芦柴棒似得,叫人担心,使人很难将其本人与他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听说,他母亲生他时,家里正闹饥荒,刚出生的他很瘦弱,生了一场病,多亏医生把他从死神手里巴结了回来。望着一望无垠的大海,他的心情格外开阔,他索性伸开双臂,闭上眼睛,任凭夹杂着腥味和湿气的海风吹在脸上。他仿佛已经变成一只自由的海燕,任意地搏击风浪,感受大海的肆虐与温情。船很快便驶进大连港。 从港口出来,他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高楼林立,街上行人如潮,车辆似流。男女老少各色人等,在街上匆匆而过。他不知在这样繁华的世界里,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他顿时感到新奇又烦躁。他按信上说的路线,乘车转车,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找到了他表哥住的地方。当他背着行李找到他表哥的家时,已是2下午点多钟。他表哥住在一所医院的新建的家属楼上。在这所城市已生活了20多年,算是一个地道的大连人。表哥的冷淡态度使他有些失望,但目前的处境使他顾不了太多。他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在这个房间里,他感到了自己与城市人太大的差距,压抑感在他的心头油然而生。 “你想干点儿什么?”表哥终于问道。 “啥都行啊!”他连忙应道。 “求我找活的人太多了。这活真是不好找呀!”表哥显出很为难的样子,摇了摇头,顺手点上一支烟,吸了起来。 “让他去精神病院吧,那里找护理员。一会儿,我带他去一趟。”表嫂倒很爽快。此时他忽然觉得表嫂的言语中透露着些许朴实。 大壮跟着表嫂来到后面的一个大院子前。院门旁挂着一个牌子:大连精神病康复医院。院门内左侧的一把连椅上,坐着一个青年:身穿白大褂,满脸堆笑。后来知道,他叫余小松,也是山东人。他站起来笑着朝他们点了下头。这个院子不算太大,东西一排平房有十多间,在西面有一座二层小楼。院子里到处是穿着病号服的男女病号。他们或跳、或唱、或吸烟,或到处走动。有一个30多岁的男人孩子似得,拿一根小木棍沿墙根,从东到西,并不时地怪笑几声。大壮被眼前的惊呆了:他确实没见过这么多精神病人。“小伙子,你好帅呀!给我做老公吧。”一个20多岁的疯姑娘跑到他面前,哈哈笑着说。大壮简直不知所措,小余过来拉过那女人,说了几句什么,那女人便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他们一直进了西面的二层小楼。楼门右侧的一间是院长办公室。他们敲了一下门。“请进!”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他们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摆放得很整齐、干净,桌子后面一个书橱整齐地排满了各种书籍。坐在写字台后面的院长立即站了起来,指着旁边的沙发,笑着说:“赵医生,坐!”表嫂直截了当地说:“张院长,这是我表弟王大壮。你看,在你这里能不能给他找个活儿?”张院长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大壮。从与张院长对视的那一瞬间,大壮发现这个张院长足有60多岁,瘦瘦的脸上刻满了挑剔,从那双似乎干瘪的眼球里射出的竟是不容违抗的目光。 “大壮,我问你两个问题。人的正常体温是多少?” “37度左右。”大壮不假思索地说。 “人的肌肉有多少块?” “600多块。” 张院长轻轻地点了点头:“好,你留下吧。但你要知道,这里不比其他普通医院,这里的病人,需付出比一般病人更多的精力。”他随手一指墙上。墙上一面锦旗绣着:“巧施医术,妙手回春。”“我们只有视病人为亲人,只有时刻关爱生命,才能挽救一颗颗脆弱的心灵,也才能最终赢得社会的支持。你懂吗?”大壮认真地点了点头。心想:唱什么高调呀!此时,他迎着那直射过来的目光,发现那带有苛刻和挑剔的目光,竟也掩盖不了原本的温情和慈善。“今天,你回去准备一下。明天8点正式上班。呆会儿,让小余给你安排一下住处。”他们告辞出来。表嫂显得很高兴:“你先在这里干着,有了好点的工作再说。” 从表哥家拿了行李出来。他觉得天地顿时宽阔了许多,春天的太阳是那样的和煦,花坛里已有许多花开了。他很激动:虽然要和一些精神病人打交道,但这却意味着,以后一段时间,他就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大城市里工作和生活了。来到大门口。没等他说话,站在那里的小余先和他打起了招呼:“你就是刚来的王大壮吧?”小于点了点头。“我叫于小松,院长让我给你安排住处,你跟我来一下!” 随后,大壮跟着小余穿过院子,向西南角上的一间面东的平房走去。门没有关,很远,就听到里面有人叽叽喳喳地操着各种乡音在打扑克。进了门。屋里靠南北墙各放了两张双层铁床。床下住人,上铺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墙上贴满了大幅的明星照,多是露胸光背的女人。靠门的一张床上,正有两对男女正打扑克。见他们进来,他们都停止了打牌。小余给他们一一作了介绍。个子挺高,但嘴有点歪的河南小伙子郑建国;又矮又瘦,小巧玲珑,操一口地道的东北话的吉林小伙子肖强;高个细柳腰,眉上黑痣一点的河北妹子张宝娟;圆脸小眼,小嘴叽喳不停,操着湖南口音的辣妹子庄小红。介绍完毕,小余郑重宣布:“从现在开始,小王就是我们共同的朋友,他是我们'青苹果乐园’新成员。”说着,他忙将里面一张床的上铺的东西,扔到其他床上,把大壮的行李放到上面。“小王,你自己整理一下吧。今天晚上,我们兄弟几个痛痛快快地玩玩,也算给你接风洗尘。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小余转身走了。 这时,肖强将扑克一丢:“我说两位师妹,咱们先不玩了吧。我们得准备一下,给小王接风,恕不奉陪。”快嘴庄小红首先踢回一球:“肖哥,你们喝酒,想赶我们走呀!我们扫你们兴啦?”歪嘴小郑不甘示弱,立即扳回一球:“嘿嘿嘿,好啊,辣妹子如果赏脸,那倒不错。没有女人伴舞,喝酒也不带劲呀!”张宝娟重拳还击:“呀呀呀,你们也不撒泡尿照照,长得跟猪八戒似的,还想要伴舞的?呸,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小郑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半天没说出话来。小张和小庄乘机笑着跑了出去。肖强用手拧了小郑的耳朵一下:“张宝娟可是名花有主了,你小子再胡说,小心陈会计炒你的鱿鱼。”傍晚,小余和小雷都回来了。他们在食堂买了几个菜,把一张长桌子放在屋子中间,桌上摆满了饭菜。小余首先发话说:“我们来自四面八方,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们何不来个桃园结义呢?”“好!”大家顿时响应。杯子里倒满了酒,按岁数大小排出了顺序:老大余小松,老二肖强,老三雷小兵,老四郑建国,老五王大壮。然后,大家用刀尖扎破手指滴血起誓。一滴滴鲜红的液体滴在酒里散开,互相融合,成为一体。最后,这杯酒进了每个人的身体。 护理员的工作范围很广,卫生、安全、病人吃药、打针、吃饭等,可以说,病人的吃喝拉撒睡,护理员都有责任。其中,病人的安全至关重要。尤其是那些刚刚入院的病人,病情还未得到有效控制,容易出现自杀、打斗、伤人、逃跑等严重事故。护理值夜班时,需要十几个病房来回巡视,几乎不能眨眼地看着他们睡觉。等第二天早晨八点下班,他们的眼睛跟得了红眼病似的。下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倒头睡一大觉。王大壮从第一天上班开始,工作就很认真。不到三天,他的业务已经熟练了:从打扫卫生,协助护士给病号吃药,到打饭分饭,都做得很仔细。对病人表现了极大的热心和耐心。第三天值班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大便在裤子里。他立即端来温水,用湿布给老人擦过下身,又把他的裤子拿出去洗干净。此举受到了院长和其他人的一致好评。发工资时,他的奖金最多。 回到宿舍,小余拍着他的肩膀说:“行呀!老五。俺们在这儿干了好几年了,也没受到张老头的表扬。咱哥几个,就你伶俐。好好干,说不定时间一长,张老头能想法给你转正哩。”王大壮倒不奢望这些。还未等他说什么,躺在床上的老二肖强就抢过一句:“别做梦了,张老头不是活菩萨。”稍停了一下,他又说:“你没看见会计小陈和小张整天眉来眼去的,不干正事。听说上个月的帐目,出了问题,可人家还照样当会计。再说药师小尚,会个球呀,还不照样在药房充数啊。唉,咱们就不行了。”“这是咋回事?”大壮没弄明白。“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陈会计是张老头的外甥,小尚是他的表侄子。”小余也有些愤愤不平。大壮“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但他又想,亲戚自然是亲戚,但没有知识和能力,也不是长法。从现在开始,他要买些医学书来看看,说不准哪天会用上。在这家族式的医院,没有一点真本事,恐怕呆不下去。 第二天上午,王大壮真的捧回了几本厚厚的医学书籍。有《现代医学基础》《护士临床技术》《精神病理学》等。回到宿舍,放在床头,准备一有空就钻到书里去。一天歇班,他正在屋里看书,张院长来了。张院长微笑着问:“小王,你看的啥书?”“是《现代医学基础》。”小王翻回封面说。“小王,你要好好学,会有出自的。”院长又说。临出门,院长又回头对他说:“既然你这么喜欢医学,需要什么书,你可以到我那儿去找。”此时,王大壮的心里顿时热乎乎的。他发现张院长并不像肖强说的那样。 晚上,只有大壮和小雷休班。从一来这儿,大壮就发现小雷言语不多,很少发表什么言论。但做事诚恳,却是大家公认的。曾经听小余讲,有一次小雷值班的时候,陈计和一个病人发生口角,并动起手来。小雷制止以后,及时作了记录,并要求院长严肃处理。张院长只好在会上对陈计的做法进行了严厉批评,并扣发了他当月的奖金。两个人对坐着,大壮发现小雷黑里透红的脸上,带有一丝不易被人发现的刚毅和执着。这样的脸庞面对丑恶时,也许同样有着《高山下的花环》中雷军长的刚正不阿的性格吧!大壮爬上自己的床,仍然没有睡意。他又打开了一本《护士临床技术》,看了没几分钟,忽然放下书,他想起来大连已两个多月了。他只给家里写过一封信,不知现在家里如何,父母可好,按时间推算,快要过麦了。父母又要付出很多的汗水了。他做儿子的,实在不孝。他感到了一丝的不安。他发现自己欠父母的,真是太多太多了。不觉中,他又拿起笔,找了几张信纸,写了起来。夜深了。他迷迷糊糊地坐进了崭新的轿车里。车子飞快地行驶着,车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他的父母。他们都很高兴。汽车终于停在了一座大楼前。楼上有一个大大的火红的“十”字标志,很显眼。楼门旁牌子上,用方正的黑字印着:齐鲁精神专科医院。他一进门,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模样的人微笑着说:“王院长,您早!”他也笑着说:“您好!”他的父母跟着他参观了医院的角角落落。两位老人高兴地脸上的皱纹,似乎全都舒展开了。他们再也不需要挂念自己的儿子了,他现在真是有出息了。王大壮也为自己的成功而兴奋不已,不自觉哈哈笑了起来……他笑了两声,猛然睁开了眼,发现是一场梦,但这场梦给他带来了多少希望啊!是呀,他的家乡不也有许多精神病人急需救治吗?要认真学习精神病学,争取有朝一日,在家乡的土地上,建一座自己的精神病医院。 第二天上午8点,王大壮接白班。他吃过饭,匆忙换上衣服,就赶往值班室。他刚走出几步,就见郑建国急匆匆地从值班室出来,向他跑过来。“老五,刚才曲晓晓跑了,你赶快找两个人去找找。说着,他一阵风似的跑了。王大壮顾不得多想,径直向会计室跑去。他甚至来不及敲门。“咣”一下,门就被撞开了。屋里的情景把他惊呆了。墙边的沙发里,张宝娟赤着上身,头埋在陈计敞开的怀里。显然,这两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惊扰吓坏了,慌忙整理衣服坐了起来。王大壮不知所措地退了出来,刚走几步,就听后面陈计骂了一句:“妈的,你有脑病呀!” 后来,别人就把王大壮这一“壮举”,经整理润色传播出去了。但并未见小陈会计有何反映。陈计见了大壮,还是小王长小王短的,显得很客气,似乎并没有发生过什么。这倒使得王大壮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这件事,对陈计来讲,的确不算什么事。不久,就有人看见,在医院旁边的小树林里,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疯狂地接吻。人们也逐渐注意到,张宝娟的肚子由小变大了。小张献出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却未能换来陈计的真爱。 不久,王大壮被调到医院西约1里处的一个分院。这个分院只有八间病房和一间值班室,一间厨房。这里的病人却是经过治疗,病情都有很大好转的病人。在这里值班的原来只有两个人,一个护理员,一个做饭的老太太。主治医生隔两天来一次。老太太姓贺,老家也在山东。虽然移居大连已近30年了,但乡音未改,听来格外亲切。贺老太太时年62岁,头发已经花白,紫红色的脸庞,双目透着和善慈爱。女护理员邱立春,身材娇小,却长着一双传神的眼睛,如一汪春水清澈可鉴。 大壮和她们很快便熟悉了。一开始,大壮的诚恳、文雅便从他的言谈举止中表现出来,使得贺老太太和邱护士都很喜欢他。这里说的喜欢,当然不是爱慕。因为邱立春已经结婚好几年了,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没事,他们就在值班室聊天。这时,主要是贺老太讲他那为人处世之“道”。平时,邱立春的话不是太多,主要听这两个“山东”像母子一般亲切地交谈。时间一长,他们几乎到了无所不谈的地步。大壮一口一个“贺姨”,只哄得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常说:“我要有你这么个儿子,就好了。”的确,大壮是那种几乎人见人爱的小伙子。他站在你面前,给你的感觉是,高挑的身材,显得潇洒利落:走起路来,那是一阵风;说起话来,彬彬有礼,并不乏幽默感,让人听后有一种从口里一直甜到心里的感觉。 “小王,你的衣裳脏了。脱下来,我给你洗洗。”这一天聊天时,贺老太对他说。 “贺姨,您这么大年纪了,还给我洗衣服。真不好意思。” “小王,别说了,贺姨累不着。等你娶了媳妇,恐怕就用不着我这老婆子了。”大壮正不知该说什么。这时,小邱笑着逗他:“贺姨对你这么好,你干脆认干妈得了。再让她给你找个媳妇。”贺老太笑着接过话茬:“人家小王,可不认我这穷老婆子。说真的,小王,你倒是喜欢啥样的姑娘?”小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看,像邱姐这样的就不错。”小邱笑了笑,脸有点红。贺老太有点生气的样子:“傻小子,你别打人家的主意了。小邱的儿子都会跑啦。你有脑病呀!”大壮挠了挠头皮,不知说什么好。这时贺老太和小邱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自从来到这分院,王大壮感到心情格外愉快。他简直感激院长能给他这样一个机会,让他认识了这些人。人有精神,工作也带劲。病房的安全卫生,他几乎全包了。邱姐也主动地帮他做一些。在大壮的眼里,他们三人简直就是一家人。四面八方的人聚在一块儿,这叫缘分,就应该这样。 忽然,有件事打破了王大壮心底的平静。有一天,小余在宿舍里,无意间问他:“老五,前两天,院长的妻侄结婚,你表示了吗?”大壮一愣:“院长的妻侄结婚?我不知道。再说,一个妻侄,有啥表示的?”王大壮随之显出无所谓的样子。“咱们兄弟几个,只有小雷和你没表示。小雷脾气就是倔,他就不认这一套。人在屋檐下,谁敢不低头呀?”小余长长叹了口气说。王大壮似乎被他这话惊了一下,忽然感到会有什么事发生。 领工资的时候,大壮的工资额高了50元。陈计说:“大壮,院长亲自交待说,你的工作近来干得不错。院子装点得像个花园,病人家属反映也不错,本月特发50元奖金。”王大壮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50元呀,对他来说,相当于半个月的工资。张院长真是知人善任呀!小余说的似乎玄了点儿。但过了没几天,正当他沉浸在欢乐之中,他忽然接到院部的一个电话:“在这次人员核定中,由于种种原因,你没能通过。请你另找工作。七天之内离开医院。”晴天霹雳!他简直不能接受这一事实。什么“种种原因”?他感到不公平,他要去找院长。找?有什么用?他很快就平静下来。这似乎有它的必然性。 他结了账,打起行李出门的时候,兄弟几个加上贺姨、邱立春都来给他送行。临走的时候,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忧伤,其实,他内心深处,多么舍不得这些好心的人呢?他到表哥家,给哥嫂告别。表嫂感到很惋惜,表示再想办法。但他却谢绝了。 他离开了这里,离开了这个曾经给予他希望,又无情地毁灭他希望的地方;离开了这些热心的人们,离开了这片本不属于他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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