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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杜公漾

 黄之中 2022-04-11

这是个早已不存在的“漾”,位于黎里,消失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事实上,是硬生生被抽干的。那时,仿佛还以粮为纲,围湖造田余热未歇。“人定胜天”,本来就浅水位的杜公漾,不知怎么就被牛气冲天的“革命泵”(好像叫“圬工泵”,管径比井口还粗),夜以继日,围追堵截,给消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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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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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湖造田

抽干后,周边村民欢欣鼓舞,摸鱼捡蚌捡捞沉浮物。一时间,我等十来岁顽童也跃跃欲试。一边脚踢洪荒塘钉(一种黄褐色粗如粪便硬如泥陶的湖底淤积物),一边难得一窥老渔民用钓枪在淤泥中逮起“千年神龟”。为排除最后的积水,漾中央开挖了一条深深的河沟,那等于是在海底再挖海沟。集聚的水湍急,急水中的鱼厉害,但“革命泵”力大无比加劲抽,以致人们只能站立深沟边,眼睁睁看着鱼儿被吸进泵口,好不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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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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漾中央开挖河沟

杜公漾抽干后,先是划分给生产大队种田。但不知怎的,就是长不成可收获的稻谷。原来,湖底淤泥有些为小粉土,那种细腻与板结,有如淀粉沉淀。我们特别爱这样的土,雨后,粉刷瓷结,脚踩上去,不粘,更不会硌脚。稻谷不见丰收,遂改开鱼塘。这时,改革开放的号角隐隐吹响。杜公漾位于吴江黎里,系江浙沪腹地。鱼塘开挖了,然致不了富;树苗种植了,然成不了林。于是,世纪之交,干脆任其荒废,同时又百废待兴,来个咸鱼翻身、鲤鱼打挺,一半“集约用地”成为小微企业大本营,一半“回土复耕”成为大农户驰骋地。辗转反复,总之,再也找不到荡漾的水印了,也无需再多情寻觅所谓的乡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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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干后的漾荡一角

关于杜公漾,我惊诧,地方史志中始终轻描淡写,不多记一笔。查阅清代《黎里志》,即便名士徐达源也只是一笔带过,想来那时是司空见惯。历史上,包括黎里在内的太湖流域,大背景“水天一色”,河荡潭漾,星罗棋布。水如梦魇,压迫着地方,也激发起一方水土的抗争热情。新中国成立后大兴冬季水利会战,让水乡泽国“首当其冲”。塘中筑坝,湖边围田,填河栽秧……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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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嘉庆《黎里志》

回到记忆中的杜公漾,真个浩瀚、壮阔,那是我童年的“气蒸云梦泽”,是嬉戏与网罗食材的广阔天地。漾中波光粼粼,村中炊烟袅袅。有雾气的时候,烟树远村云山,朦胧一片;天朗气清时,则尽可大做白日梦,诗与远方历历在目。可以说,我仅有的一点哲理与诗情,就是在杜公漾畔,若即若离酿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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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光粼粼的漾荡

杜公漾抽干之际,小屁孩们只有兴奋,只有水泊初聚义的快感。每天都去报到,都要以各种理由“轧闹猛”。我们疯狂,说真的,从上到下哪个干部群众不亢奋,用日后风行的“打了鸡血”作比喻,歪打正着。大人们可是机会难得,捉鱼啊。小孩子们是看热闹,无意中“瞎猫撞着死老鼠”,或踩到一水产品,或捡拾起一件小器物,喜出望外啊。我就有这样的经历,奔跑中,绊一跤,原来是一个硕大的蚌冠触着了脚趾,由此挖到一蚌,饱满丰润,炒做“蚌丝”,鲜美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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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炒河蚌丝

杜公漾荡漾时,水面辽阔,水清澈。夏日午后,酷日当空,非但没有构成威胁,反而给戏水的孩子带来无限希望。那样,水就不凉;那样,就可以久久地在漾中“伏波”。浅滩硬底,水草依稀。膝盖微微弯曲,水面刚好齐脖颈。惬意地闭起眼,柔波如轻纱细浣,说不尽的温柔。有时竟至飘飘然欲眠,梦亦呈水晶般透明。水乡的孩子识水,水也识童心。这样的享受,城中与今天的孩子是不会有的。更多时候,我们会在“伏波”之余,把手探入水草丛或伸进水沫吞吐的浅滩石隙——那里躲藏着小鱼虾,呆萌。尤其是虾,一只只如齐白石笔下所现,中看又中吃。叮咚,叮咚,是梦呓,是童谣,风平浪静的夏日杜公漾,名副其实“水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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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水的孩子们

不敢走远方,也不敢游走得太远。童年流连处,其实不过杜公漾之一角,近水楼台,向阳花开。稍涉远,陡然一“百慕大三角”,深不可测,水极寒。那里发现过很多神秘东西,据说还发现过亚洲象骨骼。我的一位小学同学“灯明”,为人极忠厚。他的父亲在漾抽干后,于旁通的深水荷花池底挖得一巨鳖,斩食之,日后蹊跷事不断。这事给我印象特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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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泳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忘不了的小时候,最神往的还是坐船到西姚港娘舅家做客。一队人马,浩浩荡荡驶入杜公漾。听船边水声哗啦,看头顶云影飘浮,那一程,诗情画意。为避风险,船多不直行,因而更显悠长。水阔自起浪,杜公漾中的沉船故事偶有闻。西姚港村就发生过一起。某年夏收时节,一对中年夫妻,行船至漾中心突遭风暴,溺水而亡,留下三个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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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船

杜公漾初抽干时,群情激昂。待到彻底干涸,“涸泽而渔”,农忙了,学校放暑期了。那真是天赐良机,孩子们有一万个理由把“底朝天”的杜公漾公然当作“聚宝盆”与游乐场。此后经年,我们在那里捉泥鳅;在那里叨念“鱼籽千年,草籽万年”抓凭空新生出来的小鱼儿;又在水泊梁山“蓼儿洼”一般的湿地中,看万千蜻蜓雨前集结舞雨后仓皇散;日落时分,拨开高过头的野蒿,深一脚浅一脚穿行池塘,觅得遗漏的老茭白数枚洋洋得意归。想象神奇的“龙吸水”,却怎么也猜不出“杜公何许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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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泥鳅

杜公漾不在了。我们长大了,离开了,现在渐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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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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